荼蘼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一九九六年(4)
    從來就沒有哪一個下午像這個下午這樣漫長,也從來沒有哪一天像這一刻這樣悶熱.

    我伏在縫紉機上,脊背一陣接著一陣地酸痛著,我的胃也翻騰得厲害,噁心到幾乎就快要嘔吐出來了.我拚命地吸著氣,勉強支撐住自己不倒下去.

    一個很不耐煩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怎麼了?你又怎麼了?!〞

    不用抬頭,我也知道了說話的人是誰.這是負責管理這個車間的周小姐,她是一個相貌中等,皮膚黝黑的三十來歲的本地女人,總是穿著筆挺的職業套裝,以一付冷板的面孔,生硬的語言和嚴厲的目光來管束著這一群不同籍貫的女工們.因為她這樣苛刻的態度,又加上她姓周,女工們就一直在暗地裡稱其為〞周扒皮〞,藉以表示對她的不滿.雖然並沒有人敢於當面這樣叫她的,但她必定是知道有這樣一個綽號的.故而,她對下屬們是越來越不友善了,甚至是帶著一種很明顯的報復傾向.這當中,她尤其不喜歡的就是我了.

    我並沒有對她有過絲毫不禮貌的地方,可她偏偏就很討厭我這個人.不因為別的,按照她的話來說是她這輩子就沒有見過像我這個樣子的女工的.這一點,她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直言不諱過了.

    那天,我剛一到這個廠子,就在阿芸的同鄉阿根嫂的陪同下去周小姐那裡報到.

    〞就是她嗎?〞周小姐打量著我,卻並不對我說話.〞她這麼嬌滴滴地會做什麼呢?〞

    我默默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對了.

    〞我會教會她的.〞阿根嫂忙賠笑著,〞又不是什麼高科技的活兒,很快就行了的.〞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周小姐嘀咕了一句,然後轉給頭來冷冷地對我說:〞你就很自為之了,少給人添麻煩了.〞

    她那種口氣就像是料定了我是一個問題人物似的.而事實證明,我也真的是一個問題人物.

    首先,在工作方面我就是麻煩不斷的.我根本就沒有使用過縫紉機,對著這樣一台機器我都不知道手腳該如何去擺放了,更別說幹活了.很不容易的,在阿根嫂耐心地指導下我總算是勉勉強強的學會了做一些活兒,可速度不僅要比別人慢一拍不說,那質量也好不到哪裡去,返工重做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了.雖然這裡都是以各人完成工作的數量來計算工錢的,但我的笨拙還是或多或少的影響到整個車間的工作進度,這當然令周小姐非常惱火了.

    〞我們這裡又不是要大小姐的.〞她常常公然如此說道.

    對於她的這種譏諷,我並不曾感到氣憤,只是暗自覺得自己太無能,怎麼我做什麼都是失敗呢?我心裡充滿了一種挫敗感.同時我也不禁有些奇怪了,怎麼像我這樣的生手居然還沒有被開除在外,還留得下來?這真是一件有悖常理的事情!

    當我這樣問阿根嫂的時候,她總是笑笑說:〞你放心好啦!不會有事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說得極有把握似的.這不由得給了我些許信心了,而實際上也是真如同阿根嫂所說的一樣,我始終沒有遭受到掃地出門的厄運,儘管工錢拿得並不是很多,但這飯碗終歸是保住了,好歹也是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漸漸地,在廠裡的時間呆得久了,我這才知道自己所謂的好運氣實則是*了阿根嫂的緣故.

    阿根嫂四十多歲,文化程度不高,僅僅是能粗淺的認識一些字罷了.但是,她的為人卻是非常的好,總是肯真心實意地去幫助別人,不論是誰有困難了,只要是她知道了準是傾力相助的.而且阿根嫂的言談舉止又從來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施恩於人的意思,只是一味的樸實和體諒,讓人真的有了如沐春風的感覺.正因為了她這樣厚道的為人,才使得廠裡的人幾乎是沒有不覺得她很親切,都稱呼她為阿根嫂,真當成自己的親嫂子那樣的敬重著,她的人緣就出奇的好,有什麼話大家都是極肯聽進去的了.又加上阿根嫂是這個廠最早的一批女工之一,資歷要比別的人老得多,她自己雖然並沒有一官半職的,但廠裡很多的主管都曾經是她幫助過的後輩.所以阿根嫂從某種角度來說卻也是這個廠有〞權力〞的一個人物了,就是周小姐也是不好拂了她的面子的.

