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 第一部 殺青州 第922章 口水大戰
    陳瑛說完,微微佝下腰,謙卑地看向朱高熾。他想從朱高熾臉上看出一點點端倪,可是要從朱高熾那張肥胖的沒有一點褶子的大臉上瞧出些許變化真是很困難,陳瑛只好轉而盯著朱高熾的眼睛。

    定定地看了半晌,陳瑛失望了,從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青年眼神中,他沒有看到一點情感的bō動。朱高熾的眼神很平靜,一如他平時看著別人時那樣,不管對方地位尊卑、權勢高下,他的目光永遠都是溫和、含蓄、內斂,沒有絲毫變化。

    這位太子的城府,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

    陳瑛一直強抑平靜的心就像繃緊了的弓弦,終於沒了氣力,手指一鬆,弓弦急顫,他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跳得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他來的時候並不知道能不能被朱高熾所接納,反覆揣摩之下,他認為,以他的能力、以他所掌握的力量,以太子如今並不算平穩的地位,太子接納他的可能至少有七成。他們之間並沒有sī人仇恨,不是麼?

    不管以前如何用盡心機地坑殺構陷,那都是各為其主!我陳瑛掌握著言官,掌握著大明喉舌,這正是太子目前最需要的力量,齊恆公還肯接納管仲呢,太子為何就不能成為我陳瑛的公子小白?

    儘管如此,他還是慎之又慎,決定先以官宦人家利用雲南召商中納的機會大發橫財這件事投石問路,探一探太子的心意。人要臉,樹要皮,如果真的不可挽回,至少也不能讓名聲和自己的前程甚至xing命一起斷送掉。

    現在看來,恐怕他要失算了,改換門庭的想法很可能要失敗。果然,平靜了半晌,朱高熾突然微笑起來,朱高熾一笑,陳瑛的心就徹底沉到了谷底。

    朱高熾的笑容和煦如春風,聲音和煦如春風,言辭更是和煦如春風:「部院忠於朝廷,任事勤勉,孤心欣慰。關於禁止官宦與民爭利,這是皇上一貫的主張,孤自然會遵循聖命行事。若有人以權謀sī、中飽sī囊,部院執掌都察院,正是份內之事,可搜集罪證,查明罪行,以國法治他。漢王與孤同為監國,此事不宜相瞞,部院大人可將此事一併稟與漢王知道。」

    朱高熾很遺憾,真的很遺憾。他知道,只要他點點頭,陳瑛立即就能為他所用,陳瑛所掌握的力量也能為他所用,這個人控制著都察院,控制著言官,這對穩固自己的地位非常重要。

    可是,他不能接受。

    陳瑛得罪的人太多了,被他彈劾得家破人亡的官員太多了,而被陳瑛傷害過的人、兔死狐悲的那些人,大多就聚攏在太子旗下,他無法接納陳瑛,陳瑛在漢王旗下已經走得太遠、太遠,此時想抽身,談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陳瑛是漢王的第一智囊,漢王這麼些年所做的種種,背後幾乎都有陳瑛的影子。如果陳瑛不倒,有什麼理由讓漢王倒?這就像父皇殺方孝孺,不能不殺、不可不殺,哪怕方孝孺已含蓄地做出了歸附的暗示。

    當初起兵靖難,誓師北平,宣告於天下的,就是遵祖訓靖難,清君側jiān佞。這jiān佞就是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父皇得了天下,誰都可以不死,唯獨這三個人,絕不可能活著,不殺他們,靖難的大義名份就定不下來,就坐實了父皇篡位謀反的罪名。

    所以,該死的只能死,就像今日之陳瑛。

    陳瑛橘皮似的老臉攸地抽搐了幾下,緩緩躬下身去,低聲道:「那麼……老臣……告退!」

    這聲音,如風捲起的落葉,帶著瑟瑟的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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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通政司便接到陳瑛使人送來的一封奏疏:他病了,病得很重。

    郎中說,他需要長時間的調養,陳瑛身居要職,擔心因此耽擱國事,故而請求告老還鄉。朱高熾看了陳瑛的奏疏,只是淡淡一笑,揮筆批下一行大字:「此為官吏任免事,呈皇上御覽裁決!」

