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反目(2)
「堂會?圖雅姐姐、妹妹下次再作陪可好?出來轉悠一整天了,我也該回了!」
「下次?咱姐倆能有幾個下次?!嫁了人真不一樣了啊?葉布舒能耐還真不小,生生把咱們上天入地的猴兒變成小兔子了?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的呀?他推搪人那套你倒是學了個精通,難不成也要和他一樣窩在府裡『修仙』啊?!」
「哎呀——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你都說了『嫁了人自然是不一樣了』嘛!」
「有什麼不一樣?你現在反正暫住在娘家,就當自己還在當千金格格不就得了。我難得回一次京城,眼下我最大!你別跟他瞎學,他人不在京裡都將你把得這麼死!真沒意思!」
「他呀他的、沒大沒小!他是你四哥!我是你四嫂!」
「嘿——你個死丫頭,敢埋汰起我來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哈哈——」
東莪身子一偏,逃開了圖雅.的抓扯,往過廳跑去。嬉笑聲銀鈴般響起,給這個花香四溢的過廳平添了無盡的美好。
圖雅伶牙俐齒的挽留,迫得她只.好留了下來。雖然心裡有些忐忑,不過也抱著僥倖心理,泰博兒奇有禮有節的和她保持著距離,或許真的開竅了也不說定。
西苑由四個套院組成,一進院.是大小書房,其二主布庫練功和娛樂。三進院最為華麗和寬闊、分門別院的獨立院落有三座,房有二十七間,主居住。最後一個套院是下人房和侍衛處。泰博兒奇將大部分侍衛安置在內院中,頗讓東莪感到意外。
興許是遊牧民族不拘小節的習慣所致,入關多年.的滿族親貴絕對不會做這樣的安排。內院中一般是不會容納主子以外的下人居住的。其主要目的還是為了避免女眷和陌生男人頻繁接觸,所以不管是皇宮還是親王府,在內院當差的奴僕都是太監,鮮少有侍衛。
鑼鼓聲天的喧囂趕跑了瑪索的不悅,卻引來了東.莪的傷感。「豫王愛戲」的名份確實太大了,大到讓她坐立難安、繼而心如刀絞。半盞茶的功夫之後,她漸漸墜入了無底的深淵,追思起永別的親人來。
「東莪、你怎麼了?」
「沒什麼」
圖雅察覺到她的異樣,壓低聲音輕輕問道。東莪.吸了吸鼻子,本想擠出一絲笑意來。不料,她不止擠出了笑、還擠出了一滴淚來。
「你這是怎麼了啊?」
「沒沒什麼!」慌亂.的將眼角一抹,她突兀站起身來,感到佯裝的平靜無聲的在崩潰:「姐姐、我還是先回了,恐怕是喝了點酒的緣故頭痛、痛得厲害,有什麼話咱明兒明兒再說吧」
花腔空靈,旦角兒俊俏,戲台上湧出了哀傷,無處不在的融合在了空氣裡。叔叔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飄蕩。英年早逝的他留下了太多遺憾,以至於每一夜都出現在她的夢境裡,重複自幼便誇讚她的那句話:莪兒、你是咱們女真的精髓,就像是我的再生是再生是我的再生!
喧鬧的戲台上若有若無的幽然流瀉出他的聲音,似乎只有她一人能聽到,卻又洪亮得讓人耳膜作痛。她語無倫次的低聲向圖雅告別,站起身來快步朝外走去。
這邊廂的三人都一愣,瑪索隨即口出喊了聲:「四嫂??你上哪兒去?」
擰痛的心壓迫著她的神經,她不停的乾嘔,無暇顧及身後的呼喚,逕直邁著大步離去。
她彷彿感到豫王的英魂從戲台上「嗖」的竄回了人世,夾著唱腔哭訴他的哀思。跌跌撞撞的沉浸在悲痛中,她聽到叔叔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他曾一直耿耿於懷——自責在盛京沒能保護好她這個侄女。難道是因為這個,他才不捨得走?
