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令一怔,力即提高了警覺。
這可是公堂之上,他是本縣的大老爺,而且他這個縣就在應天府治下,幾乎發生點什麼大事小情,就能直達天聽,要是答得有誤,貽人笑柄,那丟人可不只一個江寧縣了。
他是主審,他可以不答,但他同樣有好奇心,他想知道這個青州生員如此詢問的真正目的,而且這個人的身份背景他還沒搞清楚,若不是夏潯自己說,他還不知道對方也是有功名的人。這裡是應天府,應天府的水很深,龍蛇混雜,但凡不明底細的人,總要客氣些才好,這是在天子腳下做地方官的人普遍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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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縣令斟酌著,小心翼翼地答道:「這個麼,律法者,常經也。條例者,權宜之計也。自然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兩者若有衝突,縱然因此損了條例,亦當維護律法,蓋因不可以一時之權宜,而毀萬世之根本。」
夏潯暗暗一笑:「就知道他會這麼回答,這個時代還不是一樣,有上位法、下位法之分,前者大於後者,兩相衝突,當以維護前者1這個道理古今一理。」
夏潯又問道:「那麼學生請教縣尊大人,保護私產,這是常經還是一時之宜呢?」
吳知縣道:「保護私產乃是萬古不易之常理,私產尚不得保護,天下人豈得安寧呢?」
他向天拱一拱手,說道:「所以我洪武皇帝定《大明律》規定,凡夜無故入人家宅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侵佔他人田宅者、田一畝、屋一間以下、笞五十。每田五畝、屋三間、加一等。
罪止杖八十、徒二年。系官者、各加二等。
若將互爭及他人田產房舍、妄作已業、或朦朧投獻官豪勢要之人、與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如系強佔,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這位知縣把一部大明律背得當真滾瓜爛熟,楊羽聽到這裡,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夏潯視若無睹,又道:「學生再請教大人,孝道是常經還是權宜之計呢?」
吳縣令臉色一正,勃然道:「你是讀書人,這還需要問本官麼?子曰: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於孝;教民親愛,莫善於孝;夫孝,德之本也,仁之本也,教之所由也,三綱五常,莫不以此為本,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是施之於任何人而皆准的道理。不行孝道,與禽獸何異?」
夏潯拱手道:「學生受教,最後一個問題,大人以為,保護耕牛,這是權宜還是常經呢?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呢,還是人人地地都應遵循的呢?」
「這個「」吳縣令終於知道他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問下來,目的何在了?可他前兩個問題已經答了,這個問題此時迴避,未免也太明顯了些。
所以吳縣令遲疑了一下,緩緩答道:「朝廷下令保護耕牛,蓋因農業是國家之根本,而耕牛是勞作之工具。但時地有差,自然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北方、西方草原大漠之地,其地不宜耕種,飼養牲畜為食其肉,這牛自是宰殺食用的。又比如東方萬里大海,漁民行舟海上,靠水吃水,自然也不以牛為重。又或以我中原之地,來日或有更好的工具可代替牛耕,那也不必再保護耕牛,所以,它是權宜之計。」
說到這兒,吳縣令趕緊又跟了一句:「但是,此時此刻,在我大明境內,耕牛仍然十分重要,還是要受到律令保護的。」
夏潯道:「學生知道,那麼學生為什麼還要怒殺耕牛呢?」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把他千里迢迢回返家鄉,卻驚見祖屋被人改了豬圈牛欄的事說了一遍,亡母靈位被人掃落牆角,沾染污穢之物的事重點提及,最後慷慨激昂地道:「侵佔他人屋舍,據為己有,損毀破壞,這是不是觸犯大明刑律?」
楊羽滿頭大汗,搶著說道:「同宗同族,何謂侵佔,何事不可商量?族親父老也是因為多年來你父子音訊皆無,誤以為已客死他鄉,所以才佔用了你家房舍,你既回來,縱有不滿,也可拘下牛羊,逐一索賠,如何可以悍然殺牛?」
