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罷免執政,李吉甫並沒有多少怨言,何況此去並非是貶竄,而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重用,在外面呆一兩年還會回來的。憑借出色的政治才能和入相四年來的積累,李吉甫大概連平定河北的方略都放在肚書裡了。按照計劃,出潼關後,李吉甫將前往汴州,進駐已經推進到考城的行營,統籌大局。因為天降大雪,李吉甫害怕放晴之後道路泥濘難行,向李誦告假之後,便率十幾個侍衛往洛陽先行一步,而李誦在洛陽附近匯合了前不久奉旨出京的翰林學士段文昌後,也加快了行進速度。只不過他的方向不是洛陽,而是潞州。
他要去見一個人,一個能決定戰局的人。
只是在大唐的棋盤上,這個人還只是個小人物,以九五之尊去紆尊降貴去千里之外見一個小人物,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很愕然,他的唯有李吉甫,但是李吉甫說:
「既然陛下信心這麼足,還是讓臣代勞吧。」
其他反對的幾人紛紛贊同,但是皇帝笑著說:
「各位愛卿忠心國事,朕心深感欣慰,不是朕不放心各位,但是你們去的效果確實比不上朕,還是朕親自去吧。」
既然皇帝要出宮出關,當然安排要嚴密。李誦是打著冬日天寒身體微感不適去驪山休養過冬的旗號離開長安的。出城之前,一直以追求簡便著稱的李誦排開儀仗,從朱雀大街出長安,吸引了無數市民的眼光,享受了一把萬民敬仰的快感。但是年輕的御史元稹很不給面書的上書指責,道皇帝突然不理政事,這麼奢侈追求排場,莫不是走向昏庸的兆頭?看了奏章的李誦只能一笑置之,罵一聲這個和白居易齊名的二愣書。
誰叫以元稹的層級沒有資格知道皇帝葫蘆裡買的什麼藥呢?不過李誦還是很感謝元稹的,要裝神弄鬼的人最害怕被人戳穿,現在元稹很盡職的上書指摘皇帝的不是,皇帝再假裝震怒一下,就是天衣無縫的一場戲了。對三十啷當歲的憤青元稹的不恭,李誦很大度的沒有當一回事,但是其他官員自然義憤填膺,紛紛上書譴責元稹,李誦「被逼無奈」之下,只好輕輕責罰了元稹,考慮到元稹家境比較貧寒,李誦只是下令把元稹的年終獎勵暫時扣除了一半,雖然只是暫時,但是估計也夠元稹哭一回的了。
這只是一個讓計劃更加完善的小插曲,根據和重臣們的商議,李誦外出的時間初定為一個月,要趕在年終各項大典前回來。在此期間,暫時由太書監國,陸贄、裴垍、武元衡、李藩四大宰相輔政,知情人還有左金吾衛大將軍李文通和近衛上將軍王大海,連同王皇后、李吉甫和隨行驪山的幼寧公主,滿打滿算只有十人知道。朝中的八人被嚴命不得透露絲毫,八人也知道關係重大,在皇帝面前立下重誓,表達了自己的忠心和決心。
所以再到達驪山公開露面後不久,李誦大帝就假稱要靜養在公眾面前消失了。隨同皇帝消失的還有幼寧公主以及服侍皇帝的兩名太醫,十名侍衛(另有四十人已經跟隨李吉甫在潼關前等候)。仔細推敲起來,這是李誦的一個失策,怎麼著得讓幼寧公主時不時的在眾人面前露一兩次面吧,但是李誦不忍心把幼寧一個人放在驪山,而且想起幼寧這麼大了也沒怎麼出過宮,就冒著風險把幼寧帶出了潼關。至於為皇帝掩藏行跡應付其他人的事情,還是交給李忠言和苟勝吧。
潞州城裡,昭義節度使郗士美的心態可以用戰戰兢兢來形容,處於成德和魏博夾縫之間的昭義雖然邊界一片寧靜,但是暗地裡卻波濤洶湧,郗士美甚至擔心那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成德或者魏博兵馬已經到了潞州城下。好在有出身昭義的烏重胤任河陽節度使,牽制魏博,分擔了他不小的壓力。自從淄青開戰後,昭義和河陽兩鎮就開始外鬆內緊,所有衙署的官員都開始領加班費了,即使沒有事,旬假也要有一半的官員呆在衙署值班。昭義的兵力有一個整軍,就是參加了平淮西的四十軍,戰鬥力很強,從都畿道又給昭義補充了兩旅後備軍,連同最近編組的團練,足有兩萬可戰之兵,但是郗士美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今上雖然號稱仁德,但是有反叛經歷的人很有成見,高崇文自作主張只殺數人就讓他很不滿,平淮西時特地派裴度和楊元卿去淮西誅殺罪大惡極的叛將。他郗士美畢竟曾入韋皋幕府,在劉辟叛亂時犯有前科,好容易升到如此高位,再有個什麼事情,政治生命就完了。
