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吹的越發猛烈了,刮的鬼厲與金瓶兒兩人的衣服獵獵作響。他們站在鎮魔古洞的洞穴入口,看著前方漸漸現出巨大而詭異身形的凶靈。
銅鈴一般大小的眼珠,在白氣中猛然睜開,隱隱有血紅色光芒透出,凶靈巨大的身影籠罩了過來,目光落在了站在身下的那兩個凡人。
「什麼人,膽敢來到此地?」
凶靈的聲音猛然響了起來,雄渾震耳,彷彿周圍的山壁都為之震動。然而片刻之後,凶靈似乎發現了什麼,怔了一下,目光卻是轉到了站在鬼厲身旁稍微靠後的金瓶兒身上:「又是你?」
金瓶兒微微一笑,嬌媚無限,道:「是啊,就是我,我們又見面了。」
凶靈怒嘯一聲,聲音遠遠迴盪了出去,彷彿在他身後那個幽深古洞裡也遠遠的迴盪著他的嘯聲:「你為何又來此地,還嫌上次驚擾娘娘神像不夠麼?」
金瓶兒心下正自盤算該如何對付這個凶靈,從當日情況看來,這個守護鎮魔古洞的凶靈決然是不好對付的。只是她心下思討,但臉上神色依然還是微笑著,正要說話,卻忽然間只聽見身旁鬼厲道:「你可是當年追隨玲瓏巫女深入十萬大山之南疆七英雄中的黑虎?」
金瓶兒愕然,轉身向鬼厲看去,卻只見鬼厲面色漠然,只是看著那個凶靈巨大的身影。也幾乎是在鬼厲問出此話的同時,那個凶靈竟也是不由自主的呆了一下,彷彿「黑虎」這個名字,如一記重拳狠狠擊中了他深心某處。
就算是化身厲鬼凶靈,就算為世間所棄,千萬年孤苦守候,卻終究還是有那麼一些回憶,深藏於心中罷
「你是誰?」那個凶靈雄渾的聲音,似突然嘶啞了一般,與適才出現的情景,完全變了個樣子。
鬼厲望著那個被陰森鬼氣環繞的聲音,眼中閃爍過複雜難明的光芒,緩緩道:「當年追隨玲瓏巫女七人之中,最後回去五人,隨後建立今日之南疆五族。還剩下二人,則是當年追隨玲瓏巫女時間最長的兩位親兄弟,黑虎與黑木,卻沒有回來。古老巫族傳說,長兄黑虎忠心勇猛,二弟黑木堅忍執著,我看你對這神像恭謹異常,千萬年下堅韌如此,化身凶靈而不悔,便猜你是黑虎了,可對?」
那凶靈默然許久,目光凝視鬼厲,鬼厲在那凶厲目光之下,卻是絲毫沒有畏懼之色,正眼與之相望。慢慢的,那凶靈周圍的陰白鬼氣緩緩開始湧動,那凶靈眼眸之中的血紅之色,更是越來越濃,就連本來就陰寒刺骨的這個鎮魔古洞入口處,氣溫彷彿也越發的冷了。
趴在鬼厲肩頭的猴子小灰,似也有些不安,低低叫喚了兩聲。
「你究竟是什麼人,竟然能知道巫族往事?」那凶靈本來原本憤怒的聲音似乎突然變了樣子,聲調中有說不出的冰冷。
鬼厲卻似乎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是看著那個巨大的陰影,道:「世間人多半都是記不得太久之前的事的,只是終究還是會有傳說,一點一滴流傳下來。」他望著那個凶靈,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之南疆,巫族之後裔,還依然有人記得你們的!」
那凶靈的眼睛閉上了,許久也不曾睜開。
金瓶兒站在後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看了看那個凶靈,又看了看身旁的鬼厲,這些所謂古老巫族玲瓏神像一類的傳說,她一點也不知曉,但看那凶靈的反應,顯然鬼厲說的竟然都是實情。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魔教之中更無人能比她對這十萬大山中種種異事知曉的更多了,不料這鬼厲竟彷彿還有隱藏而不為人知的事。
她望著那個男人的身影,心中微微凜然,目光卻似更冷了。
良久,陰風還在冷冷地吹著。頭頂之上,黑雲無聲翻湧,冷風蕭瑟,一片淒涼景色。
在這一片靜默之中,忽地,那凶靈黑虎猛然抬頭,仰天長嘯,聲音淒厲,彷彿有數不清的滄桑往事,盡在這一嘯之中。當那嘯聲還在遠山隱隱迴盪之時,他已回過頭來,隆隆之聲,彷彿正是情懷激盪,卻又終究是壓抑了下去。
「多謝!」
那凶靈凝視鬼厲許久,忽地微微低頭,這般說道。
鬼厲面無表情,慢慢向後退了半步,合眼微欠身,算是還了禮。
凶靈點了點頭,聲調已經漸漸平靜下來,道:「想不到這世間竟然還有人記得娘娘與我們,嘿,不過我們當初追隨巫女娘娘深入這十萬大山的時候,又哪裡想到過什麼千古流芳?」