    我不清楚阿芸給阿根嫂說了一些什麼,但她必定是知道我某些情況的,但她卻從來就不詢問我什麼,只是認真地幫助我做事情,照顧著我的一些日常生活而已.這讓我感覺很舒服,從心底把她當作是親人一般的了.

    雖然,我有阿根嫂的關照,但這也並不能改善我和同事們的關係的.

    這便是我的另外一個麻煩了.我似乎是一個天生的異類份子,就是沒有辦法和大家去打成一片,儘管我和她們天天是吃住都在一起的,可我就像是汪洋中的一個小島似的自成一體,與她們不僅無法像姐妹那樣親密無間,而且連拉拉家常的那種最基本的交情都談不上的.一則,這也是因為我自己的心理有某種障礙,自從葉佳那件事情以後,我就很難和誰發展友誼關係了;二則,我無法適應得來她們那種隨隨便便的作風.她們無論老少沒有不喜歡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地圍在一起談論著誰對誰又怎麼樣了,誰又和誰在戀愛了,又了為什麼等等閒言碎語,而她們和那些男工人之間也沒什麼界限可言,可以毫不顧忌地開些過火的玩笑,甚至於就是打情罵俏.這是她們最為普遍的樂趣與生活方式,卻又是我最不擅長的,我就不可能和她們說得到一塊兒去了.

    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同我搭搭話,但由於我的沉默寡言,斟字酌句的,使得談話很快就無法繼續下去了,氣氛又老是那麼別彆扭扭的不自然極了.久而久之的,就不大有人找我閒聊了,最多是見面打個招呼,點點頭罷了.

    但是,我這個人還是大家最愛議論的對象,是她們私下裡分析的一號〞人物〞.

    不清楚她們背後是如何說法的,我自己就常常不期然地聽到她們在說:

    〞她的名字可真夠奇怪的了.〞

    〞老是冷著一張臉的,會不會是個寡婦呢?〞

    〞怎麼就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有男人啊?〞

    ..........

    諸如此類的猜測是她們對每一個新來乍到者所慣有的,但我的過去和懷孕卻一直都是她們經久不衰的熱門話題.所以,不論我走在廠裡的哪一個地方都會有人在指指點點的,若不是礙著阿根嫂的面子,她們只怕是早就按耐不住那份好奇要當面來盤問我了.我雖然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但總是被人這麼對待著,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不自在的.

    在這樣的景況下,我的處境是孤獨而寂寞的.每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那無窮無盡的工作已經慢慢的把我訓練得手腳麻利起來了,一天到晚的默默無聲的埋頭做活兒都讓我有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了,竟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個人了,而不就是那台沒有思想,沒有娛樂的縫紉機,只有那麼機械得已經麻木了的動作的我和一部機器又有什麼不同呢?

    可是,我畢竟還沒有完全異化成一台機器.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那盤踞在我心底的思念就會瘋湧而出,阿風的影子像是個烙印般的揮之不去,他的臉,他的眼,他的擁抱,總在我的眼前浮現著;以及他那歌聲又總是迴盪在我的耳邊,無論我怎樣捂緊了耳朵也躲不開那撩人心魄的聲音.於是,那一夜又一夜的失眠使我更加憔悴不堪了,我就在這愛慾交織中苦苦地掙扎著,痛苦得幾乎窒息了過去.好在,我還沒有忘記自己即將有個孩子,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就會替代一切悲傷,我就又會恢復到〞機器〞的狀態中去了.

    更令我不安的是在我工作漸漸進入順境的同時,我的身體狀況卻出現了問題.近來我不單是腰背常常疼痛不已,腳也腫脹得連鞋子都快穿不下了,更為可懼的是還會有不正常的出血現像.醫生已經很嚴重地警告過我要千萬小心,最好是採取臥床休息的方法.我惟有苦笑了之,臥床?!這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啊!我只要有一天不去工作,那一天的飯錢就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了,我敢臥床嗎?

    昨天在輪休的時候,阿根嫂硬是帶我去了醫院再做了一次檢查.

    〞你不要再逞強了,再這麼下去恐怕是會.......〞阿根嫂沒有說下去,但那一臉的憂慮已經把意思表露無疑了.

    〞沒事,沒事.〞我強調似的.〞我只是有一點累罷了.〞

    話雖如此,我心裡卻不禁是涼了半截.阿根嫂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不會沒來由亂猜測的,萬一......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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