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巫 作品相關 章三十 怪潭(下)
    就算已是六七年過去,林正都清楚記得那個午後。

    初夏的午後。

    陽光暖和微醺,輕風微拂,正是適應午睡的好時辰。

    他趁父親娘親晝寢未起,鑽了個空子,偷偷地從家溜出來,

    一到外面,平日在雙親面前得表現得乖巧懂事,循規蹈矩的林正不再掩飾自己的孩童心性,歡呼著撒腿就跑。

    沒有不愛玩的孩子。就算他再早慧明事,知道「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明白「書中自有黃金屋」,然而對當時只有十歲的他而言,讀書是那麼乏味無趣。相反,外面越發熱鬧的蟬鳴,滾動著的蹴鞠,裝上石頭的彈弓等生趣玩意卻吸引著他,誘惑著他放下書卷,誘惑著他奔往家外痛痛快快地玩——

    「哥哥,等等我!」

    跑了幾步的他驀然停下來,慢慢回頭,看到後面跟了個討厭蟲——弟弟林直。

    才五歲的林直有點胖,跑到他跟前已有點氣喘吁吁,憨憨笑道:「哥哥,我們上哪玩去?」

    本來滿心充溢著的歡喜,像盛滿水的瓶子突然裂了條縫而一點一點流失。林正看著眼前同父同母的胞弟,情緒就忽地轉壞。

    ——他討厭林直。從林直一兩歲開始,他就已經討厭他。

    在林直沒出生之前,作為林家的獨子,林正可謂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極受呵護寵愛。每日皆無憂無慮,只知玩耍嬉鬧;但凡他開口要的,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他父母能給的都會給。

    如此懵懂嬉耍到了五歲,忽有一日,林正發現母親的小腹微微隆起。

    他以是娘親病了,還曾問:

    「娘,您不舒服?您的肚子,為何一日比一日大?」

    林母只是笑著搖頭:「傻孩子,娘好得很。是你的弟弟,或者是妹妹正在娘肚子裡呢。」

    他尚未理解母親的解釋,懵然間已被父親叫到一邊:

    「正兒,從明日起你要收心,該開始明白事理以及聖賢之道,要去唸書了。」

    何謂聖賢之道?又該念何書?似懂非懂間,他只是點頭應了聲「是」。

    「還有,此段時日你娘或行動不便,你在她跟前小心留意才是。」

    「哦……」

    自那一日起,林正再不能痛快自由地玩,不能在母親跟前撒嬌;開始了上私塾求學,詩書為伴的日子。

    也是忽然之間,林正發現上到祖父祖母父親,中至親戚,下至管家,都紛紛將關心的目光投向他母親身上,他們一見母親都關切詢問些他聽不懂的問題。父親更是對母親噓寒問暖,照料周到。

    默然旁觀著的林正驀然發覺,自己已被冷落到灰暗的一角,說不上話,也幫不上忙。

    「也許過了這段時日就好了!」林正自我安慰道。

    稚童總是以為一切圍繞著自己轉的,及至林直出生,林正才真正明白自己錯得厲害。

    父親母親無暇理會自己,也不問他今日唸書如何,是否有進步。更甚至,根本不問他意願,就命他自己單獨就寢,不管他孤獨一人在漆黑的房間裡輾轉反覆,困到極點卻依然驚懼地睜著眼睛,無法入睡——

    「因為要照顧你弟弟啊。」

    長輩都如此說道。

    林正看著躺在母親臂彎裡的嬰兒,那嬰兒也看著他,忽地就衝他一笑。

    「正兒過來抱抱弟弟?」母親溫柔笑道。

    林正聽話地抱過襁褓裡的嬰兒,那嬰兒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只聽到母親又說:「正兒應該高興呀,以後就有個人喚你哥哥,跟著你玩了。」

    林正心裡清楚,他對此一點都不高興。

    本應給予自己的寵愛,給予自己的關心,全部一股腦地轉移到林直身上。

    就因為弟弟還幼小需要父母的照顧?

    林正還在自我開解,襁褓裡的嬰兒忽地皺起眉,哇哇哭起來——

    真煩。

    林正想著,隨後看著母親將嬰兒抱回懷中又哄又親,自己有點侷促不安,留下不是,離開不是。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討厭林直了。

    林直日漸長大,從牙牙學語到會行走,會跟著他在家到處行走,林正的對他的厭惡卻一直沒消退過。

    憑什麼一定要自己讓著弟弟,憑什麼一切好的都往弟弟那裡塞?

    就因他比自己年幼?

    林正卻沒想過,自己也是如此被照顧被寵過來的。他雖不滿,表面還是聽話地將手裡的好梨子塞給弟弟,會帶著弟弟去玩。

    只是父母沒看到的時候,他會狠掐林直臉蛋,會故意招呼弟弟跑過來,然後一伸腿,將其絆倒。

    這些小動作,就算被父母看到,他也只是笑嘻嘻解釋道:「我在逗弟弟玩呢。」

    而尚在稚齡的林直懵懂地,被哥哥欺負也只是傻笑,偶而實在被掐得疼極了才會哭。哭過後,依然繼續一顛一顛跑到林正身邊,要林正陪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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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林正今日本想偷偷溜出去玩,卻發現依然擺脫不了林直。

    真煩。

    林正想著,帶著林直去到一條河邊,自顧自在淺水處玩水。

    為何是去河邊,他已忘卻。他記得的是,林直也下了水,還哈哈笑著潑水到自己身上。

    本是孩童間常有嬉戲,他卻莫名地一下子出離地憤怒,用力將林直一推。林直一個不穩跌入水中,想掙扎起來卻被水流衝到河中央。

    林正一時也慌了,想喊,喉嚨卻發不出聲。他看著林直在水中撲騰著,卻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著林直淹沒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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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我竟然生了個念頭,他死了就好了!他死了,就沒人跟我爭了。」林正唏噓懺悔道:「因此我一直都沒有動。待有人救起弟弟時,他已斷氣。——是我殺了他。」