他的眼神,慢慢轉到了鎮魔古洞洞口處,那尊佇立的玲瓏巫女神像之上,他的眼神,也瞬間變得溫和起來,就連說話的聲音,似乎也輕了許多:「不過你們來到這裡,想必不是特意前來對我這個人不是人、鬼不似鬼的東西說這幾句話的罷?」
鬼厲默然片刻,道:「是,我來此之前,雖然也曾聽聞過玲瓏巫女與你們七人的傳說,但並不知曉你現下的情形,也不知曉你會在這裡」他抬頭,望向凶靈,緩緩地道:「我來這裡,是為了這個洞穴之中的那個獸神。」
巨大的身影震了一震,那個名字竟彷彿連這個凶靈也為之感到畏懼。
只是,凶靈的目光並沒有傳過來,還是停留在那尊神像之上,道:「你們找他做什麼?」
鬼厲淡淡道:「我們要找到他,然後殺了他。」
那凶靈猛然回頭,盯著鬼厲,慢慢道:「就憑你們二人?」
鬼厲緩緩點頭,道:「是。」
凶靈週身的白色鬼氣轉動的速度似乎突然快了起來,看上去他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了,半晌,只聽他冷冷說道:「不錯,獸神的確就在這鎮魔古洞之中。」
金瓶兒身子一震,臉上忍不住掠過一絲喜色。鬼厲卻沒有多少欣喜的表情,還是望著那個凶靈。
那凶靈也正看著他,忽然道:「我看你的衣著服飾,應該不是南疆土人,當是中土所來罷?」
鬼厲點了點頭,道:「正是。」
凶靈沉吟片刻,陰森鬼氣之中,彷彿見他神情變化不定,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守護此洞口之前?」
鬼厲道:「不知。」
凶靈道:「我自然是為了守護娘娘神像,但除此之外,我在此守衛,一來是不容外力復活此妖孽,二來也不欲無知之人進入送死,你可明白?」
鬼厲點了點頭。
那凶靈慘然一笑,道:「可是我終究還是辜負了當年娘娘重托,被被那個畜生所騙,鑄成大錯,妖孽復生,天下生靈塗炭」話說到後邊,他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隨後,凶靈似定了定神,又道,「我本已絕望,想來世間更無人可以阻擋這妖孽禍害蒼生,不料前一段日子,他竟然是重傷而回,中土人傑地靈,竟然還有高人可以重創於他,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
鬼厲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忽地冷笑了一聲,道:「你也不必太在意,獸神雖然敗了,但擊敗他的人,也未必便好的到哪裡去!」
凶靈微微一怔,不知鬼厲此言是何含義,但此刻也懶得深究,道:「能除去此妖孽,自然最好,我有此心不下數千年了,只恨縱然他當日尚未甦醒之日,我也一樣奈何不得他。你們來自中土,或許能做到也未可知。若當真成功」那凶靈週身鬼氣霍然一收,瞪大了巨眼,大聲道:「我當替娘娘在此謝過你們!」
說罷,他緩緩移動身子,讓開了一條道路,露出了他身後那幽深而不見底的古洞。
鬼厲向那洞穴深處凝視一眼,轉過眼去,向那凶靈深深看了一眼。那凶靈也正凝視著他。
鬼厲緩緩點頭,也不再多說什麼,慢慢走了進去。路過凶靈身邊的時候,趴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忽然抬起頭,有些好奇的向著凶靈那個巨大的身軀看去,三隻眼睛一眨不眨。
那個凶靈忽然對著鬼厲的背影大聲道:「還有一件事,你要擔心。當日獸神並非單獨一人回來,除了他身旁惡獸饕餮之外,還有一隻妖孽,道行極高,你千萬小心。」
鬼厲腳步停頓了一下,道:「據我所知,他手下十三妖獸,都已經全軍覆沒了。」
那凶靈搖頭道:「不是那十三妖獸之一,在此之前,連我也從未見過那只妖孽,你一定要小心。」
鬼厲緩緩點頭,向著古洞深處繼續走了下去。
隨後,金瓶兒也慢慢跟了上來,兩人一猴的身影,慢慢的溶入黑暗之中,在陰影深處搖晃著前行,緩緩的,卻終於是再也看不見了。
那個凶靈的身軀鬼氣,也漸漸模糊起來,但他的巨大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個洞穴深處的黑暗,忽地,他向著那最深黑暗之地,發出了一聲如驚雷一般的巨吼,那狂呼如洪濤排山倒海一般轟然而出,甚至連那凜冽陰風竟也為之倒流而回,堅硬之極的巖壁轟然作響,如天崩地裂!