胡思亂想的奔向西苑的大門,身後的呼喚和腳步聲近了,她鬧不清到底是人還是魂,一腳踏上分隔大小書房的水上迴廊,廊下涓涓的流水讓她忽然迷惑,瞳孔散大的瞪著碧波發起怔來。
水中倒影出一張宛如細瓷般精緻的面孔,眉宇間透著和多鐸神似的英氣,她喃喃自語的問著水中的人兒:「為什麼命運會這麼殘忍,他就像我的另一個父親一樣!!哪怕讓他死在戰場,也好過荒涼的腐爛在床上,為什麼要這麼安排他的結局?!」
「東莪——」
猛然聽得一聲驚呼,泰博兒奇掄圓了眼跑了過來:「你怎麼了?別扶著欄杆!!那欄杆是壞的,還沒修——」
「咚」的一聲悶響傳來,將他後半句話掩埋了起來,水花飛濺到了他的臉上,他陡然大驚衝上前跳了下去。
東莪嗆了一口水猛咳起來,她宛如衝出夢魘一般呼喊出了聲:「救命——」一隻有力的臂膀將她托出了水面,泰博兒奇將她推上了浮沉在水面上的木欄杆:「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
「我我聽到額其客在喊我」
「什麼?豫王??」
一滴滴的水珠順著她的頭頂落下,可是她的眼淚在他的藍瞳中卻那麼清晰,他分得清那些是水、那些是淚,就像他永遠也分得清那些是愛、那些是無奈。
「東莪——豫王他他已經過世了,不過我保證,此時他正在某個地方焦急的看著你,他疼愛你勝過疼愛他的任何一個孩子,他一定是放心不下你!所以你得好好珍惜你自己,否則他怎麼能安息」
浮沉的欄杆漸漸漂遠了,緊緊攬著她的嬌軀,他帶著她劃向迴廊的缺口,聽著她哽咽的不斷重複:「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她兩手緊緊環著他的脖子,不是在乞求生的延續,而是在尋覓心靈的救贖,他的身上帶著科爾沁的草香,她本該明智的遠離,可是閉上眼她能藉著他回到從前,屬於他們的愛戀,在懷中。屬於親人的生命,還在延續,這種感覺多美好
他情不禁的吻著她的額頭,為此時她絕對的依戀感到美好:「東莪、我說過,我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你身邊!」
埋首在他的頸窩中,東莪落下了無數的淚珠,藉著水的浮力,第一次讓她在他的懷裡有了暢通無阻的視野,迴廊缺口赫然站著一群人,她陡然放開了手,幾乎再度下沉。
眾多的奴僕聞聲而來,圖雅正焦急的呼喚著她的名字,迴廊上似乎炸開了鍋一般,遠處的鑼鼓聲仍舊未停,東莪佩服著這個戲班的敬業,心一涼浮起了憂慮。不管是鑼鼓聲壓住了岸上的動靜,還是她陷入了泰博兒奇帶給她的過去,結局都是一樣的:瑪索很有可能早就跟來了,她說不定已將一切盡收眼底。
泰博兒奇將她從下沉的勢頭拉起,推她游向了迴廊。一抬頭,瑪索冷冽的視線將他一震。圖雅已匆忙伸出手來,跟他合力把東莪弄上了岸去。
「祖宗!你這是幹嘛呀??你這是要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跟四哥交代!!」
圖雅的聲音帶著重重的哭腔,奴僕們拿著燈籠聚攏了過來,東莪立刻收起了傷懷,倚在她懷中眨巴著滴水的眼簾:「這下知道該叫『四哥』了!看來姐姐跟我一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好好喊他『四哥』!」
「還有心說笑呢!!快把我給嚇死了!」
圖雅將她擁進了懷裡,濕了眼眶。身旁除了奴僕們的聒噪,沒有其他動靜。東莪惴惴不安的想窺視瑪索的表情。她的聲音已淡淡的響起:「若是四哥怪罪,咱就告訴四哥是咱爺把四嫂救起來的,這不就結了嗎!?指不准四哥還得謝謝咱爺呢!」
「胡說!能不知道就是最好,四哥話少、什麼事都往心裡去,還是瞞著吧!免得到時候讓他和泰博兒奇生了什麼芥蒂就不好了!!」圖雅擰了擰東莪褂子上的水,扶她站了起來隨口說到。
泰博兒奇淌著水矗立在一旁,蹙眉看了瑪索一眼。復而瞧了瞧東莪,想走近她的身旁,卻被她冷冷一瞪制止了。他抹了把臉,黯然起來,看來那一瞬間的重拾已經隕落,他找不回水中那個依戀他的人了。
「你們倆都愣著幹嘛呀!泰博兒奇你快回房去把濕衣裳都換下來吧!我先安頓好東莪再回頭來瞧瞧你!」圖雅扶著東莪走了兩步,扭頭催促了他們一句。