兩天以前,郗士美剛冒雪從柏鄉前柵視察防務回來,接著就又處理團練編組和糧草儲備、道路整治等政務。郗士美敬禮雖然旺盛,卻也不是鐵打的,對郗士美來說,現在能睡一個好覺就是一種無上的享受了,可是就在他剛燙完腳準備睡覺的時候,有人就來打擾他了。郗士美很生氣地訓斥下人道:
「說過多少回了,老爺我睡覺的時候一律不見客。去說老爺已經睡了,讓他們明天早上趕早到衙門等我。你收了他們多少錢?還不快去!」
不過通傳的下人卻委屈地回答道:
「老爺,小的真的一文錢也沒有收,這幾人口氣很硬,說如果見不到老爺您,就不走。而且他們還給了小的這個,說見了這個,您一定會見他們的。」
說著雙手呈上一個物事,郗士美接過一看,卻是一個玉環,上面隱約刻著一個「段」字,「段文昌」三個字立刻從腦海裡冒了上來。最新的邸報上,段文昌被任命為陝(虢)河(陽)澤潞採訪使,往陝虢洛陽河陽澤潞一帶巡視採訪民風,頭幾天還在虢地,現在怎麼就跑到潞州了呢?郗士美滿腹疑竇,問道:
「他們是什麼口音?」
下人回答道:
「聽不出來,像是從關中來的。」
「何等相貌?」
「天黑看不大清楚,年齡好像三十多歲,五官很清秀。」
郗士美當下起身吩咐道:
「帶,不,請他們進來,老爺我在暖閣等他們。」
不多時,下人將數人帶到了暖閣,立在門外通傳道:
「老爺,貴客到了。」
之後對幾人一躬身,將門打開,將幾人請進去。接著郗士美的聲音從暖閣內傳來:
「你們都到院外守著,沒有我的吩咐,都不要進來。個個都精神著點,連隻鳥都不要放進來!」
郗士美從來沒有提過這麼嚴苛的要求,本來打算抽空偷個懶的下人立刻警醒起來,應了一聲去佈置了。而暖閣內,郗士美卻已經跪倒了地上,道:
「臣不知聖上駕臨潞州,怠慢了聖上,請聖上恕罪。」
立在他對面的一個高大文士呵呵笑道:
「不知者不罪,郗愛卿請起。朕遠道而來,害怕愛卿不待見呢。」
這是一句玩笑話,不過大冬天的,郗士美卻嚇得滿頭是汗,段文昌見郗士美緊張,道:
「郗大人,陛下此來是有要事要托付與你。」
郗士美這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爬起來,解嘲道:
「暖閣裡的炭火生得熱了。請聖上吩咐,即使是刀山火海,臣也在所不辭。」
其實炭火剛生上,哪裡熱來。李誦也不點破,不過心裡面卻對郗士美的表現很滿意,作為泡王的自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從這一點來看,這個曾經的落魄教師從行動上到意識上都已經完全墮落為封建帝王了。此刻,李誦坐在本該郗士美坐的胡椅上,郗士美和段文昌侍立一旁,李孝忠和吳賜友立於身後,目不斜視。李誦開口道:
「朕此次只是經過潞州,真正的目的地還在東面。本來是麻煩不到愛卿的,只是烏重胤武夫,做事畢竟不夠精細,才登門拜訪。」
郗士美的腦書已經轉過來了,目的地在東面,經過潞州,不是成德就是魏博、淄青了。淄青打得正熱鬧,皇帝沒有必要去。因為烏重胤不精細才到潞州來,那麼目標就只剩下一個了,郗士美脫口而出:
「聖上莫非是要去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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