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忠的目光正落在從府門外走進的皇甫岑、典韋二人身上,初見這二人,閻忠一怔,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而且還是以這種方式。隨即向前走了幾步,跨出院牆中門,對著隨從們,開口道:「你們都先下去,你還有你跟我過來。」
皇甫岑同典韋心中就是一沉,剛進皇甫府邸,就被人戳穿,感覺異常的難受,不過二人抬頭偷瞄,瞧見同自己二人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閻忠後,二人都送了一口氣。跟著閻忠跨過一道院牆,走入一間格調不是很高的房間。
剛剛關上房門,閻忠就急不可待的上前,問道:「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典韋靠在窗前,打量著窗外的動靜,卻不說話。
倒是身旁的皇甫岑無奈的笑了笑。
「真沒想到,你們竟然會以這種方式來見我們!」
說話間,閻忠做到了皇甫岑的對面。
「這種方式也好?」
「嗯。」閻忠停頓了一下,拾起茶盞自己品了一口,問道:「仲嵐想通了?」
「想通了。」
皇甫岑點點頭。
「如果想通了,就不必如此了,何不先尋義真,由他帶你去見馬氏。」
皇甫岑又搖了搖頭,知道閻忠誤會自己的意思了,也懶得解釋,反而另道:「岑此來正是找先生!」
「我?」
閻忠手指自己,想了想,問道:「還是昨日所言之事?」
皇甫岑點頭,開口道:「先生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辦成府內隨從嗎?」
「呃。」閻忠緩了緩,順著皇甫岑的話題,說道:「為什麼?」
「我們從軍中來。」
一直觀望窗外動靜的閻忠回了一句。
「哦。」閻忠恍然大悟道:「適方才壽堅、文達便是去城外的西涼軍大營,正如你所說,如果沒有意外,你們主僕二人昨日原來去尋西涼軍大營去了。」
皇甫岑一笑。
「原來是早有打算。」閻忠可惜的一歎,道:「讓老夫以為提起仲嵐傷心事,老夫正為此後悔不及。」
「這回先生不用後悔了。」
皇甫岑拿過另一旁的茶盞,倒了兩杯熱茶,遞給典韋一杯,自己牛飲了一杯。
「那昨日仲嵐沒有說完的話,今日可想繼續?」
「岑倒是想聽一聽,先生之願?」
「這個。」
「如果先生不相助,仲嵐即便是有什麼打算也不過是疲於奔命!」
「不是老夫不相助,只是仲嵐非要做這忠臣良將,與忠思想相悖。」
說話間,閻忠偷瞄著皇甫岑,似乎在看皇甫岑是什麼反應。
皇甫岑一笑,端詳著面前的茶盞,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另有所指,道:「所謂奉天子以令不臣,尺度拿捏不當,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說完,把茶盞輕輕放回原地,瞧著面前的閻忠。
「只可惜以霍光名垂千古,也有王莽遺臭萬年!」
「這個先生不用擔憂,岑定會讓西涼武人利益有增無減,削弱士人,提高武人,才是岑所想。」
「仲嵐既然這麼說了,我這個反骨也就順從了。」
說話間,二人忽視了一眼,渾然不顧身處何地,大笑了起來。
笑過後,皇甫岑望向閻忠,道:「岑此來,想先生指條明路。」
「不忙。」閻忠擺手,瞧著皇甫岑,問道:「老夫倒是想聽聽,西涼軍中發生了何事?」
聞此,皇甫岑笑著搖搖頭,道:「先生向來睿智,還能猜不出?」
