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沿著狹長的甬道一步一步向前探去,全然不知異羽和林雲已與窟中魔物——浪翻天狹路相逢、命懸一線。
空氣中翻滾中積壓多年的酸腐味,甬道越往深處越發靜謐幽長,一眼望去盡頭仍在沉重得讓人窒息的黑暗中,連兩邊壁上的明石也仿佛失了耐心,兀自詭異地明滅起來。換做常人早已受不了這鬼域般的壓抑,幡然回首了。
而十方其實並未好過多少,亦是強忍著種種不適勉強前行,只是不知為何,隨著每一步邁向前,心中便明朗一分,仿佛知道要找的東西就在路的盡頭。甚至在甬道的每個岔口幾乎不用停留便能尋到下一個方向。
漫漫幽暗中,孤寂的人獨自前行,硬朗的臉龐在明石點點幽火的映襯下慘白而泛出鬼魅般的青色,發絲更是被空氣中的潮濕浸染緊緊貼伏在頸脖間。聽不到任何聲響,靜謐得只能聽到自己深深的鼻息和沉悶的心跳。
究竟是該是怎樣的力量才能抵御住這種如潮水覆壓而下般的壓制感?
十方自己想不清楚,也無暇去想,只覺得心中的急切焦灼成一片燥熱,隨著每一步踏進,這種渴望更勝一層,步履也越發急促起來,最後竟不能自控地疾跑而出,全然不顧身側隨時可能會突現的危險。
一直往前,不要回頭,一直往前就對了……冥冥中似乎有個聲音在耳邊這樣說。
果然,待轉過又一個岔口。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起來。先前只可三人同行的甬道,到這裡突然寬過三丈,兩旁的壁面也一改前段積苔密布的破敗,盡是用銀石玉片飾面而成,每隔半米便點綴著一簇五彩明石,將整段通道照耀得金碧輝煌。雖不及羽族的蛇蠍洞裡奢華,但更有一番超凡、大氣之感。讓十方之前壓抑過久的心境也不禁恬淡起來,表情不覺已癡惘。
“哼,這個懦弱的家伙果然藏在這裡!還真當是世外桃源了!”一個聲音憑空擊中獨自在金廊中悵惘的男子。
“誰?!”十方大驚,還未回望卻發現自己目之所向已悄然改了方向——金廊盡頭那一片炫目得幾乎無法直視的輝煌。
這是……
氣息一窒,十方難掩胸中莫名的悸動,縮地躍入那片金芒之中。
難以想象狹小的洞窟中竟藏有這樣一座宏偉的殿堂。
流水潺潺,水面上鋪滿各種不常見的花卉草木,形態萬千,嬌俏異常。而這份俏麗又盡用金色組成,省去凡世裡的艷俗,只剩華貴。看多最外圍的錦簇,中間如繁星點綴的睡蓮則是另一分清新,羞赧的蓮蕊靜靜地半開半閉於舒展的蓮葉之上,隨著水波起伏微微頷首。看去殿中可落腳之地,便是那一盞盞在水面搖曳的荷盤。
而四周看似有壁面環繞在大廳周圍,其實卻是九條飛流而下的冰瀑組成,瀑與瀑之間用金色飾帶相隔。若不是金光明艷,早就被水流蕩起的薄霧掩埋了顏色。
再抬頭,猶如仰望蒼穹,頂上竟如明空般湛藍無暇,間或有明星閃耀,折射出滿堂的絢爛明麗。而在這樣的映襯下,九條飛流自頂上傾瀉而下,飛射出的晶瑩碰撞、交纏、離散,將整座殿堂浸染得如仙境一般迷幻。
大廳中央或濃或淡的霧氣中,最中央的金色蓮座上模模糊糊現出一個巍峨的影子,似乎是雕像,但在那抹縈繞不絕的厚薄中看不清晰,不過但看折射出的芳華,該也是用純金打造的無疑了。
“這裡……這裡是神明住的地方麼?”被那座雕像吸引,十方喃喃著靠過去,眼神自然是癡了。
待小心翼翼地踏上那些金枝玉葉的草木才發現,這又哪裡是活物,而是用金絲銀縷繡織而成。卻不知是出自哪位神人之手,就這樣帶著靈性活轉過。
而再看那壁面,十方更是訝異,原本看來流動奔湧不止的飛瀑又哪裡是水流,分明就是借著九塊無暇白璧雕琢而成。
是我這些時日征戰奔波太過勞累,所以眼拙了麼?還是這些本就是神明仗著活物點化而成?
