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 第一部 殺青州 第046章 西門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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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立馬長堤,只聽咆哮如殷雷滾滾,只見波濤洶湧東去,驚濤拍岸,氣勢磅礡。

    河水就像一條發了狂的蛟龍,卻被兩岸雄壯寬厚的長堤牢牢地困住,只能沿著河道奔流直下。這條堤壩修築的非常好,又寬又高,結實無比,打下了這樣堅實基礎的堤壩,只要能在維修上及時一些,百年一遇的洪水,至少在這一河段不會有問題的,不太容易出現決堤淹沒兩岸村莊、城市和農田的情形。

    這一段水利工程是在元朝宰相脫脫的主持下修繕完成的。說起這脫脫,倒也是個人物,元朝末年時,政治腐敗,經濟困頓,龐大的元帝國日薄西山,搖搖欲墜。脫脫上任後勵精圖治,廢除伯顏時期舊制,恢復科舉取士,減除鹽稅,蠲免負逋,開馬禁,恢復經筵講學,治水利,興屯田,堪稱一代賢相。

    黃河古道當時已非常破敗了,經常出現潰堤決口的事情,朝廷不能不修,但是怎麼修卻意見不一,脫脫不想再干分段縫縫補補的事情,這位官兒只爭朝夕,想轟轟烈烈大幹一場,一步到位,修出一條至少遺惠百年的牢固長堤出來。

    可是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的,以當時的國情,朝政剛見起色,民生尚未恢復,這樣浩大的工程對百姓來說是個多麼沉重的負擔可想而知,這時是不宜大動干戈的,你想遺惠子孫後代,也不能讓當代的人過不下去啊。於是乎,明教北宗的韓山童在河泥中埋石人一隻,「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數十萬因治河而匯聚到一齊的百姓反了。

    望著眼前滾滾東去的黃河水,想著這數十年間因它而起的風雲故事,夏潯忽然覺得,這位脫脫宰相挺像一些穿越小說裡的穿越者,不顧眼前實際,一味著眼千年,恨不得把他孫子的孫子的孫子輩兒的問題都在他手裡完全解決掉,留一個萬世太平。

    殊不知大躍進是行不通的,天機難測,無人可以預料。你預見了這個災難,把它消彌了,未必就不會因而觸發另一個災難,而且是在原本的發展中本不應該出現的,恰恰因為你的強力干預而衍生。脫脫修河,想要一勞永逸,「功在千秋、患在當代」,把江山都玩沒了。

    時人當自強,祖宗難依靠啊。夏潯懷古傷今了一陣兒,聽到馬蹄聲響,扭頭一看,恰見彭梓祺剛剛提馬上了河堤,夏潯笑道:「這一路奔波,總算是到了,等過了渡口……」

    他說到這兒,忽然吃驚地住口,只見彭梓祺有些虛弱地坐在馬上,兩眼無神,額頭都是細汗,臉色灰撲撲的十分難看,不禁驚道:「你怎麼了?」

    彭梓祺這幾天一直有點不適,可是仗著身子骨兒結實,她一直強自支撐著,不願在夏潯面前示弱。上一次她去救人,卻滿身石灰地跑出來,還要夏潯抱著她去討菜油洗眼睛,只覺已經丟盡了顏面,一向要強的她自然不願在夏潯面前再露出軟弱姿態。

    可是幾天苦撐,既不服藥,也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她的病情越來越重,到了此時終於支撐不住了,她勉強登上河堤,被風一吹,再一看那滾滾東去的黃河水,頓時天旋地轉,心中欲嘔,要不是以絕大毅力挾緊了雙腿,支撐著身子不倒,此刻她已從馬上滑下來了。

    夏潯慌忙翻身下馬,趕過去扶住她道:「彭公子,你怎麼樣了?」

    「我……我沒……」

    彭梓祺兩眼發黑,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本來還在強自支撐,忽然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上來,她最後一絲力氣也消失了,一句話沒說完,便身形一晃,從馬上摔下來,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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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梓祺這場病來勢洶洶,並不是常見疾病。她是練武之人,練武之人不管是主修內功還是主修外功的人,其實日常的起居飲食都會比常人多了許多忌諱,並不是說他們技擊之術高明,或身輕如燕、或力大如牛,便百病不侵。

    比如說,用刀的人對腰力的要求很高,而練習腰力,需要對頸、胸、腰、骶、脊椎等部位進行不斷的伸拉、壓縮,鍛煉平常人運動不到的肌肉、韌帶和神經,日久自然感應異常靈敏,而使肌肉、骨骼達到堅韌和有彈性,在實戰中不懼暴力擊打,動作敏捷如豹。

