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倖逃得性命的眾人,在歇息之後,或沉默不語,或留下幾句安慰的話,然後都一一離開了這個血腥恐怖的地方。這亂世之中,誰的命不是命,誰又管得了誰的命?每日每夜,每個陌生僻靜的地方,不都上演著同樣一幕幕生離死別麼?
週一仙和小環也離開了那裡,獸妖的窩腥臭噁心,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們勉強將野狗道人的屍身從獸妖窩裡搬了出來,放在剛剛進入山林的那處空地上。
野狗道人的身體,似還是微溫的,只是,終究是那麼緩緩涼了下去。
週一仙眉頭皺著,坐在一旁,搖頭歎息,小環則跪在野狗道人身旁,哽咽哭泣。
夜風蕭蕭,吹動樹梢搖晃,暗影中,神秘的黑衣人將剛才的一幕都看在眼中。儘管對他來說,要除去那兩隻獸妖不過舉手之勞,但他彷彿血是冷的一般,從頭到尾都站在黑暗處默默看著。此刻,他的眼神從小環身上打量著,又轉移到週一仙的身上。
半晌,只聽週一仙低聲道:「好了,小環,他……他畢竟死了,我們找個地方安葬了他,讓他入土為安罷。」
小環身子抖了一下,哽咽之聲更大,忽抬頭對週一仙哭道:「爺爺,你不是什麼都知道麼,不如你想個法子救救他罷?」
週一仙苦笑一聲,道:「我又不是九幽閻羅,更不是天上神仙,這等起死回生的法術我哪裡會知道?」
小環哽咽道:「可是道長他是為了救我們才死的。」
週一仙歎了口氣,目光移到野狗道人臉上,點了點頭,道:「說起來,我以前也是看錯了他,未想到似他這般的人,竟然也會有真情真性。唉,可是現在說什麼也遲了。小環,聽爺爺一句話,我們好好安葬了他罷。」
小環木然,只有臉上淚珠不停掉落下來,一滴一滴,打濕了野狗道人的手心。
陰影處,那黑衣人目光閃爍,卻並無絲毫傷痛憐憫之色,在他眼中,這世間人情彷彿都是一幕幕活劇一樣,只有他在一旁冷冷觀看。
週一仙起身,四下查找,只是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哪裡能夠找到什麼趁手的東西。找個半天,他也只能隨手扯了一根木棍回來,在地上翹了幾下,卻只不過少許泥土翻出,如果要挖坑埋人,天知道要挖到什麼時候去了。
難道連好好安葬這一點也做不到了?
週一仙棄棍長歎,臉上少有的出現了一絲滄桑之色。歎息之餘,他回頭看去,忽然皺起了眉頭。只見小環不知何時已經止住了哭泣,擦去臉上淚痕之後,她竟也是找了根木棍,在野狗道人身邊打掃起來,將一眾枯葉散枝全部都掃的遠遠的。
週一仙起初還以為小環料到挖坑艱難,所以是想初步整理一下野狗道人身邊地面周圍便罷了。不料這越看下去越不對勁,小環將野狗道人身體周圍掃出了一個半徑五尺左右的圈子,便棄了木棍,緩緩走了回來,面色上少了幾分悲痛之色,卻又多了幾分毅然。
週一仙眼見小環似乎臉色不對,向前走了幾步,道:「小環,你做什麼?」
小環低聲道:「我要救他!」
此話一說,週一仙大吃一驚,便是暗處那黑衣人,身子也為之一震,目光立刻盯在小環身上。週一仙愕然道:「你說什麼?」
小環聲音依舊低沉,但說出的話卻十分清楚明白,道:「我要救他!」
週一仙搖頭急道:「是,小環,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不是這個,我是說,你用什麼法子救他?」
小環伸手將野狗道人屍身擺正,雙手卻擺做一個頗為奇怪的樣子,過肩舉起,一手向天,一手掌心握拳,同時口中道:「道長他是為了救我們才死的,我、我不能什麼也不做。」