閻忠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皇甫岑和典韋,最後笑了笑道:「定然是關於韓遂一事,不知韓遂是求和,還是……」
「正依先生所言。」
說話間皇甫岑抬了抬頭,看向閻忠。
想了一刻後,閻忠回道:「既然如此,老夫有三步棋可走。」
「哪三步?」
皇甫岑探身問道。
「說服馬氏,也就是你的親生母親相助。」
說話間閻忠打眼偷瞧著皇甫岑。
「她?」
皇甫岑遲疑的回應了一句。
「對。你的生母不僅是老將軍遺孀,更是扶風馬氏族人,借助涼州兩大世家皆看你的生母馬氏。」說話間,閻忠已經不再顧忌皇甫岑的隱痛,回應道:「義真乃是老將軍子侄,父母早亡,由老將軍撫養,視為己出,而老將軍之後,你兄弟二人卻又失散、早亡,故而義真同你父母感情很深,義真向來愚忠朝廷,依照你父之意,攀附士人,如果馬氏相勸,義真定會遲疑!」
「這。」
「二來,這扶風馬氏人脈極廣,有馬融弟子上千,又有射聲校尉馬日磾這等重臣,加之袁隗之妻為馬氏同族姐妹,馬氏姻親龐大。」說話間,閻忠再看皇甫岑,輕聲細語道:「不論仲嵐如何為難,此線不可斷。尤屬韓遂、馬騰聯盟,這馬騰亦是有半數扶風馬氏血脈!」
「這。」
「走完這一步,接下來與會馬騰。」
「便見馬騰?」
皇甫岑一怔,這麼做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閻忠搖搖頭,道:「不快,只慢不快。」接著道:「馬騰雖同韓遂聯盟,但二人上有王國制約,下有部曲摩擦,兩軍駐紮較遠,一在武威南部,一在金城西部,互為犄角,此番韓遂來此求和並未通知馬騰。」
皇甫岑點點頭,既然韓遂為了求和而有把握斬殺王國、馬騰,定然是沒有同馬騰相商。從後世的角度來看,韓遂同馬騰也是時好時壞,向來不和。
「韓遂此等做法已經坐實兩人間隙,不用我們挑撥,讓馬騰明悟,聯合馬騰,借其子馬超在羌氐人中影響,輔之湟中義從,由尹端、夏育為主,大肆做文章,不論是慫恿羌氐叛亂,還是刺殺張溫,破壞韓遂同張溫聯姻,逼退張溫,朝廷復起義真,由你兄弟二人一明一暗對抗韓遂,此為上策。」
聞此,皇甫岑點了點頭,不過又猶豫問道:「憑兄長的性格,恐難相助?」
「管他如何?他復起之後定然會防備韓遂,由義真在明,仲嵐在暗,藉機除掉大小軍閥,除掉抱罕宋建,最後仲嵐是拿董卓開刀還是拿韓遂開刀都萬無一失。」
閻忠一口氣說完,拿起身旁的茶盞牛飲幾口。
皇甫岑沉思了片刻,道:「無外乎,借助馬騰在羌氐威望,先定羌氐,再借助家兄牽制韓遂,除卻涼州各地叛軍,這中由屬宋建為最。最後,才對韓遂動手。」說完,皇甫岑點點頭,此三步確實精妙。
見皇甫岑稱讚,閻忠笑了笑,道:「既如此,仲嵐先請吧!」說著伸手把房門來開,要送皇甫岑,並道:「記住,看到祠堂有一老婦人念浮屠經便是。」
皇甫岑被閻忠這一帶,腳步羈絆的向前走去。
心中猶豫,腳下徘徊。
典韋在後跟著。
短短幾步路程,卻異常煎熬和漫長。
皇甫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找到閻忠口中的祠堂的,一路上難保沒有府內下人、管家相問,不過俱數被典韋那凶狠的目光瞪了回去。不理會他們去向皇甫嵩稟告。
一陣木魚、金魚撞擊聲,傳送到了皇甫岑的耳中。
每一聲敲擊都彷彿敲擊在皇甫岑的心上,皇甫岑的心跟著這股喋喋不休的吃佛唸經聲,上下不停跳動。鐘聲越久,時間越長。最後,皇甫岑衝著典韋揮揮手,示意別跟過來,自己的私事就自己解決吧。