    可是在這鍛煉過程中,身體的爆發力、靈敏度固然提高了,然而脊椎、關節經過成千上萬次的扭轉切削進行發力,不可避免地也會發生一定的錯位或傷損,從而誘發多種疾病。因此練武之人比常人需要更多的休養、滋補乃至通過打坐、站樁等方式校正身體歸位。

    那一晚彭梓祺雙目被石灰所迷,深恐落入仇府家人手中,她使了一式最耗體力的「夜戰八方」護住前後左右週身要害,強行殺出重圍,只累得筋疲力盡大汗淋漓,在這種情況下本來是最忌洗冷水澡的,而且她當時恰有月事將來,兩下裡湊在一起,偏又用冷水洗了個透澈,這就落下了病根。再加上一路奔波始終不得休息,此時終於發作了。

    彭梓祺悠悠醒來時,只一睜眼,便看見藍藍的天空,悠悠的白雲,清新的風吹在臉上,令她精神微微一振。隨即她便發覺,自己整個身子都偎在夏潯的懷裡,而身子下邊正輕輕顛簸著,旁邊傳來一陣陣的「嘩嘩」搖櫓聲。

    奔跑了一天,夏潯的身上有很濃重的汗味兒,本來彭大小姐最煩男人身上的汗味兒,可是她此刻酥軟無力的身子靠在那溫曖而結實的懷抱裡,汗味兒裹著一股男人特有的陽剛之氣,直衝她的口鼻,令她暈陶陶的,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彭梓祺還從來沒和一個男人靠得這麼近,意識到自己的情況,不禁為之大羞,趕緊又閉上了眼睛,生怕被他發覺自己醒來。夏潯根本沒有發覺她張開眼睛,他正抬頭跟那艄公說話兒:「大爺,請問這陽谷縣裡誰的醫術最好?」

    一個老者搖著櫓,慢吞吞地道:「這位客官,一看你說的就是外行話,哪有什麼包治百病的神醫吶,大方脈、小方脈、婦科、瘡瘍、針灸、接骨……,一十三科,耗上一輩子功夫,但凡精通一科,那就是了不得的本事,夠吃一輩子的啦。」

    「什麼?還有婦人科麼?我想看的就是婦人科,這陽谷縣裡誰看婦人科醫術最好?」

    「呵呵,這位小哥兒,你們兩個大男人去看婦人科麼?」

    「誰說我們是兩個男人啦,你看清楚,她可是個女的,只是在外行走,扮了男裝方便一些罷了。」

    「啊!他果然認出我是女兒身了。」

    彭梓祺又羞又恨,牙根癢癢的,可惜病來如山倒,這時候額頭滾燙,渾身酥軟,迷迷糊糊的連咬牙切齒的力氣都沒有了。

    「女人?我說這位小哥兒咋就俊俏得不像話呢,她是你的……」

    「她……,咳!她是我的媳婦兒。」

    彭梓祺「轟」地一下,好像烈火上澆了油,臉上火辣辣的,心中只是亂罵:「混蛋!大混蛋!你找不到借口,說我……說我是你妹子也成啊,幹嘛說我是你媳婦兒,誰倒了八輩子大霉,才做你這花花公子的媳婦兒。」

    搖櫓的稍公果然再無懷疑,呵呵笑道:「我就說呢,看你這麼疼她,生怕她顛簸了,兩隻手臂一直這麼托著消卸搖來晃去的勁道,又恐她被日光曬著了,一直挺著胸脯替她遮擋陽光,小哥兒,你比我老漢可強多啦,老漢我可是等兒子娶了媳婦兒,又給我生了個大孫子,才突然開了竅,開始疼老婆。」

    船尾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爹,你和人家說這些幹什麼。」

    彭梓祺這才感覺到夏潯的雙臂果然是虛空懸著的,並沒墊在他的腿上,船行於黃河浪上時,顛簸的非常厲害,他雙臂懸空,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卸掉顛簸搖晃的力道,而陽光是從他背後照過來的,難怪方才一睜眼沒看到刺目的陽光,原來是……

    彭梓祺悄悄張開一隻眼睛,偷偷瞟了夏潯一眼,只見他坐在那兒,頂著火辣辣的日頭,雙臂探出去,盡最大可能抱得自己舒服一些,他的額頭已有黃豆大的汗水一顆顆地淌下來,彭梓祺趕緊又閉上眼睛,心底最柔軟處忽然湧起一陣幸福甜蜜的感覺:「如果……如果他不是那個悖天倫、縱人欲,壞了人家母女兩人名節的無恥之徒,那該多好啊……」