夏潯厲聲道:「祖屋被人破壞,拆成了牛羊馬圈,父母雙親泉下怎能瞑目?先母靈位,被人掃落屋角,靈位之上遍沾污穢,先母在天有靈,怎得安生?自古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食敵之肉,飲敵之血,不解此恨。楊某所受羞辱何異於此?楊某不屠光那些畜牲,此恨如何能消?如何對得起先父先母在天之靈?如何雪此祖宅變豬圈,亡母之靈蒙羞的奇恥大辱!非不如此,楊旭枉為人子!」
夏潯這番話立即引起了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共鳴。那時候民間形容人無惡不作,壞到了極點,是怎麼形容他的行為的?「踢寡婦門、刨絕戶墳」這是最欺人太甚,最令人不恥的行為。
孝之一字,自上古時候起就作為一種最普通的道理德念,貫穿於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並以此為基礎,奠定了種種人文基礎。讓祖先蒙羞,這是一個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夏潯的作法不但有了別人強佔民居這個法理上的先決條件,而且合乎整個社會的道德要求,自然引起了包括單縣令在內的所有人員的共鳴。
夏潯痛心疾首地繼續道:「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上了公堂,見到這些狀紙,這些所謂的原告,我才知道,他們真的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的本家長輩,痛心啊!殺掉那侵佔我家房舍的牲畜算什麼?我本來還打算要一紙狀書送到大人面前,求大人為學生主持公道呢。可……可無論如何,他們總是我的至親長輩,我又何忍幹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啊……
楊羽氣極敗壞地道:「縣尊老爺,他這是狡辯,他是在為自己濫殺耕牛一事脫罪尋找借口「」夏潯唇角慢慢綻起一絲笑意,他知道,除非這楊氏一族在當地已有了左右官府的力量,這個天子腳下的芝麻官兒敢貪髒枉法,否則這場官司自己已是勝券在握了。
殺耕牛固然有罪,可是與侵佔民宅一比,那就微不足道了,如果再舉起孝道這面大旗,那就是無往而不利,就算是皇帝,也絕不敢在孝道上做出令天下人質疑的決定,何況這件殺牛案,絕不致於出現在日理萬機且身染沉痾的朱元璋案頭呢?
但是,天子腳下,真龍之側,那水到底有多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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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官司輸了?官司竟然輸了?」
楊嶸頓著拐棍兒,氣極敗壞地叫:「不光咱楊家上下、咱秣陵鎮所有的人,就是十里八鄉,現在有多少人在看著吶?楊鼎坤那件事兒,只經過去十多年了,現在又被人翻出來,到處在傳,傳得很難聽!現在他兒子回來了,鮮衣怒馬,僕從如雲,光是細軟財物就整整二十大車,那是衣錦還鄉吶!」
楊嶸喘著粗氣道:「這不是在打我的臉麼?這不是在打我的臉麼?當初我就反對族裡的人經商,這可好了,他還考中了生員,一回家就給老夫來了一個下馬威,殺牛屠羊,毆打族眾,辱罵老夫,這是當著大傢伙兒的面捆老夫的臉吶。這小畜牲,這小畜牲是給他爹娘報仇來了,現在官司輸了,咱們本鄉本土,人多勢眾,竟然輸了官司,你讓我這老臉還往哪兒擱?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楊羽把頭幾乎伸到了衣領裡,羞愧地聽著,一言不發。
這時一個眉目英朗的青衫年輕人快步走進來,一進屋便大聲道:「爺爺,家裡發生了什麼事,要急著叫我回來?」
楊嶸一看見他,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這個年輕人是他最疼愛的親孫子,楊氏家族長房長孫楊充,太學的學生,是楊氏家族年輕一輩中最有出息的後生。
「充兒,過來過來,到爺爺這兒來。」
楊嶸揮揮手趕楊羽出去,把孫兒喚到面前,把事情源源本本與他說了一遍,楊充聽了嘴角一翹,似笑非笑地道:「孫兒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呢,就為了一個不知進退的小輩?」
「充兒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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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嶸道:「千里之堤,潰於蚊穴。咱們楊氏家族在這秣陵鎮,可比不得四處閉塞的邊鎮窮荒,要維繫這一大家子,容易麼?今天跳出個刺頭兒,明天跳出個刺頭兒,你有你的主意,他有他的主張,咱們這個家早晚四分五裂!」