十方搖搖頭自嘲了句,向中央的雕塑走去。
待走近,又仔細端詳了番,這回該是沒看錯了,這是尊純金打造的佛像。不過與尋常廟堂裡不同的是,這尊金佛是左腳立於蓮花座上,而右腿卻是盤於左膝蓋處。而左手胸前稽首,右手蓮花手印又是不錯,而為何右手手印偏偏往下。
這又請的是哪尊神明?
看去,這尊佛天庭開闊、耳垂過肩,和一般佛龕上供奉的無異,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雖說形態有點怪異,可天列36位,地列72位,姿態必然萬千,自己本就沒那份虔誠來悉心列數,又管的了這許多。到底是哪裡不對呢?十方蹙了蹙眉,又仔細觀察了許久。忽然猛一擊掌。
對了,是眼神!
不似菩薩那般悲憫眾生,不似凶神那番怒目淫邪,而是一片迷離,近乎癡惘的迷離。像個尋不到去路,又無法回頭的孩子,點點無助,點點悲愁。
難道佛也是會迷惑的麼?十方不能自控地伸出手去,仿佛想要觸碰這沾染了凡人氣息的神之靈魂。可就在觸及之刻,心中忽然一股熱浪翻湧,交織著莫名的恨意,任憑本是輕探的手指在佛體上重重劃過。
“啊?!”幾乎是在觸碰的同時驚醒、縮手。可污穢一旦沾染便再也去不掉了,即便是神。黑沉而晦澀的痕跡在周遭的金色彌漫中顯得那麼明顯,那麼深刻。十方吃驚地看著甲縫挾藏的金粉,碎碎點點,很快便在空氣中消融不見。
“哼!還算有點自知,知道不配用純金來打造。呵呵,駑鈍的鐵胎再貼上金粉也不過一攤廢鐵,毫無用處!!哈哈……”陌生而狂妄的聲音在風中狂笑不已。
這……這是剛才帶著自己來到這裡的聲音。茫然中的男人赫然驚起。
“你是誰?”靜謐而純淨的聖堂裡,突現這樣陰毒的聲音就是最大的威脅。劍已握在手,因為恐懼而凝結的劍氣在刃上閃出耀眼的冷芒。可周圍除了來去縹緲的風有些許停留,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呵,殺氣很重嘛,看來我沒挑錯,你果然和我一樣冥頑不化。”
聲音繼續在耳邊縈繞,十方只覺得心煩意亂,直覺地向身側劈去,冷冷的劍氣直逼得水霧向兩邊退去。
可還是看不到任何蹤跡。
“不要白費力氣了,我在你的身體裡,嘿嘿……”聲音獰笑著,全是詭異。
“你……”十方驀地一窒,停了動作,“你是狐嬉?”
“狐嬉?你說那個妖族巫師麼?他配得上和我並存麼?哈哈,太好笑了,我只是利用他,利用他對力量的渴望,利用他妖族的稟賦和機緣……利用而已,哈哈哈……”聲音低沉而起,音調卻因為得意不斷上揚,放浪成近乎尖嘯的笑聲,讓人不寒而栗。
“啊?你……”短暫的時間,來不及驚詫或悲哀,十方木然楞在那裡。
“其實你該感謝我,是我吸收了他的力量給予你,所以……”聲音突然激起,帶著不能遏制的狂躁與沖動,直逼得十方也周身沸騰起來,腦中莫名的欲動蠢蠢而出。
“所以你可以說是最接近我的力量,最接近的神的人!來吧,斬下這神像的頭顱,喚醒我的力量,這……也是你所想要的……去吧!”