    夏潯苦笑道:「大爺,疼不疼老婆,有病也得治啊,你還沒告訴我呢,這陽谷縣裡誰看婦科看的好啊?」

    搖櫓的老漢道:「看婦科,那自然是『維生堂』生藥鋪的西門大老爺了。」

    夏潯呆了一呆,失聲叫道:「西門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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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慶在陽谷縣很有名,如果一個開著生藥鋪、鹽鋪、當鋪、綢緞莊,自家產業能佔半條街的大富翁在陽谷縣還不算名人的話,那麼替別人訴訟打官司,身為陽谷縣第一「金牌律師」,每打一場官司都是給他揚一次名,不知道他的人可就沒幾個了。

    西門大官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手段圓滑做事老成,本人還是一個婦科名醫,在陽谷縣裡名聲並不賴,至少沒人聽說過他幹過什麼欺男霸女、作奸犯科的壞事兒。

    因為西門慶名氣大,所以夏潯進了城一打聽,馬上就有人給他指明了道路,彭梓祺伏在馬上,仍是虛弱無力,腹痛如絞。她過河不久就「醒了」,執意不肯再讓夏潯抱著,夏潯只好把她扶上了馬背,牽著馬兒緩緩而行。夏潯問著路,過了十字大街,來到一條巷間,就見一間生藥鋪端端正正立在那兒,黑瓦白牆,堂堂皇皇,門楣上黑底兒金漆三個斗大的字「維生堂」。

    夏潯把馬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又將彭梓祺扶下來,攙她走進店去,一進大廳,只見迎面一排藥匣櫃兒,直貼到房頂上去,一個個小櫃兒上都貼著藥籤,漆得黑亮的櫃檯後面有一個掌櫃的正用小秤秤著藥材,櫃檯前面貼牆角坐著一個小夥計,雙腳踩著轆轆兒賣力地輾著藥材。

    左右牆壁上則掛著許多牌匾,匆匆一看,只見什麼「妙手回春」、「杏林國手」、「德醫雙馨」、「華陀再世」、「仁心仁術」一類的錦旗牌匾琳琅滿目,就差一塊「婦女之友」了。

    再往左看,兩根廳柱之間擺著兩椅一桌,桌右坐著一個半老徐娘,桌左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穿一襲青色圓領大袖衫,寬袖皂緣,皂條軟巾垂帶,身材修長,神態清雅,面如冠玉,五官俊朗,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流光溢彩。夏潯心道:「此人莫非就是西門慶麼?」

    只見這位公子用三根手指搭在中年婦人腕上,搖頭晃腦地道:「唔,大姐頸上這病是因風濕之邪阻滯肌膚,病久耗傷陰液,營血不足,血虛生風生燥,肌膚失養而成。無妨,無妨,待我開個方子,大姐吃上幾服便好,到那時大姐你依然是膚潤如玉、肌滑如油,嘖嘖嘖,嬌嫩無比呀。」

    那婦人被他讚得眉開眼笑,卻抬起手來拍了他一記,笑罵道:「小兔崽子,少拍老娘的馬屁,什麼大姐大姐的,連你劉家嬸子都不認識了?我和你娘論姐們的時候,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呢。」

    那青年郎中作大吃一驚狀,失聲道:「哎呀,竟是劉家嬸子麼,我說瞧著這麼面熟呢,還以為是劉嬸兒家的大閨女,你要是自己不說,我還真就不敢認。」

    這人嘴裡說著,手頭也不閒著,提起筆來刷刷刷寫下個方子來:「香油1兩,全蠍7個,巴都20枚,斑蝥10個,同熬至黑色,濾去渣,入黃蠟1錢,候溶收起,朝擦暮好。」

    寫完了拿起方子來吹了吹墨跡,遞與那婦人,笑道:「大姐……,哎喲,你瞧我這張嘴,應該叫嬸兒,嬸子,去抓藥吧,街里街坊的,診資嘛就算了,藥錢我也打你個九八折。」

    那婦人被他讚得心花怒放,抓起藥方像個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直奔櫃檯,夏潯立即扶著彭梓祺坐到椅上,那人瞧了彭梓祺一眼,立即雙眼放光,張開油嘴便讚:「哎呀呀,小生閱人多矣,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柳眉杏眼,粉面桃腮,當真是貌比西子,艷賽貂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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