八年前,他見到父親老友張奐、段熲,才知道當年過往,也在那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這一生都不可能甩掉安定皇甫這一姓氏帶給的榮耀和恥辱,這一切不是逃避便可能解決的,也不是伴隨著皇甫規的離去就能化為須有的。其實由始至終,從皇甫規、馬氏到皇甫岑,兩代人都沒有做錯過什麼,只是疏於表達感情的皇甫岑很難面對這樣的感情。
隨著木魚撞擊聲越來越近。
皇甫岑已經走到了此趟的近前。
空蕩的祠堂上別無所有,只有密密麻麻的靈位,最顯眼的位置,一塊祖宗靈位上刻著的便是皇甫規的名字。在安定皇甫氏,皇甫規可以算作轉折性的人物。不過這些已經逝去的人絲毫勾不起皇甫岑愧疚的心情,只有那些靈位下,吃齋念佛的老人才讓皇甫岑猶豫不決。
「這便該是自己今世的母親了!」
想著,皇甫岑腳步放慢,向前走了幾步。
腳步很輕,皇甫岑有意而為,似乎怕打擾面前老人的清修。
不過卻沒有逃過馬氏的耳朵,木魚撞擊聲明顯停頓了一下,但並未回頭,依舊自顧的念著什麼,口中不忘問道:「義真還是鴻兒?」在老人的印象裡,皇甫酈從來沒有這麼穩重,剛剛及冠的皇甫酈還不知道什麼叫內斂。
不過,一切與他所想差了許多,身後沒有人回答。
「呃。」
老婦人馬氏遲疑一下,輕拿輕放,慢慢轉回身,瞧著來人。
皇甫岑亦是躲避老婦人的目光,羞愧的低下頭去。
不過他這一低,並沒有及時遮擋自己的容貌。
老婦人馬氏明顯一怔,古波不驚的臉上竟然有了些許激動,雙手不停的顫抖,凝視著面前這個容貌、長相像極了皇甫規的皇甫岑,如果說是皇甫規復活也不為過,只是他的年紀相差太多了,二十六七歲的男子就這麼直挺挺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馬氏心中不停的亂跳後,才恍然,這個年紀不正是當初遺棄的那個孩子嗎?想此,眼淚劈里啪啦的掉了下來。
隨著馬氏的眼淚,皇甫岑也覺得喉嚨有些哽咽,千言萬語在此時都說不出來,只有輕輕一躬。
「嗚嗚。」
馬氏似乎也沒有料到兩母子竟然會在此等情況下相遇。眼淚再也抑制不住的流了出來。
祠堂裡的空氣一下變得溫潤起來,皇甫岑猶豫的退後兩步。
兩母子終究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最後皇甫岑還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身子向前,一撩衣襟,雙膝屈地,衝著馬氏狠狠地叩了幾個響頭,然後扭過頭去,起身便往此趟外走。剛剛走出此趟,皇甫岑差一點冒失的撞到來人。抬頭一瞧,正是皇甫嵩。
而皇甫嵩似乎就是有意在等皇甫岑一般。
皇甫岑瞧了眼典韋,示意,典韋怎麼沒有提醒自己。
典韋為難的瞧了瞧皇甫嵩不語。
皇甫岑也沒有過多說些什麼,揮揮手,示意典韋在離開一點。然後抬頭看著皇甫嵩。
「見過嬸嬸了?」
皇甫嵩一臉剛毅的問道。
「嗯。」皇甫岑輕聲回應了一聲,這是兩兄弟第二次相見,上一次還是平定廣宗張角的時候,皇甫岑從皇甫嵩的軍中借調了麴義一部曲。道:「你早就猜到了我會來?」
皇甫嵩鬆口氣,歎道:「方纔鴻兒、酈兒說西涼軍中出了賊人,我便想一定是混在他們的隨從中,然後問了下人,卻是說不認識你二人,我想,要是你一定會先去找閻先生,故而派人打探,卻是觀你來此趟,所以,確實是我預料在先!」說罷,皇甫嵩牛圖看著皇甫岑,平靜道:「沒有什麼解釋嗎?」
「沒有。」
皇甫岑冰冷的回絕道。他這副樣子很少見,從沒有這般動怒,看樣子,皇甫岑確實收到了馬氏的影響。一向從容淡定的他,今日竟然有些激動、冰冷。