    朱高熾沒把陳瑛放在心上,他們原來所做種種準備,因為皇上突然下詔命令百官「議遷都」,也不得不暫時停止。太子妃從輔國公府回來,帶來了夏潯的意見,只有八個字:「按兵不動,隨機應變!」

    看來對皇上的意圖,一向算無遺策的輔國公也有點mō不著頭腦了,朱高熾也只得擱下一起,打起精神處理遷都之議。這件事的影響實在太過深遠,牽涉過於重大,皇帝這個詔命一公佈,朝廷上就炸了窩。

    遷都這種事,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同時與每一位大臣也密切攸關,一時間滿朝文武都投入到了辯論之中,僅僅一天之後,朝臣們的意見就陸續開始反饋上來。毫無異問,反對遷都的官員遠遠多於贊同者,贊同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愛民如子派說:朝廷定都金陵四十多年,國泰民安,好端端的為什麼要遷都?一旦遷都,就得下大力氣營建北京,修建北京皇宮,朝廷近年來屢行工程,不斷興兵,百姓已顯疲憊,再要遷都,這不是勞民傷財麼?

    國計民生派說:北京的財賦供給與人口都成問題,目前朝廷雖有河運、海運,且正陸續在運河上疏浚一些年久淤塞的地段,但是如果朝廷北遷,北京陡然增加的大批的官僚、家眷,乃至駐軍,所需要的供給,現在的河運、海運要擴大數倍規模才成,至少目前,還不具備這個條件。

    軍事地理派說:北京太靠近北狄了,距邊塞不足兩百里,外無藩籬之固,內無戰略縱深,一旦北狄入侵,破關而入,馬放燕山,北京城下旦夕可至,置天子與如此險地,實在是太危險了。

    還有些人擔心都城北遷,到了趙王的地盤上,太子又要多一個競爭者,可這個理由不能明說,於是便隨意加入一個反對派,冠冕堂皇地陳辭一番。

    另外還有許多人出於個人、家族、故鄉的利益,強烈反對遷都。因為江南文教發達,江南的士大夫也是最多的,所以江南籍的官員佔了朝堂的絕大多數。京城遷走,無疑將觸到他們個人、家族和故鄉的利益,對此自然強烈反對。

    不只是他們,包括當初追隨洪武皇帝打江山的功臣勳戚們,同樣大多出身江南,他們的家在這裡,他們的根在這裡,誰肯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去。再說,北京跟金陵一比,那繁華程度差了十萬八千里,有好地方不呆,誰願意到那窮山僻壤去定居。

    民間的富紳、地主聽到這消息也是強烈反對,當初朱元璋營建中都鳳陽,強行遷徙了十萬富戶去鳳陽,如果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少不得也要遷徙許多江南富戶到北京去,難保其中不會包括他們。

    他們家裡要麼有人在朝為官,要麼與哪位朝中官員有深厚關係,這時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紛紛動用他們的人脈關係,在朝廷上發出了最強烈的反對。

    還有那風水先生派,引用諸葛孔明的話說:「鍾山龍盤,石頭虎踞,上映紫微之垣,此帝王之宅。」大談金陵風水如何的好,以此作為不應棄金陵而就北京的理由。

    文淵閣大學士楊榮就是此中代表,不管他反對遷都的本意是什麼,他給皇上的奏疏卻是黑紙白字地寫著:「天下山川,形勢雄偉壯麗,格局寬闊,九星齊拱,萬斗相映而成輝,可以為京都者,莫逾金陵。」

    風水派這一反對,卻引起了風水派內部的反對意見,他們對風水、易理,都有很深厚的研究,而且不大關心政治。他們不在乎皇上遷不遷都,也不理會別人為什麼反對遷都,既然有人提到了風水,他們自然要發表發表自己的看法。

    他們認為,「山管人丁水管財」。「山」代表背後,主宰健康和人丁興旺,自然也包括國運,宜雄健渾厚,最忌背空;「水」代表前方,主宰事業和財富,向水宜寬廣低平,最忌緊小。

    從金陵風水來看,南京城坐北向南,以北為靠。

    北面是什麼山呢?雞籠山,說是山,不過就是一個二十來丈高的小土丘。雞籠山後面就是玄武湖,再向北去是紅山,紅山跟雞籠山差不多高,也是個小土丘。紅山再向北,就是幕府山,最高也就五十來丈,接著便是揚子江了。

    看吧,雞籠山是小土丘,紅山是小土丘,幕府山稍高一點,幕府山頭卻又呈形體不正、略有偏斜的貪狼星狀,對此靠山極為不利。金陵背後就這麼三座靠山,零碎無力,如何支撐這麼大的城邑?