週一仙眉頭越皺越緊,看著小環接著又把野狗道人的兩隻腳放直,將右腳放在左腳之下的時候,他的面色更是難看,突然大聲道:「你是不是瘋了,小環,難道你想用『收魂術』?」
小環默然片刻,低聲道:「爺爺,我只知道這個東西,或許、或許它真的能救人一命?」
「放屁!」週一仙第一次對小環如此聲色俱厲地大聲呵斥了出來,「你在胡說些什麼?那『收魂術』雖然有收羅魂魄之異能,但此法從來就是旁門異術,凶險難測不說,驚擾遊魂,更是大犯幽冥鬼界的禁忌,你不想活了麼?還有,這術法從來都是用在活人身上,氣息尚存則魂靈即在,有此根本方可施法,對一個死人你怎麼做?他氣息斷絕則魂魄必然散滅,你縱然有這異術,又去哪裡找他的魂魄,莫非你要去九幽地府之中無窮無盡的鬼魂中去找麼?」
黑暗中,那一雙眼眸閃閃發亮,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令他不可思議的事情。
小環眼眶一紅,哭道:「爺爺,他、他剛死不久,或許魂魄就在附近,還有希望也說不定。再遲上一時半會,就真的沒救了。」
週一仙臉色發白,大步走到小環身前,一把將她拉了起來,沉聲道:「小環,我告訴你,你不要妄想了。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當年你憑著自己本事,將你那個金瓶兒姐姐將欲散盡的魂魄給收了回來,但是我告訴你,那次和現在不一樣。我再說一遍,這法術是要對活人用的,而且此等鬼道異術,大損陰德,當年你不過救助金瓶兒一次,便已經自損陽壽一年。如今你要是再亂來的話,對這個死人施法,能否成功難說,你自身起碼先毀了道行根基,陽壽只怕要去二十年以上。你想清楚了麼?」
最後幾句,週一仙幾乎是用吼的說出來了,小環一時也怔了,她花樣年華,說不怕死那是胡扯,只是面對躺在地上的野狗道人,無論如何難以自處,但一想到那恐怖後果,竟彷彿也是喘不過氣來一般。
場中的氣氛一時僵住了,過了片刻,週一仙放緩了語氣,柔聲道:「小環,命由天定,任誰也改變不了的。想來是老天要野狗他今日死的,我們好生安葬了他,也算是對的起他了,好不好?」
小環臉上神色變幻,不時有掙扎表情掠過,許久之後,忽抬頭道:「爺爺,他的命數不是老天定的。」
週一仙看著小環臉色,心中一沉,乾笑了一聲,道:「什麼?」
小環長吸了一口氣,決然道:「道長的命數,是他自己定的,是他自己不顧一切要衝來救我們,這才不幸過世的。若是他轉身離去,這天下哪一處不是他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少女的臉色有些蒼白,有些傷悲,低聲道,「所以,他是為我們而死的,沒有他,我們也早死了,哪裡還能在這裡談論什麼陽壽?」
她望向週一仙,週一仙不知怎麼,卻移開的眼光,「爺爺,我要救他。這術法再凶險,也比不上他剛才為了救我們所遇到的厲害罷?」
她斬釘截鐵地道。
週一仙知道她心意已決,不能更改,只得仰天長歎。而黑暗中那人,此刻一雙眼眸都望在小環身上,閃閃發光,奕奕生輝。
※※※
樹林之中,此刻正是夜深時候,陰氣大盛。
微光裡,那一場詭異的術法,慢慢展開。
第一滴鮮血,從小環白皙的胳膊上割開的口子裡滴落,緩緩落在野狗道人的身旁,隨即,小環繞著野狗道人,用自己的鮮血,在野狗道人身旁滴落下來,看她手腕緩緩搖動,滴落的鮮血在地面上,慢慢形成了怪異的圖案。
密林之中,隨著那血紅圖案的漸漸成形,隱隱開始傳來鬼哭聲。週一仙站在一旁看著,眼角微微抽搐。而在陰影之中觀看這一幕許久的那個黑衣人,此刻忽然也皺起了眉頭。
這一幕,他竟彷彿在什麼地方看過一樣!