那一片狂嘯聲中,凶靈巨大的身軀,緩緩隱沒於黑暗裡
只是,在凶靈消失的同時,他卻並沒有注意到在鎮魔古洞之外,那尊神像的背後,隱隱閃現出一個黑色的人影,正是當日策動南疆五族內亂,搶回了五族聖器將獸神復生的黑木。
黑色而寬大的長袍如往日一樣,籠罩住了黑木的全身,散發著陰冷之氣,只是他的眼眸之中,卻是閃爍著極其複雜的目光,望著那鎮魔古洞的深處。當那個凶靈也是他曾經的大哥消失之後,他才慢慢收回了眼神,重新的,卻是落在他身旁那尊玲瓏巫女的神像之上。
瑟瑟陰風裡,他似也在低語:「娘娘」
與此同時,鎮魔古洞所在的焦黑山峰遠處,那片廣袤的黑森林下,慢慢走出了一隊十幾人的隊伍,當先一人,卻是身著白衣若雪,容顏絕美的女子,手中一柄藍色天琊仙劍,面若清霜,眼中卻似有幾分說不出的哀愁與滄桑,默默的,向這遠處焦黑色的山峰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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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河陽城外三十里。
大道之上,過了這麼久,逃難的難民們大都已經回到了南方家鄉,此處位於青雲山腳下不遠的地方,卻還是不時能夠看到有衣裳襤褸的百姓艱難跋涉。不過其間已經多了些來往的小商小販,比起數月之前那場浩劫發生的時候,已經好了不知道多少了。
「仙人指點,看你半生命數啊」忽地,一聲響亮吆喝在大路上響了起來,打破了這裡的沉默,顯得十分刺耳。
「財運、官運,姻緣、行蹤;風水、面相,測字、摸骨,無所不精,無所不通,來來來,一位只需五兩銀子啊,便宜了啊」
週一仙手持「仙人指路」之招牌竹竿,邁著大步走了過來,一路吆喝,路人無不側目。
跟在他後面的野狗道人沒有說話,和往常一樣拎著全部的行禮,倒是在他背後的小環似乎是怔了一下,從一路過來一直細細觀看的手中一本黑皮無字封面的書上抬起頭來,有些愕然道:「爺爺,你剛才說什麼,幾兩銀子一位?」
週一仙回過頭,呵呵一笑,道骨仙風的如天降仙人一般,伸出了五個手指頭,鄭重其事道:「五兩銀子。」
小環眉頭皺起,道:「可是昨天你才叫的是三兩銀子啊。還有,這幾天你到底怎麼了,三日前我們還是好好的和往日一樣,每位看相的客人收五錢銀子,可是你倒好,這幾日你蹦著跳著往上漲,五錢漲到了一兩,過了一日變成了二兩,前一天就成了三兩,今天倒好,你乾脆直接叫了五兩了」
小環走到週一仙身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週一仙一番,週一仙被她看的有些發毛,退後了一步乾咳一聲,道:「你個小丫頭又看什麼?」
小環不去理會他,伸手卻是探向週一仙的額頭,週一仙嚇了一跳,又退了一步讓了過去,道:「你神神道道的做什麼?」
小環「呸」了一聲,道:「你才是神神道道的呢。我是看你有沒有發熱,腦子燒糊塗了!」說著,她轉頭向跟在身後的野狗道人問道,「道長,你說我爺爺他最近是不是有些糊塗了啊?」
因為此時正是白日,野狗道人同往常一樣臉上圍著布條,但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十分明亮,此刻被小環一看,呵呵笑了兩聲,然後立刻點頭道:「他,呃,我是說前輩年紀大了,難免有些」
「放屁!」
週一仙在前邊跳了起來,大怒。
小環白了他一眼,道:「爺爺,你那麼激動做什麼,我就覺得道長說的很有道理,看你這幾天那個樣子,只怕還真的有些老糊塗了。」
週一仙似乎特別聽不得「老糊塗」三字,更是惱怒,怒道:「你們兩個傢伙知道什麼,你們才多少年紀,知道多少人情世故,我這還不是」