    還有,全部靠山都背靠揚子江,沒有接通大型山脈,得不到龍脈的支持。

    更要命的是,風水之氣「乘風而散,遇水而界」,比全部靠山佔地面積還大的玄武湖,把金陵的山脈龍氣阻擋得一乾二淨,結果金陵連那一點點靠山的地氣都被消磨掉了,形成了一個徹底背空的風水形煞。

    因此,只要天下生亂,太歲行至犯煞的玄武湖,必屍橫遍野,秦淮盡成血河。

    雖然他們只是就風水論風水,並不是想要贊成永樂皇帝遷都,不過這是朱棣派來的那個太監所能聽到的唯一一個算是贊成遷都的聲音,自然視若瑰寶,忙把這些說法全都記下來,轉呈北京。

    這些精通風水的人一說金陵不好,堅決反對遷都的人馬上找了更多的風水大師進行駁斥,雙方爭來爭去,從理論上爭不出高下,便開始舉例子。認為金陵風水不好的,舉出了從古到今,但凡立都金陵之國,無一國運長久的例子。

    他們還說,當初劉伯溫也只是迎奉聖意,不得不定都金陵,其實他也知道金陵風水不好,因此才費盡心思地把皇宮建到金陵東側,旁倚鍾山以遷就風水。沒像歷朝歷代所有定都金陵的王朝一樣把皇宮建在金陵城中央,但鍾山也不雄厚,如今已保了大明四十多年國泰民安,地氣將盡,亦難持久。

    反對派就不屑一顧,說多智近妖的諸葛孔明都大讚金陵風水,難道你比孔明還要高明?當然沒有人敢自認比諸葛孔明更加高明,這一下反對派似乎就佔了上風,可是剛剛修完《永樂大典》,還沒來得及離開金陵的一些學士、老儒們聽了這話卻又提出了不同看法。

    他們說,孔明讚美金陵風水是什麼時候?是孔明聯吳抗曹去見孫權的時候,孔明保的是劉皇叔,如果金陵真是帝王之宅,他對東吳的人這麼講,促使孫權移都金陵,難道是要幫助孫權一統天下嗎?東吳國運只五十二年,足見這只是諸葛亮的一計!

    這些人的說法又引出了考古派,與他們展開了一場學術辯論,即:精通風水術的諸葛亮對吳人說金陵乃帝王之宅,是否是看出了金陵非國運長久的風水寶地,才故意給孫權下套,利用風水學說達到政治目的一計,雙方引經據典,一番雄辯。

    整個南京城裡,旗幟鮮明地支持皇帝遷都的,只有靖難派的一眾武將,這些大老粗大多是跟著皇帝從北邊來的,他們當然願意回去,所以他們不斷地叫好,至於遷都為什麼好,他們卻說不出來。

    金陵城裡一片口水大戰,每天堆到太子和內閣大學士案前的奏章如雪片一般,太子不敢對遷都意見的奏疏有所挑揀篩選,一概發往北京,專門負責往北京傳遞奏章的驛卒陡增了六倍。

    這時候,夏潯卻在廬山,一個人在廬山。

    發生在金陵的一切,他看不懂。

    他很清楚,皇帝知道太子與漢王兩位監國在南京的明爭暗鬥,也知道自己遇刺的事,為了爭儲到了行刺大臣的地步,這已觸及了任何一位君王的底線,可永樂皇帝對此置若罔聞,他依舊安坐北京,卻給南京發了這麼一條詔命,其用意實在耐人尋味。

    夏潯看不明白,卻像一頭六識靈敏的野獸,直覺地感到了危險,這危險讓他不寒而慄。於是,他來到了廬山。五百年後,在這裡,曾有一個巨人召集天下豪傑開過一個會議,那次會議,改變了許多風雲人物的一生。

    君子自省,夏潯到這兒來,他要好好的靜一靜,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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