隨著聲音命令般的呼喝,十方只覺得心中的欲念噴薄而出,腦中已無他想,任憑內心深處的躁動驅使著身體。
一躍而起!
那個閃耀著黑金異芒的身體和手中的劍融成一團火焰。
如同帶著神無上怨怒的天火,自蒼穹而降,向著空曠中那一尊無助的小佛砸將下去。
凌空一劈刺!
該是十二分的力道,該是天誅的絕殺。
在接觸的一剎那,十方突然驚醒,可是,鋒芒既出,無處回頭。誅神只怕是要遭天譴的吧。
絕望邊際的男子慘慘笑起,准備迎接力量相撞帶來的反噬,無處遁逃的神罰。
可是,他想錯了。
只是輕輕一觸,看似屹立天地的神像就這麼潰散下去,又消融在空氣中,連崩塌的痕跡都不留下。
原來……
神的內心也是如此不堪一擊的麼?
就在神像崩塌的同時,聖堂周圍的牆壁和織錦玉帛的地面也在一瞬間潰散開去。變成空蕩的幽谷。待彌漫的碎玉、金粉在呼嘯的海風中化成齏粉,幽谷才還原本來枯竭、干澀的原貌。
憑空還多出來兩個人,異羽和林雲。均是驚懼到絕望的表情。
原來,在即將被魔物擰斷頸脖的瞬間,隨著神像的幻滅,一切煙消雲散。
原來,以為不可再見的壁障,不過是一牆相隔。
“爹!”重生和重逢的欣喜讓這個怯弱的少年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可看到的只有一張硬冷得近乎邪魔般的臉。
十方何嘗不想給他一個微笑,可是現在的他,做不到。
自佛像倒塌的一瞬間,這個男子已不能自已。胸口驀地被擊中一般,滿目的蒼涼,吸載千古的幽寒和周身烈火般的熾熱交織交錯。
碰撞吧,交融吧,撕裂一切。
“很好,你已經拿到怨靈珠了。很焦灼吧,你還能不露聲色,唔,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強呢!”鬼魅般的聲音又在耳邊飄起,詭異上揚的尾聲隱不住著魔般的邪意,“快點,快點,吸收它,吸收它的力量……”
魔窟崩塌了,驕縱的海風狂嘯著肆意湧進,吹起十方的衣袂,卻吹不走他的煎熬。這個一直在孤寂中承受的男子還受得了此時負載千古的幽怨麼?
熾熱的少年在奔跑中漸漸冷卻,停在觸手可及的距離。看著那個男子靜靜地佇在那裡,被噴湧的青芒一點一點的侵蝕,從指尖,從發梢,從每一寸體膚末節。看著他一點點遙遠。
黑發變銀絲,眼眸與內心俱冰冷。
呵,比起力量的沖擊,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神罰。
“可以了,後面還有事要做!”聽從冥冥中的指令,初醒的魔神舉劍向天。隨著一聲霹靂,漆黑的夜幕被生生撕開一道巨口。
異羽只覺得眼前霹靂閃過光華太過刺眼,連忙伸手掩住臉。再抬頭,那個曾經陌生到熟悉又變陌生的身影已變為天邊一點,閃耀的該是那妖艷的銀發了。
父親,你……終究還是棄我而去了。
少年仿佛被抽空了一般,頹然跪倒在地。只一日,卻是經歷如此多的情愫糾纏,此刻還能再想到什麼?追尋已久的欣喜,被淡忘的悲哀,被丟棄的委屈,也許還有淡淡的恨意吧?
只是,如果他在霹靂劃過的時候不遮住眼,看到十方因為魔性操控而冰冷至極的臉龐上那一滴閃耀著晶瑩帶著溫度的淚,也許會有些安慰。
然而,可惜,他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