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的夜在八十年代時,還完全處於相對比較封閉的大背景之下的。這個歷史在後來跨入九十年代之後被結束了,九十年代後全國稱天都為「不夜城」,翻天覆地。
這時候的大多數天都人骨子裡其實還是很傳統很單純的,每天一到夜晚都喜歡早早地窩在家裡看看電視。全國當時的電視普及率,天都也是在前列的。當時的金星牌電視和躍進牌電視在天都搞銷售競爭搞的轟轟烈烈,一如水面下的黑幫火並。
駱四的家位於西城的紅光小區,這套房子以前幾年前是駱四剛剛買給老婆和兒子住的,他自己常年不歸家,周旋在幾個風騷靚麗的情婦間,風光得意。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的駱四被這個世界徹底的背棄了,幫派,榮譽,勢力,女人,現在的駱四穿起了最平常的中山裝,恐怖的光頭也蓄上了頭髮,胳膊上的文身被刻意的掩飾了,每個鄰居都不知道每天提著籃子打豆漿油條的男人就是以前西城赫赫有名的四虎一員,都以為這大概是個生了什麼富貴病,在家調養的工人。駱四的老婆現在滿面紅光,這個善良的女人現在心滿意足,駱四的陪伴讓她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駱四的溫存呵護讓她覺得整個世界什麼都是彩色的了。
「我家孩子他爸以前是在江蘇上班,在那裡「打擺子病」,我家老駱所以回來了,在家調養調養。」駱四女人如是向鄰居介紹道。「打擺子」是瘧疾的天都叫法,以前的中國很多地區曾經流行過這一疾病。
「真的,嗨,那啥,到單位裡給辦病退得了。」好心的鄰居關切地給出主意了。
駱四自己聽了也不覺有點好笑。
這時的駱四已經開始學著做些解悶的小東西。駱四的人雖然長的粗豪,手卻很靈巧,他用竹蔑能編出小蚱蜢,活靈活現,他做的陀螺永遠是兒子向小夥伴顯耀的最好法寶。閒來無事,他也去漸漸相熟的街道辦工廠去用車床車一些別人看不懂的部件。街道辦工廠平時眼高於頂的八級車工對駱四熟練地使用車床的手法讚不絕口,私心裡兩相做了個比較之後,這位車工再看到駱四的時候,目光裡的高傲徹底消失了。
駱四用車好的這些部件,躲在自己家的閣樓上組裝成獵槍,然後再拆掉,細心地抹上機油,再藏好。駱四其實還能把發令搶改裝成能打兩顆子彈的口徑槍,但他怕別人看出名堂,沒敢試。駱四女人並不知道這一切,她只是很奇怪,自己男人為什麼喜歡對著幾根管子彈簧老是發呆。過多的幸福,淹沒了她額外的想法。
駱四組裝槍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江湖的烙印已經深深映在了他們這些人身上,就算已經脫離了江湖,他們的血液裡依然在流淌著隱約關於江湖的記憶。
除了玩槍之外,駱四最喜歡的就是看電視了,駱四不喜歡賭博,他只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看電視。即使是一些諸如「愛得電飯鍋」「燕舞音響」之類的廣告,他也能看的津津有味。當時的天都電視台每晚八點都要播放電視劇《上海灘》,駱四很喜歡看。他覺得裡面的人有點像他們這一代人的痕跡,尤其是那個馮老闆。唯一遺憾的是,他覺得電視裡這個馮老闆似乎還沒有天都黑幫老大道明臣看上去有派頭,演許文強的演員也沒有道明臣帥。
不過這一切依然無法抹殺他對這部電視劇的喜歡。
今天正是《上海灘》的大結局。
駱四已經猜到了結尾是什麼,但是他仍然還是想看下去,潛意識裡他不希望許文強是這樣的下場。在這一點上,其實無論是多麼窮凶極惡的黑幫分子都和一個善感多愁的小女孩是一樣的,我們看電視,喜歡看大團圓結局,喜歡看弱者能夠鹹魚翻身,喜歡看勇士懲罰惡人,喜歡看圓滿的愛情。駱四也不例外,他也在內心希望這部電視劇能以喜劇結尾。
