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今夕何夕第十四節
推開房門的是一個精悍的青年,看了一下房間即退出去了,身穿淺灰色休閒裝的榮飛緩步進來。
「你好,」張昕微笑著迎上去,伸出了手。
「你好,勞你久候了。」榮飛看看表,並沒有遲到。
只是禮貌性地握了手,仍能感到那份嬌嫩的柔軟。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月白色的珠鏈,色澤潤白,個個均勻。
「請坐吧。」張昕優雅地作了個請的手勢,「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
「就你要的茶吧。」
張昕揮退了服務員,親手揭起倒扣的茶杯,將青碧的茶水倒至三分之二的位置。
「謝謝。」
兩人對視著,似乎在等對方的開口。
張昕優雅地坐在榮飛的對面,榮飛的目光從張昕的玫瑰色羊毛衫往上看,目光停在她臉上,她的頭髮盤成高高的髮髻,白皙的額頭光潔如玉,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額頭,因為總皺眉,川字紋已經深深地刻在了臉上。
如果不是知根知底,他會將她當成三十出頭的**。但他知道,她已是四十開外的中年了。現在找一個陌生人評論,絕對不會將自己跟她當作同齡人了。
「兒子呢?上幾年級了?」張昕終於先開口了。
「初三。你呢?」榮飛發現他並不知道張昕的詳細情況,甚至不知道她的孩子是男是女。
「比你家的小一年,初二。怎麼樣,孩子學習還好吧?」
世鵬的學習無論如何說不上好,在班裡只能算是中等生,但榮飛還是說,「還行吧,馬馬虎虎。」
或許以孩子開頭是一個不錯的話頭,張昕看榮飛一臉平靜,毫無喜怒。
「真想不到,你兒子馬上要上高中了。回想我們在一起念高中的時光,就像昨天。對了,常見曹俊斌嗎?」
「不,不常見。他很忙,大家都在忙。」在省地稅局當著副局長的曹俊斌確實比較忙。
「是啊,是啊。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面了?至少五年了吧?」
「是的。那次的氣氛比較壓抑,所以記得很清楚。」那次是曹俊斌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作為老同學,聞訊過去弔唁慰問。彼此簡單聊了幾句。
「還怕你不給面子呢。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謝謝你能來聽我當面道歉。」
「道歉?為什麼道歉?」榮飛的眼神銳利起來。
「因為蘇總。」張昕坦然地迎接著榮飛的目光,「如果沒有恆運的瞞報礦難,蘇總的悲劇不會發生。但請你相信,蘇總的遇難或許不是意外,但絕非恆運所為。」
「你的意思是可以為恆運礦業擔保。當初恆運並未承認有二十二人的死亡——」榮飛的話語不友好起來。
張昕後悔迅速將話題轉移到正題上了,「我承認礦業公司在礦難上撒了謊。總要有人為此負責。聯投在北新也有煤礦,你一定知道這也是一個潛規則,大家都在這麼辦。絕大部分受害人的家屬也希望這麼辦。不是嗎?高速路事件如果不是意外,和礦難屬於完全不同的兩種性質,他們向我保證,與高速路事件毫無關係——」
真令人失望。榮飛將頭扭向了窗外,純陽宮的青磚灰瓦映入眼簾。是的,北新實業曾經有兩家煤礦,在聯投第一輪的產業整頓中就賣掉了經營權。現在的情況不曉得,但在北新實業手中時沒有發生一起死亡事故,因為傅春生和李建光對安全投入很到位,抓的也很緊。
竟然說受害人也希望這樣辦。榮飛對談話已經失去了興趣。
「聯投與你們不同。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潛規則。更不會將礦工當作奴隸。就算存在這樣的潛規則,貴公司的做法也沒有遵從,潛規則是用錢堵住受害者家屬的嘴,而貴公司則根本不打算承認。」榮飛站起來,冷冷地說,「其實我的時間很緊,你說有重要的事情談,我就來了。如果是談這個,就結束吧。因為用恆運的標準看,此事和聯投真的沒有任何關係,蘇宇陽純屬沒事找事,死了也活該——」
「榮飛,」張昕看榮飛站起來,「請聽我將話說完。我對臨同發生的事感到震驚和難過。政府整頓和處理是一方面,恆運自身也會整頓和處理。你可能知道,恆運集團內部並不像你在聯投一言九鼎。當然,對於責任人,我們也會處理。另外,蘇總的不幸,和臨同礦難有著直接的聯繫,恆運願意就此向蘇總的家人致歉並盡可能的給予經濟上的補償。」
如果蘇宇陽不是聯投系的大將,如果他不是於子蘇的弟弟,恆運會有這個態度?榮飛深表懷疑。