小環搶道:「是麼,那你倒說說看,你為什麼拚命漲價?」
週一仙哼了一聲,手中仙人指路竹竿一揮,向著周圍稀稀拉拉那些行人指了一下,道:「你們看看這些人,還有我們一路過來遇到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是逃難的人?」
小環點了點頭,道:「不錯,大家都是啊,包括我們也是。」
週一仙窒了一下,老臉微微一紅,隨即當作沒聽到的樣子。小環又道:「既然他們都是逃難的人,離鄉背井的,我看根本就沒有幾個人想著看相這回事,我本來還想著是不是該減價才對,可是爺爺你倒好,拚命的抬價。」
週一仙雙手一背,將竹竿置於身後,冷笑道:「照你們這麼說,我倒是錯了,可是你看這幾日,找我們看相的人是少了還是多了?」
小環怔了一下,皺了皺眉,野狗道人卻在旁邊插了口,道:「說起來,似乎這幾日看相的人的確多了一些啊。」
週一仙又是哼了一聲,面上有得意之色,對小環道:「你小小年紀,能知道什麼?我告訴你罷,本來說大難之下,人人背井離鄉,是未必有看相之意的。但此番則大為不同,浩劫之大,萬年罕見,天下蒼生塗炭,人人自危,誰也不知明日是否還能活著?在此異像之下,有我這仙人般為他們指點迷津,豈非是人人趨之若騖?」
小環低頭沉思,良久之後,緩緩搖頭歎息,面上卻有一絲惘然。
野狗道人卻是還有些迷惑,忍不住道:「那你為什麼一直提高看向價碼呢?」
週一仙怪眼一番,道:「這等高深學問,我豈能教你!」
野狗道人碰了個釘子,吶吶縮了回來,卻只聽身旁小環歎了口氣,道:「這個我現在多少明白一點了。」
野狗道人與週一仙都是吃了一驚,週一仙道:「哦,你倒說說看?」
小環聳了聳肩膀,淡淡道:「不外乎是你料到天下人人心惶惶,對自身性命都顧之不及,又有多少人憐惜身外財物?相反,你銀兩提的越高,尋常百姓反以為此人道行高深,不同凡響罷這些我本來都是不信的,本想此等小伎倆,便是白癡也看的出來了,不料、不料竟還有這許多人看不出的。」
週一仙搖了搖頭,道:「你錯了,小環。」
小環愕然,道:「什麼?」
週一仙道:「你前面說得都對,只是最後一句,卻並非他們這些人看不出,只是他們自己看不開罷了。」
野狗道人在一旁聽得糊塗,道:「什麼看不開?」
週一仙向著周圍那些蹣跚行走的人們看了一眼,道:「天下蒼生,又豈能儘是愚鈍之輩,只是生死關頭,卻不知有多少人不肯相信自己,寧願聽聽旁人安慰也好。我為他們指點迷津,所言所語,多半都是談及日後半生,將比今日之處境好上許多。有此言在,他們付出銀兩,便也安心了。」
小環忽然道:「爺爺,你是真的從相術上說的,還是對他們胡亂說的?」
週一仙微微一笑,道:「我是胡亂說的。」
小環與野狗道人對望一眼,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週一仙仰首望天,看著那悠悠蒼穹,注視許久,悠然道:「如此浩劫,可一卻不可二,否則天道亦不容之。」
說到這裡,他回頭笑道,「既然如此,這將來日子自然是要比現在不知生死的日子要好上太多了,我也不算說謊騙人的罷。相反,老夫一路過來,安慰勸告了無數顛簸流離的百姓,更不知有多少人在老夫一番話下,重誕生機,死灰復燃,此番功德,又豈是那些和尚道士整日縮在寺廟之中頌經念佛可以做到的?」
他伸手拍了拍小環的頭,一臉仙氣正義凜然,大有老夫悲天憫人救世之情懷,獨下地獄挽救蒼生之悲壯,便是收了這許多白花花的銀子,也是大義之所在,不收不足以救人、收了更是大慈大悲之所為的正氣滄桑,歎息道:
「人生,真是寂寞啊」
一時悄無人聲,四下竟是一片靜默。
週一仙皺了皺眉,將眼光從高高在上的天際蒼穹收了回來,低頭向四周看了看
「喂,你們兩個走那麼快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