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妹妹不顧一切地衝入妖族大殿,在衛兵的阻攔下掙扎著抬起那張慘白得幾近透明的臉,狐嬉的心立刻被一股不詳的冷冽毫無徵兆地刺痛。
不知道是怎樣奔回被哀愁籠罩的家中,只記得周圍很靜,死寂一般的寧靜,靜得只聽得見自己的喘息,一聲急過一聲,卻是一聲沉過一聲。眼前,萬化城中的一切都全部消融在那一片茫茫白色中,看不清來路與去途,只知道路的盡頭是陰霾,恐懼得邁不出腳步,卻不得不沉重地踏向那吞噬一切生機的幽暗……
帳中,人群來來往往、出入頻繁。畢竟是妖族最高統帥,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都該親自上門來弔唁一下。但在狐嬉眼中,那些或沉痛、或凝重、或竊喜、或僥倖的面孔,混亂不堪地交織成一片不和諧的模糊光影,擾亂了帳中最後的寧靜,讓他的心情從未有過的煩躁起來。
「夠了!你們都給我出去!」
所有游移的目光都停住了,人們驚訝地看著記憶裡一向溫文爾雅的狐公子,彷彿喪失理智般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伴著一陣嘈雜地竊語聲,斑駁的光影漸漸消散。
「狐公子,請節哀!」最後一個離開的十方,輕輕拍了拍狐嬉的肩膀,眼光中流露出克制的沉重,由心而發的哀痛。
狐嬉記住了這個真實的目光,忽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如此信任這個離經叛道、背棄命運的男子。
帳中的一切都平復下來,包括狐嬉的心情。燭火明滅,黯淡中只有床榻上一襲白布覆裹的身軀還能看出模糊的輪廓。
狐嬉緩緩走近父親,輕輕拉開遮掩的白布。那一張歷經歲月磨折的臉龐,已不再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褪了色的毛髮靜靜地貼伏在臉上,全是安詳。雙目微閉,空洞的眼中,早已看不出逝者最後那一絲留戀的目光,如果不是看見他手中緊緊攥住的彈珠,狐嬉也不會知道父親是帶著遺憾逝去的。
琉璃制的五色彈珠原本是他和媚兒幼年時最喜歡的玩具,隨著成長早就不知道被丟棄到何處。沒想到卻被父親珍藏著,握捏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狐嬉顫抖著從虎猙獰緊扣的手指間摳出彈珠,緩緩舉到眼前。微弱的燭光透過廉價的珠子,突然折射出光華,絢爛異常,卻五色分明——
湛藍的明亮中,
一個嬌艷的小女孩,向著倔強的少年抬起笑靨如花的面龐。
「哥哥,老虎是不是很凶啊?我聽見他罵你了。」
「是啊,他發起狂來就跟吃人的野獸一樣凶狠!」少年齜牙咧嘴,模仿出凶相,張牙舞爪地向妹妹撲來。
「臭小子,又在背後說我壞話呢!還不快去練功!」一個魁梧的身形從遠處走近嬉笑的孩子,惡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卻在少年走向練功場的背影后,露出會心的笑容……
昏黃的燈光下,
滿眼恨意的少年伏在床上,任憑母親用沾滿藥膏的手指摩挲在傷痕滿佈的脊背上。雖然已經是盡量輕柔的觸碰,但看得出疼痛仍是潮水般襲來,逼得少年緊咬住被角,強壓住眼眶中一波波噴湧的淚水。
待婦人安慰了幾句走出帳外,卻被一個目光焦灼的男人堵住,「傷得很重嗎?我拿了藥過來,你快給他敷上!」
「都是皮肉傷,沒什麼關係,我都給他上過藥了。你呀,下手這麼重,現在知道心疼了?」婦人笑著奚落了幾句,溫柔地挽過男人的手臂……
奪目的紅芒中。
異變的凶狼張大猙獰的長吻,尖突的利齒閃著刺骨的寒光,緊盯著面前怯弱得已在顫抖的少年。
「自己去!」身後的男子冷冷道,對少年投射來的求助目光無動於衷。
得不到援助的少年,雙手緊緊握住鋒刃,凌厲而絕望地一劍刺下!
凶狼發出幾聲嗚咽,軟綿地倒地殘喘,恐懼而瘋狂的眼光漸漸黯淡下去。
「哦,我勝了!父親,我勝了!」少年雀躍著轉過臉來,看到的依然是那張嚴肅的臉。
忽然那張臉上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驚色,身影躍突上前,也許是判斷失誤,竟然落在少年的身後。
「父親,怎麼了?」少年驚訝地問,還未轉過臉來,就被一隻堅實的右臂攬過肩膀拉住他向前走去。
背後的凶狼終於收盡眼中迴光返照的鋒芒,不甘地吐出最後一口氣,鋒利的齒間掛著幾絲血肉。
也許誰也沒注意到,那漸行漸遠的兩個背影中,拖後的那個極力將血肉模糊的左臂藏在身後……
……
父親——
狐嬉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極力壓制的情緒,伏倒在老人漸漸冰冷的身體上。淚無聲地滑落,卻是全無泣聲,面上是扭曲的笑容。
逝者如斯,按照妖族的習俗,野性的靈魂掙脫了軀體的束縛,遠離殺戮與追逐,自由地去尋找下一個輪迴,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是不可以哭泣的!