一個人的性格和行事風格是逐漸形成的,企業也一樣。從臨同事件中恆運礦業的行事風格總可以一窺恆運集團之全豹。榮飛實際是個懷疑論者,和魯迅一樣,對人性中惡的一面總是有更深的理解。就與恆運的幾次交道,幾乎都給自己留下非常不愉快的印象。王家的家事也有耳聞,未必全能推到王志雄身上。
榮飛盯著張昕,這張臉曾經讓自己那樣癡迷,但現在讓他有些噁心,現在他承認,年少時的所謂愛情其實不是愛情,是荷爾蒙驅動下的一種本能。人進入社會總是要變的,但一些東西是與生俱來,難以改變。就愛情的本質,自己曾不止一次地向甜甜講述,希望她能夠透過迷霧看到真相。你以為真的有那麼多優秀的男孩子喜歡一個瞎掉一隻眼的女孩?我可以幫助你一時,但可能幫助你一世。就算終其一生,背後都有實力強大的父親,變質的愛情不會給你帶來幸福。
但可憐的女兒,深陷愛情的人總是聽不進不同的意見。
如果我真的得到這個對面的女人,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會像小五一樣長時間隱身中學,安心做她的教師?基本不過問自o己的生意?她會像小五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需要她出面承擔就出來,讓她隱退就離去?恐怕很難。
人都是自私的。自己對於邢芳的選擇和婚後的安排其實無不透著利己主義。邢芳無條件遵從自己則是出於愛情,這似乎也是一種不對等——
「你在想什麼。
「打住。蘇宇陽的死總是有人要為其負責的我相信紙是包不住火的等真相大白的那天,自然有人在承當刑責的同時為他的死埋單。恆運的好意就請收回吧。」
「你等等,」張昕看榮飛已經走到門邊,叫道,「你說過的,不管怎樣,你會將我當作朋友。為什麼就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沒有不相信你的話。我只相信事實。就讓事實來說話吧。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告辭了。」
「請你聽我說完。今天約你來,主要是向當面向你解釋。恆運礦業做錯一些事,但一些事不是恆運做的。我不想讓你對我產生誤會,也不想讓你對恆運產生誤會。」
「誤會?」榮飛轉身又回到桌邊,「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就將我的心裡話說說。我是很看不上恆運的,不是因為恆運的業績,而是它的行事風格。你總不會忘記韓慕榮的事吧?你可能會說,那也是潛規則。市場經濟嘛,為了競爭,為了生存嘛。你也可能將事情推到下面的人身上,那些事都是他們自己辦的,你並不知情。我要說的是,你現在是恆運的總經理,恆運就是你,你就是恆運。即使真的不知情,你也必須為其承擔責任。推脫有什麼意思?」
張昕呆了片刻,「那件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虧你還記著。既然說到那件事,我就不客氣了,我們的人被你打斷雙腿,案子至今懸著。我承認你在省裡一呼百應,我惹不起你。但那件事說明什麼呢?聯投真的就清白無瑕,純潔的像個天使?」
「我承認這個社會很多方面混蛋的很。聯投也不敢說自己是天使。但聯投與你領導下的恆運是不一樣的,至少現在不一樣。拋開臨同的事情不談,就說在北陽的房地產市場,我們的理念絕不相同。暴力拆遷的事情聯投絕不會去幹,下面誰敢那樣做我就開掉誰。事實上我確實因此開除過人。你在恆運也這樣做過?至於韓慕榮那件事,我也表個態,聯投奉公守法力爭做個良民的原則不會變,但聯投絕不會愚蠢到任人宰割聯投絕不會欺凌弱小,聯投也絕不會畏懼暴力強權。」
「你這是在威脅我?」
「你看,我只提了韓慕榮一件事,你就有些受不了。想想那些死去的礦工和他們的家人,想想那些被趕出市區的城市貧民吧。張昕,你和你的恆運的經營理念我絕不認同。聯投與恆運不是一類企業。也可能你會領導恆運走的很遠,但不是我尊敬的那類企業。」
張昕無法克制著胸中的怒氣。約榮飛來的目的似乎已經部分忘記了,「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就憑聯投財大氣粗?恆運犯錯,哪家企業不犯錯?規規矩矩經營?哪家企業規矩經營能生存發展?我已經向你認錯道歉了,還要我怎麼辦?聯投風光無限的背後難道就沒有見不得光的東西?」
「那就更沒有什麼可談的了。」榮飛淡淡地說,「再見吧,希望我們有再見的機會。」
榮飛不再猶豫。「喂,你等等。」張昕看見榮飛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門外,她頭腦冷靜下來,追出去,榮飛沒有回頭,在孟新的陪同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