大巫師……
那黑衣人竟是不由自主的,身子微微發抖了一下!
小環現在所佈的血陣,顯然與當日在狐岐山大巫師救碧瑤時有幾分相似,但在小環繞行一周之後,法陣成形,那黑衣人已然看了出來,小環所布法陣與大巫師當日還是有所區別。別的不說,單是陣法規模便小了許多,或許都是以鮮血為媒,而小環自身一人割脈求血,自然無法與當日大巫師相提並論。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小環所布法陣,圖騰式樣也遠比大巫師當日所做簡單的多,但饒是如此,一圈下來,小環也已經是搖搖欲墜,面色蒼白了。
週一仙一言不發,上去扶住了小環。小環有些虛弱,回頭衝他微微笑了笑,然後緩緩在陣法頂端,也就是野狗道人頭顱前方三尺處,盤坐了下來。
幽幽密林之中,霍然一聲鬼嘯憑空而起,瞬間整座樹林異嘯連連,陰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陰風陣陣,從四面八方吹來,將周圍樹木吹得搖擺不定,所有的樹枝陰影背後,彷彿都有無數冷冰冰的目光注視著這裡。
小環面色肅然,緩緩閉眼,一雙白皙雙手合在胸口,口中低低念頌著神秘咒語,片刻之後,修長的手掌在胸口處展開,慢慢放下,放進了身前血泊圖案之中。
環繞在野狗道人身體周圍的鮮血圖案頃刻間突然全部亮了一亮,全部的鮮血像是突然得到了生命,在圖案之中開始流轉起來。與此同時,小環臉上原本蒼白的臉色裡,突然多了幾分詭異黑氣。
陰風越來越盛,整座密林此刻都似乎暗了下來,只有這法陣之中開始閃亮。
活潑流轉的鮮血,彷彿最可口的美味,將無數幽魂吸引了過來。
週一仙面上神色越來越是擔心,他深知這收魂奇術的凶險,試想,尋常人竟要從陰司地府搶奪魂魄,這該是何等凶險的事情。不過小環礙於修行,也不過只在這座密林範圍內施法,影響勉強算是不大,想來尚不至於驚動那些鬼力高強的冥界護法,否則一個不小心被盯上了,當真是不堪設想。
只是現在看來,似乎只是這等樣式的陣法,小環也有點吃不消的感覺,但見她面上黑氣越來越重,身子也開始顫抖起來。要知道此番施法,與當年她救治金瓶兒並不一樣,金瓶兒魂魄並未散盡,有此為憑欲收殘餘魂魄,則好辦的多。當日大巫師在狐岐山救治碧瑤,雖然陣法龐大的多,但其實也多靠異寶「合歡鈴」中攝取的碧瑤殘留魂魄,這才憑借異術窮盡九幽地府,硬生生將殘餘魂魄收了回來。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大巫師一則自身油盡燈枯,二來也驚動冥界護法,被冥界鬼力反噬,最終隕命而亡。
而此番小環以粗淺道行,運行這鬼道之中最詭異艱深的奇術,且缺少最關鍵的魂魄,其難度就算只是要在這座密林之中所有遊魂之內找尋野狗道人的魂魄,但其中凶險,已經非常人可以想像了。
那兩隻獸妖在這裡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也就不知有多少冤魂盤旋此處,未能往生。而小環布下這個陣勢,卻分明正是要取一魂魄入這身軀之內,這如何不讓所有的幽魂為之瘋狂?