    ——真的看到林直慘白而僵硬的遺體時,林正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受到驚嚇的他一下子臥病在床多日,即使痊癒,卻種下一個解不開的心結,

    父母沒有過多責怪他,越是如此,當他看到母親在人前強自平靜,背地裡暗中落淚時,就越發不能原諒自己。

    「——每年清明雖去弟弟墳前祭奠,可我無法饒恕自己,也無法跟父母袒露此事。」林正自作自受,心頭苦澀,苦笑道:「在父母眼裡,我依然是懂事孝順,勤於讀書的好兒子。可他們不會知道,曾有兩年我不時發噩夢,深宵驚醒後一聲冷汗……」……

    氣氛一時陷入難堪的靜默。

    端木圭欲言又止,清瞳流轉間,只是呷了口茶。

    陳羲眼神複雜,他雖不齒林正所為,卻也覺得林正並非十惡不赦之徒,且良知仍在,後悔不已;有其可憐之處,故而也不知是該出言呵斥?還是該出言安慰?

    良久,林正再次咬牙,繼續說道:「近年不再夢魘,我開始慢慢拋開此事。不料八月十五那日,我目睹了!」

    「目睹何事?」

    「水潭。」林正急促說道:「我和友人同游明山,趁天色未晚下山,行到一半卻因遺漏了物事要折回山腰。當時明月已升起,映得水潭光亮如鏡,我探身一看,目睹了我推弟弟入水那一幕!」

    端木圭的眼光瞬間幽幽轉深。

    「——心底隱藏最深的秘事一下子被撕開暴露。更可怖的是,我看到當時的自己,目露凶光,下手竟是毫不留情!還無動於衷地看著弟弟淹死!當時我才十歲!竟有如此可怕的目光!」林正哽咽道:「原來我竟是如此嫉妒同胞弟弟,不但毫無手足之情,更是禽獸不如!」

    眼見林正極力抑制自己,端木圭緩緩說道:「林公子,你言重了。有人罪孽比你更深重,卻依然厚顏活得好好的。雖然你的罪孽無法消除,但心結仍可開解。」

    林正再次抬頭望向端木圭。

    「也許,令尊令堂早就知道真相。」端木圭冷靜說道。

    林正的臉色一下變得無比蒼白。

    「公子今日既然能對我兩個陌生人袒露心跡,證明你終於敢直面此事。相信過些時日,公子亦能坦然面對令尊令堂,求得他們的原諒,也能求得心安。」

    「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

    「令尊令堂只剩公子一個兒子罷?需知公子眼下活著,對父母盡孝,不單有自己一份,亦有替令弟盡孝的一份。若不能如此,令弟魂靈有知,又如何能心安?」端木圭開解道。

    一直沉默的陳羲也開口道:

    「既身為男子,就要有擔當。」他誠懇說道:「不要再讓令尊令堂擔心了。」

    林正低頭,應了聲「是」。

    端木圭順手寫了個藥方,道:「恰好我知道個安眠的草藥方子,待茯苓拾好藥,林公子可拿回家煮之服用。」

    林正行禮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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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認為林正會對其父母直言此事麼?」

    「昭德認為?」

    「……難說。」

    ——能對陌生人坦言,不代表能直面親人得知真相後的複雜目光啊。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正是難說呢。也許,此正是人心遮遮掩掩有趣之處。」

    陳羲搖搖頭,他不能認同遮掩「有趣」。頓了頓,又問道:「你如何得知林正在山腰水潭目睹怪事?從一開始王杳和他都沒提及水潭啊!」

    端木圭笑意加深,道:「因為我看到他身後跟著個水鬼……」

    「莫再搗鬼。」陳羲也一笑,道:「我就知道,你說看到他身後有什麼只是嚇唬他罷?」

    「哎呀,果然瞞不過中尉大人。」端木圭笑容不改,道:「確是唬他的。話說回來,我曾見過明山山腰水潭。」

    陳羲不解道:「你既早知那水潭怪異,又為何大費周章詢問林正?」

    「錯了,我並不知那水潭有何怪異。」

    端木圭斂笑道:「昭德可曾聽聞八月十七日,在那水潭邊發現倒斃的逃犯董乍?」

    「略有耳聞。」

    「董乍犯下欺詐之罪,被官府通緝,八月十六夜逃串至明山,翌日被一王姓樵夫發現倒斃在山腰水潭邊。死因是:活活嚇死。」

    「董乍也目睹了水潭之幻相?」

    端木圭搖搖頭:「那不是幻相,是真實。」頓了頓,她微歎道:「八月二十日,我去南郊拜訪平陽公主,回來路上碰到一名樵夫,他就是目睹董乍屍體的第一人。他告訴我董乍死相怪異,像是目睹了什麼嚇人之事……我就直接登明山一探究竟。那夜月殘星缺,我一直觀察水潭,等了一晚,卻一無異常……」

    「……為何?」

    「因為不是滿月啊。」端木圭嘴角上彎,略帶諷刺道:「八月十五林正,八月十六董乍,他二人真是碰對時辰了。」

    「……」

    「我去看水潭時,四周昏暗,譚面也一直是暗黑的。料想需是月圓之夜,方能清晰映出人影,窺見到那真實。」

    頓了頓,端木圭道:「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水潭映出的是一個人最醜陋,也最可怖的一面。」

    陳羲緩緩道:「……董乍身犯惡行,看到真實的醜陋的自己,所以活活嚇死?」

    「應該是了。」

    兩人一時無語,望出堂外。

    秋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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