楊充不以為然地笑道:「爺爺放心,那種事孫兒是不會讓它出現的。楊旭?我對他還有點印象,那個窩囊廢現在很有出息麼?」
楊充是長房長孫楊家的孩子頭兒,當年領著族裡的娃娃兒欺負楊旭,他理所當然是帶頭人,他親自動手的時候並不多,通常只是出出壞主意,指使他人去幹,每次都把年幼的楊旭欺負的號啕大哭著回家。
楊嶸道:「是啊,這個小畜牲現在出息了,和你一樣,都考中了生員,當然啦,你是太學生,他只是青州府的生員,比不得你,可是至少也是有功名在身啊。他這次回來,擺明了是要替他父母找你爺爺算帳來啦。嘿!昨兒一氣殺光了你叔叔伯伯十幾口人家飼養的牲畜,你聞聞,你聞聞,現在整個鎮子上還飄著肉香呢,一頓三餐,時時刻刻捆著你爺爺這張老臉。
現如今,他又打贏了官司,揚眉吐氣啊。你爺爺……老了,強枝弱干,強枝弱干吶,你爺爺一輩子就擔心這件事發生,當初楊鼎坤……爺爺擔心的就是出現這麼一天……這一遭他是來者不善啊,咱們要是不能把他壓下去,恐怕這天……真要變了。」
「爺爺放心,楊旭這個野種,翻不了天去!」
楊充冷冷一笑,他是楊氏家族長房長孫受人尊寵,自幼養成了驕橫的脾氣,自入太學之後,更是目中無人。楊充冷笑著道:「他今日贏了官司,不過是佔足了一個孝字。古時就有辱人父者而其子殺之,受到朝廷寬育的例子,自後因以為比。何況只是屠牛宰羊,那江寧知縣不敢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可他這番舉動,真的全無破綻?不盡然吧……」
楊嶸精神一振,忙道:「充兒,你是說?」
楊充道:「侵佔民居,這一條咱們是無法擺脫了,不過……法不責眾,何況有十幾家之多,又是本族本宗的長輩人家,與外人強佔又有不同,處治起來可輕可重,存乎主審一心。這一點嘛,只要找個得力的人物從中斡旋,其實沒那麼嚴重。」
楊嶸道:「這個當然沒甚麼嚴重,江寧縣也未重判,縣太爺今日這番處治可以說是各打五十大板,他在和稀泥,息事寧人呢。問題是,楊旭這麼做,我若不整治了他,今後在族人們面前還如何抬頭?我說出去的話還有人聽麼?」
楊充心道:「你把人家的祖屋當了豬圈,簡直就是騎在人家頭上拉屎,換了我上門殺人都不解恨,宰你幾口豬羊你有什麼不高興的?」
可這話他也只能說在心裡,他也明白,爺爺當初對楊鼎坤一家的壓迫是為了把試圖挑戰他長房權威的危險扼殺於萌芽當中,後來對族人們侵佔楊鼎坤房舍宅院的事給予縱容,也是為了以活生生的例子震攝其他族人,說到底都是為了他們這一房的利益和權威不致受到損害。
他是長房長孫,爺爺所維護的,正是他該維護的,他沉思片刻,說道:「殺牛畢竟是違反了朝廷律令。那些牲畜都是本族長輩家的,縱有不對,他也不該以下犯上,難道非要將之屠戮一空才顯孝心?這孝,可不只是對父母盡孝,對宗族長輩他不應盡孝麼?嘿,以彼之道1還施彼身,我們可以在這一點上做做文章。」
楊嶸道:「江寧縣令可是已經判決了的呀,你能推翻此案?」
楊充沉沉一笑:「繼續告,告到應天府去。」
楊嶸雖是本地鄉紳,卻還從沒到應天府打過官司,應天府尹可不是一般的知府,天子腳下府治之地,這知府上頭聯繫著六部,有事可以直接上達天聽,那是天子近臣,到他那兒打官司,楊嶸還真有點打怵。
他遲疑道:「應天府?這樣……可以嗎?」
楊充道:「當然不是現在。我馬上回城去找我的恩師。他與應天府尹王洪睿王大人是知交好友,我把此事稟與恩師,請恩師在王大人面前美言幾句,然後爺爺再去應天府告上一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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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嶸不放心地道:「你那老師,在府尹大人面前當真說得上話麼?」
楊充傲然道:「爺爺放心,我這位老師,是洪武十八年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探花及第的大才子。授翰林編修,升修撰,遷任春坊講讀官,伴讀東宮,課教太孫累得提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卿兼太學博士,姓黃名子澄,他不但與應天府尹是好友,當今皇太孫殿下對他也是言聽計從。他說一句話,份量十足。」
楊嶸大喜,站起身來哈哈大笑道:「好!好!我的好孫兒,你認得如此人物,咱還怕他何來?」
驟聞喜訊,老傢伙意氣風飛,咬牙切齒地道:「楊旭,你這忤逆尊長、大逆不道的小畜牲,憑你一張利口,還大得過官家這兩張口去?老夫這一番一定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