一家人早早地吃過了晚飯,坐在了電視劇跟前。駱四的兒子已經上三年級了,很天真爛漫,這兩天他一直在問駱四,許文強和趙雲兩個人哪個更厲害,這個問題讓駱四很是頭疼。
駱四的老婆這時候正在廚房洗碗,碗筷的撞擊和父子間的大聲分辯形成了一道和諧的天籟。這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
駱四的眼睛離都沒離開電視,手推了推身邊的兒子,「兒子,去開門,去看看是誰。」
「我才不去呢。我要看電視。」兒子嘟起了嘴。
「你作業寫了沒?」駱四假意怒道。
「寫了!」兒子一點也不怕駱四,孩子的印象裡總是只記得眼前,面前的慈父讓兒子沒一點恐懼感。孩子在沙發上蹦彈著,想騎到駱四的腦袋上來。
「瞧你們爺倆!」駱四的妻子從廚房中走了出來,用圍裙擦了擦滿上水跡的手,「我來開吧。」
「娘,要是找你打麻將的,你不准去!老師說了,賭博有害!」兒子煞有介事地把手插在了腰間,騎在駱四的腦袋上,威風凜凜地說道。
「*!」駱四娘子輕啐了一聲,「吧嗒」一聲,開了門。
門外的寒風裹著刺人的凜冽灌了進來,讓屋子裡的溫煦瞬間消失殆盡,駱四的後腦勺頓時被激起了一排雞皮疙瘩。
「請問,你們找誰?」駱四娘子狐疑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外面很黑,但他們仍然戴著寬墨鏡,豎著高高的衣領。
「駱四在嗎?」其中一個來人裂嘴一笑問道,嘴裡一口煙熏火燎的板牙閃著幽幽的光,就像赤煉蛇的信子一般。
駱四從沙發緩緩站了起來,這個人的聲音雖然用濃重的鼻音刻意地掩飾著本來的口音,但駱四還是聽了出來。
「是是雷爺」駱四手腳一陣冰涼,「你現在變樣了。」。
「不歡迎?」雷猛和宿雲微摘下了寬墨鏡,摘下了假髮,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不想請我們進來坐坐?」
「不是阿梅,你帶小軍進房間去快!」駱四急促地對老婆說道。
「不!我要看電視!」兒子倔強地叫道。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了兒子稚嫩的臉上。駱四娘子把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驚恐地看著這個陡然又開始陌生起來的丈夫。
「聽不到我說的話嗎?」駱四的手痙攣了,目光複雜地看著自己的老婆。
駱四娘子趕緊抱著兒子逃也似進了房間。
「雷爺」駱四搓搓手,「哦,我給你們去沏茶」
「不用了。」雷猛按住了駱四的肩膀。
「四兒,知道我們的事了沒?」雷猛問道。
「沒有我已經脫離了道上了,現在道上的消息傳不到我這兒」駱四有點緊張。
「四兒!」雷猛面容凝固了,「你在說謊呢吧?」
「沒,我真的沒,道上的風一般都是在熟人間傳,但是傳不到外面不相干的人耳朵裡來。」駱四有點著急了,「我現在真的是誰也不接觸了,所以」
駱四說話的時候,宿雲微正好脫掉大衣。黑色的風衣下面,宿雲微的腰間插了兩把雪亮的點紅刀,點紅刀是天都的屠夫殺豬用的,專門用來捅喉嚨的。宿雲微的腰桿因為這兩把刀崩的筆直,他把兩把點紅刀抽出來,輕輕拍在茶几上,駱四的話也截斷了。
「四兒,明人就不說暗話了。你也是我們黃幫老臣子了,我就給你直說了吧。」雷猛從口袋摸出一盒煙,一捏,裡面卻空了,駱四連忙抖索著掏出一支煙給雷猛上了火。
「我們黃幫完了。」雷猛吐出一口長長的煙氣,話語中一陣撲面的滄桑。
「怎麼會?」駱四嚥了口口水。
「是道明臣。」雷猛說道,「是我引狼入室,我原以為他只是條草狗,誰知道卻是條養不家的狼。他在上面有人,背景太厚了,黎叔也無可奈何。」
駱四一陣沉默。
「我們找你也沒別的意思,四兒,天都誰都知道你會造槍,當初黃幫的輝煌,軍功章有你的功勞,現在黃幫有難了,你得再幫幫我們。」一直沉默著的宿雲微開口了。
「怎麼幫我好久不造那玩意了」駱四囁嚅道。
「四兒!」雷猛把煙頭狠狠掐在了沙發坐墊上,「我現在不怕對你明說,我要槍,我要拿槍把道明臣的腦袋打成碎片,現在,我在問你要槍,你給是不給!」