一時間,風雲變色,無數道若隱若現的黑氣爭先恐後地衝向小環,而小環面上痛苦之色越來越重,面色幾乎已完全被黑氣籠罩起來了。
看這樣子,只怕小環堅持不了多久了,但不知怎麼,她竟是始終不肯放棄,那麼多冤魂鬼氣在她身邊盤旋,或鬼哭狼嚎,或哀求不休,或凶狠相逼,林林種種,這世間痛楚絕望所有惡情,都彷彿要刺入她腦海一般,可是小環竟仍是在苦苦支撐,以她本身殘存一點靈力,在無盡冤魂之海中找尋著。
這一次失敗,只怕就再無機會了!
週一仙已經急的滿頭是汗了,但又不敢驚擾小環,只得滿地亂走,唉聲歎氣。而黑暗陰影之中的那個人影,雖然周圍都是鬼氣森森,但他卻似乎完全不在乎,相反那些鬼氣都似乎有些懼怕於他,離他反而遠些。此刻黑衣人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小環,竟是不由自主地為之點頭,許久,輕輕傳來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怎麼可能,這個年輕女子竟然在鬼道上天賦如此之高……這般情況下,竟然還能苦撐。若有鬼道明師指點,假以時日,那還得了了……」
話聲中,他竟然也莫名其妙地現出幾分猶豫來。
便在此刻,場中小環滿是黑氣的臉上,突然現出一份喜色,原浸在血泊法陣之中的右手突然伸起,凌空虛抓,隨即急放下,抓住了野狗道人的右手。緊接著她將自己左手也從血泊中伸起,照樣虛空一抓的時候,突然間,漫天鬼氣幽魂一起放聲大嘯,似乎全部陷入了不可抑止的狂怒之中,鬼氣森森如鐵,剎那間黑氣籠罩而來,將小環身軀盡數圍住。
法陣之外,三丈之內的樹木赫然枯萎,彷彿也忍受不住這無邊兇惡戾氣。
週一仙大驚失色,手足無措,只見小環大口喘息,幾次三番想將左手也放到野狗道人的右手上去,但無盡黑氣將她濃濃圍住,鬼嘯連連,陰風陣陣,竟彷彿有股大力使她無法按下。而小環面色也越來越是難看,身子顫抖,嘴角漸漸流出血絲出來。
眼看著這一場法陣就要玉石俱焚,週一仙大急之下,正欲不顧一切衝過去將小環拉開法陣,雖然不知後果如何,但遠離那些鬼魂總是好的。不料他身形還沒動,突然一個黑影擋在了他的面前。週一仙大吃一驚,這個時候看去,這個黑衣人彷彿也和周圍的鬼魂差不多。
只聽那黑衣人沙啞著聲音,冷冷道:「要想你孫女活命,你就老老實實站在那裡別動。」
說罷,黑影一閃,這個黑衣人已經出現在小環和那個奇異法陣的周圍,更不多話,只見他手臂連連揮動,從他手中不停飛出黑乎乎的事物,「拔拔拔」
破土而入,插在了法陣四周。
那些事物看去黝黑,似鐵非鐵,說不清楚是什麼事物,但這些東西一旦插入法陣泥土之中後,陡然間法陣內鮮血似受到什麼外力影響,奔流速度幾乎瞬間快了一倍以上,如沸騰一般。一股紅色光芒從法陣之上亮起,籠罩在小環身上。
這層紅光似乎對周圍鬼怪幽魂特別有用,一時之間,幽魂紛紛退避,在紅光籠罩之下,小環面色迅速恢復正常,伸在半空之中的左手立刻按下,抓住了野狗道人的左手。
就在小環握住野狗手臂的那一刻,只聽輕微一聲爆裂聲音,一股暗紅光從野狗道人手掌開始,如閃電般向下延伸,轉眼遍佈野狗道人全身,緊接著,野狗道人全身一起亮了一亮,片刻之後,又再度暗了下去,恢復了正常。
那一刻,小環勉力睜開眼睛,緊緊盯著面前,野狗道人的頭顱,忽地歪了一下,竟是緩緩出了一口氣來。
小環大喜,精神一鬆,眼前卻是忽然一黑,人已昏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