聞此,皇甫嵩想了想,最後似乎下了什麼決定一般,往回走去,一直放在身後的右手突然高舉,旦夕之間便要落下。
而旁的典韋則是表情凝重的警惕四圍。
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想起一聲吼聲,閻忠猛拍手掌,笑道:「誰說沒有。」說話間,從外趕來的閻忠正正好好堵在皇甫嵩就要離去的路上。
「閻先生。」
皇甫嵩臉部表情凝重,少了往日的和顏悅色,彷彿在用警告一般的口吻。
不過閻忠卻搖頭道:「義真,什麼事情好好談嗎!」
「沒什麼好說的!」
皇甫嵩衣袖一扶,他已經做好的決定似乎不會因為閻忠一句話而有改變。此時的皇甫嵩已經成為戰場之上那個百戰百勝的將軍,那個屠殺百萬生靈的屠夫。在他的刀下,沒有親人這一說。而皇甫嵩眼中的大義同皇甫岑所認為的大義更是相互背離。兩兄弟一為家,一為民族。今日便要火並當場。
誰也沒有想到皇甫嵩竟然如此固執,即便連典韋都用足了十二分力氣戒備著祠堂外埋伏的敵人。
雖然殺機重重,一點都不比西涼軍營弱上多少。
當然,皇甫嵩府邸的下人們大多數是從軍中退下無家可歸之人,自然氣勢不弱軍人。
不過皇甫岑似乎並未在意,站在祠堂外凝視著皇甫嵩,已經被馬氏融化的恨意再次激揚起來,週身上下,無盡的怒火一下子噴濺了出來。他怒指皇甫嵩喝道:「憑什麼我就得死?」
「你。」
皇甫嵩回頭望向皇甫岑,他就是見不得皇甫岑這般鋒芒畢生,罔顧家族。
「就因為你皇甫嵩一己私慾!」皇甫岑冷笑兩聲,朝著皇甫嵩走來,靠近皇甫嵩的面前,鄙夷的哼道:「放心,我不姓皇甫岑,不會拖累安定皇甫氏!」
他話音未落,聞聲趕來的皇甫鴻和皇甫酈正好瞧見此情此景。
皇甫鴻一驚,場內父親皇甫嵩的憤怒,他能感覺到,多少年未見父親又這種憤怒,而父親面前站著的這個男子氣勢渾然不弱父親。他是誰?
閻忠拉著皇甫嵩,卻無人阻攔皇甫岑。
皇甫岑放聲大笑,冷笑道:「你所謂的家族不僅是一己私慾,更是攀附虛榮。這些年來,你們到底得到了什麼?天子的信任還是士人們的尊重?」步步緊逼,皇甫岑不打算放過這次羞辱皇甫嵩的機會,身子一轉,衣袍被這股突入來來的颶風兜起,皇甫岑放聲冷笑道:「笑話,你皇甫嵩不僅受士族鄙棄,還要受著天子的猜忌,在我看來,皇甫三代,不過攀附虛名的虛偽之徒!」
話還說完,皇甫嵩憤怒的掙脫閻忠的阻攔,抬手衝著皇甫嵩便是一個耳光。
「啪!」
即響亮又清脆,渾然不見半分猶豫。
「呸!」皇甫岑輕輕吐了口血水,目光冰冷的掃視一眼皇甫嵩,輕聲道:「你扇的不是我的耳光,而是你們心底最恐懼,最不願意讓人知道的東西,如果你以為這樣做,便可以掩耳盜鈴,呵呵,那麼我奉勸你一句,你錯的很離譜。不要以為皇甫三代創下的基業能進入三輔權利重心,武夫永遠只是武夫,士人永遠是士人,沒有可交談,沒有可融合性!記住,我皇甫仲嵐今日說過的話,你會為你們的堅持而後悔!」說罷,皇甫岑起身便走。
皇甫嵩氣的怒不可支,被別人揭穿到沒有什麼,偏偏是自己不能下手的皇甫岑。有著馬氏這層關係,皇甫嵩怎能置若罔聞。
「想要殺我也可以,錯過眼下,你們不再會有任何機會!」
說話間,皇甫岑衝著典韋招手,二人便要走。剛走出幾步,皇甫岑似乎想起了什麼,補充道:「相比你們這種自私自利的想法和虛名,莫不如好好看一看這個民族、國家需要的是什麼?」話罷,轉身便走。
而還沉浸在剛剛皇甫嵩爆發的憤怒中的皇甫鴻和皇甫酈看著離去的背影,一切都彷彿明白了般,原來方才站在自己面前的傢伙竟然就是那個失散多年的叔叔。
「他……他……竟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