可是這一條飽含希望的規則,卻是無情地剝奪了生者痛惜過往的權利。這種不能發洩的痛,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深深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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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虎猙獰貴為妖族護國大將軍的身份,鑒於其一生戎馬沙場,立下戰功無數,妖王下令全城民眾大笑三日,以慶其轉生之喜,並於三日後舉行天葬。
而今天是天葬大禮之日。
幾聲雪霂鳥尖利的鳴叫,驚醒了伏在桌上的狐嬉。天又亮了嗎?
揉著佈滿血絲的雙眼,拉開帳門,隨即被天地間的敞亮刺得伸手掩住臉。待好容易適應那片光亮,狐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茫然向著天空望去。
難得沒有飄雪,厚重了一整月的天幕也在昨夜凜冽的北風撕扯下,似乎輕薄了許多,彷彿可以看見一點蔚藍穿過淺淺的晦澀透射出來。
也許過一會兒就能看見久違的陽光,正是適合天葬的天氣。
原本是王族才可以享用的尊貴,可見妖王對虎猙獰的器重。雖然狐嬉寧願將父親的遺體掩埋在他生前曾經守候的黃土之中,尚存一息可以祭拜的念想。
萬化城中央,高高的天葬架早在前幾日就掃清了沉澱的斑駁,露出蒼勁而古老的紋刻。三五隻通體雪白的雪霂鳥正圍繞著支架盤旋、嘶嘯。
白色的精靈只是用尖銳的歌聲,割破俗世與極樂之間壁障的使者,而真正的靈魂引導者——幾隻鷲鷹,早就在天葬架上飄揚的黑金旗幟召喚下,無聲而來,潛伏在陰影中,眼中閃過鬼魅一般飄忽的光彩。
整齊的軍人列隊和熙熙攘攘的百姓人群,從四面八方簇擁著聚集過來,圍攏在天葬架下。每個人都靜默無聲,可臉上卻帶著誇張的笑容。誰也沒注意到,半空中還有另一雙眼睛,驚異地注視著下面的情景。
躲在高空中的少年,從地面看去就像是雲層裡一個不起眼的黑點。但見下面人群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城中的古怪支架上,少年壯起膽子,悄悄將下些高度。正是異羽!
通天湖一役後,異羽回到程嘯空的營中,本是授命駐守在劍仙城南元江旁防禦,可連續半月的靜候待命,讓少年本不平靜的心更加焦躁起來。
想到妖族,他自己都不明白心中到底交織著多少複雜的情緒。見過穆野在通天峰遭受的劫難,他恨得難以名狀;而在通天湖畔邂逅的那個背影,又讓他徹底地迷惘;況且心底還隱隱有一絲難以自控的情愫,時不時隨著心情的起伏,湧起又退卻。
諸多的糾結,逼迫得他終於克制不住,決定冒險到萬化城一探。
異羽湊近才留意到每張臉上怪誕的表情。
這是要做什麼?是什麼古怪的儀式嗎?
四個妖族士兵抬著準備天葬的遺體,緩緩踏上高架下的平台。祭奠的火焰在平台四周點起,燃燒著冰冷的空氣中的悲涼。
後面跟著幾人,均是黑色斗篷從頭裹到腳,看不清面容。按照慣例該是虎猙獰的親眷。
待幾人在平台上站穩,在祀官的指示下,虎猙獰的遺體被士兵從覆裹的白布中取出,扯開遮蔽天體的衣衫,束上高高的天葬架。
「顛沛塵世的靈魂吶,你將以降臨的姿態回歸虛空。悲憫的神明吶,請用你仁慈的雙手,去迎接這個迷失方向的靈魂,指引他,改造他,讓他找到下一段宿命的降臨吧!……」祀官跌宕悠揚的唱吟聲中,一直潛伏在陰影裡的靈魂引導者們,按捺不住地附和起來,卻是嘶啞的低鳴,讓人聽了不寒而慄地心悸。
「慢著!」黑衣人中突然站出一個人,伸手捋開頭蓬,露出蒼白而堅冷的面龐,是狐嬉!
「你要做什麼?神聖的儀式不能被打斷!悲憫的神明吶,請寬恕這個被悲痛吞噬心靈的孩子吧!不要遷怒於逝去的靈魂!請寬恕……」面無血色的祀官,極力控制住因驚恐而戰慄的身體,跪伏在地,用惶恐得近乎悲慼的聲音禱告上蒼。
狐嬉鎮定地走到平台中間,緩緩舉起雙手,用威嚴而無法抗拒的聲音,大聲宣告:「我,虎猙獰之子,狐嬉。以父親的名義起誓,我將繼承並完成父親的遺志!並且在此,我要用我的方式來與我的父親,立下誓言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