瑪索的面容上帶著讓人膽寒的森冷,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麼。泰博兒奇一動不動,任憑水珠從身體的各個地方滑落,似乎就要融化了一般,連表情都模糊了起來。東莪芒刺在背的感到目光的追視,心像漏一個窟窿不斷湧入了憂慮。
興許是久不見主人回座聽戲,唱堂會的終於安靜了下來。圖雅攬著東莪向三進院的偏廂走去。一腳跨入院落的大門,一聲大吼遠遠的傳了過來:「你站住——你給我回來!」
對上圖雅錯愕的視線,東莪陡然心虛起來:瑪索和他吵起來了?他拂袖而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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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換上圖雅的衣裳,東莪便執意要回府去,圖雅扭不過她,只好喚了婢女進房。
一個怯生生的小丫頭鑽進了房來,尖尖的下巴、圓圓的眼,年紀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伶俐得像惹人疼愛的小鳥。
「公主有什麼吩咐?」
「去請你家主子過來一趟,就說我有事找他。」
「是、奴婢遵命!」
「等等——」
東莪追著她的背影打量了半餉,終於在她就要跨出房門時喚住了她。
「四福晉還有什麼吩咐嗎?」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是!」
圖雅不明就裡的看著東莪,小丫頭已經走到東莪身邊規規矩矩的福了福身子:「四福晉、您有什麼事要讓奴婢去做嗎?」
「叫什麼名兒?」
「回四福晉的話,奴婢叫『法庫』」
「多大了?」
「回四福晉的話,奴婢時年十一」
「這名兒——是誰給你起的?」
「這——是是」
「是你主子給你起的,是嗎?」
「回四福晉的話,奴婢不敢騙您,不過主子交代了不讓說,四福晉若是有什麼疑問,奴婢斗膽懇請您去問問主子吧!」
「哦,不錯!規矩學得很好,也很機靈。」
東莪若有所思的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法庫嘴角一彎,甚感高興的笑了。她福了福身,朝兩位女主行禮退了下去。
「你幹嘛呀?逮著個小丫頭沒完沒了的問什麼呢?」
「圖雅姐姐、法庫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那是一個地名兒,就是『水草豐美之地』的意思。這是歷史上咱們滿蒙的棲息地,很有意義的。」
「嗯!」
「你覺得這小丫頭,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嗎?」
「不是!」
圖雅瞪了她半天,被她那句簡短的「不是」惹得翻起了眼簾:「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吧?一句『不是』就把姐姐我給打發了?」
東莪失笑的抬起眼簾看了看她:「我只是在猜想,這個女孩子應該是曾救過泰博兒奇的恩人!」
「恩人?」
「是呀?姐夫沒和你說起過嗎?泰博兒奇是被一對祖孫從戰場上救下來的!」
「哦!!這個事啊!我當然知道!你怎麼會這麼看?不像吧?我返京這麼久了,也不見泰博兒奇對這個女孩子有什麼特別啊?如果是恩人應該待遇更高才對!」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可能只是感覺吧!聽說那祖孫兩人都是漢人,泰博兒奇恐怕想『厚待』他們都難、但若是做了滿人那自然就好辦得多了!興許將來還能給她找個好人家呢!他若是這樣考慮的話,走這一步棋算走對了!」
頗有經驗的東莪,微微笑著解釋到,忽然有點想念遠在湖廣的哥哥。圖雅茅塞頓開的樂了:「若真是她,我得在走前好好打賞打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