「我沒有」駱四嘶啞著嗓音說道。
雷猛側了側頭,宿雲微揀起茶几上的兩把點紅刀,向駱四老婆兒子呆著的房間走去,雪亮的點紅刀剎那間讓整個屋子裡變的寒冷徹骨。
「不要!」駱四剛剛喊道,腦袋上已經挨了一記重重的肘擊,雷猛一探手將駱四的腦袋按在了茶几上,一把閃著腥味的點紅刀擦著駱四的眼睛戳進了茶几面,逼人的寒氣讓駱四的眼睛一陣猛跳。
「我已經走到這份了,駱四你是知道我脾氣的,我再問你一遍,就一遍,有槍沒有?」雷猛一隻腳踩在了茶几上,另一隻手上拿著刀輕輕拍了拍駱四的後腦勺。
「」駱四內心在掙扎。
妻子和兒子的一聲尖叫喚醒了他,「不要傷害我老婆兒子!」駱四喘著氣說道。
房間裡傳來兩聲重重的倒地聲。宿雲微冰冷著臉走了出來,刀上沒有血跡,宿雲微活動著手腕,「沒事,打暈了而已。」宿雲微淡淡說道。
「現在說還來的及。我保證,今後你繼續過你的日子,我萬一被抓住了,我不會把你咬出來。我們都是黃幫的老人了,怎麼說,這點道義我還是要講的。」雷猛又換上一副緩和面孔說道。
「我去拿。」駱四要站起來。宿雲微一腳踹在了他的腰眼上,駱四又蹲了下去。
「告訴我在哪,我去拿。」宿雲微說道。
駱四說出了藏在什麼地方,宿雲微轉身上了閣樓,捧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盒子打開,裡面的零件一應具全,還有一牛皮紙包獵槍子彈。
「給裝上。」雷猛說道。
駱四的眼睛裡劃過了一道異樣。他低下頭,迅速地把槍組裝好了,槍托是三角鐵的,整個槍雖然粗糙,卻散發著赫人的威勢。
「好傢伙!四兒,好手藝啊!我們這種人,永遠不會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的,就像狗永遠改不了吃屎一樣!」雷猛把子彈壓進了槍膛,「怎麼只能壓兩發?不是連五的?」
「連五的我做不出來,工序太複雜。」駱四發現槍口似乎在指著自己的腦袋,他微微挪了挪腦袋。
「我想試試這槍的威力。」雷猛笑了。駱四的臉一陣死一般的黯淡湧現出來。
宿雲微將雷猛的槍口按下了。
「四兒,給你兩條路選,我這有瓶樂果,你把它喝了,我放你老婆兒子一條活路,你不喝,我把你全家干光。你自己選,我數三聲,沒動作的話,這槍就打響了。」宿雲微把一瓶樂果農藥放在茶几上,自己走到駱四的身後,點紅刀重新架上了駱四的咽喉。
駱四看著雷猛,目光凝重。雷猛偏過了頭,不與他的目光對視。
屋子裡只剩下電視的聲音。
「一!」宿雲微道。
駱四的手顫抖著伸向了樂果。
「二!」
「你們如果在我死了後,還對我老婆孩子下手,你們會付出代價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駱四眼裡飽噙著淚水。
雷猛看著他點點頭。宿雲微沒有數「三」,因為駱四已經將一瓶樂果一飲而盡。雷猛用沙發上的靠巾將駱四反綁了起來,還在駱四嘴裡塞進了一團棉花。
「動手吧。」雷猛對宿雲微說道。
「不用了」宿雲微說道,「我把她們娘倆打暈了之後,用電話線把她們娘倆的腦袋栓在了床上了,現在應該勒死了吧。」
「去看看,以防萬一。」雷猛道。駱四這時候在沙發上像一只瀕死的野獸一樣,居然鯉魚一樣跳了起來,他嘴裡往外湧的泡沫被棉花擋住了,那團棉花也擋住了他歹毒的咒罵。
雷猛拿起板凳在駱四腦袋上正要砸,又被宿雲微攔住了。「不能砸!不要破壞現場,他殺了老婆孩子,又自殺了。」宿雲微說道。
「我們抽支煙吧。」宿雲微拾起那包駱四的煙。
駱四的沉悶的嚎叫漸漸平息了,掙扎也越來越來越小,只剩下抽搐,然後再沒有了動作。
「媽的,眼睛居然沒閉上!」雷猛罵道。
宿雲微把房門打開看了看,進去踢了兩腳,出來道:「全死了。」
雷猛把獵槍掖進了風衣裡,「你剛剛為什麼不讓我把他一槍崩掉?」
「我這是故佈疑陣,槍響了就是大案了,我們報仇不能有一點意外發生。這樣殺了他,雖然費事,動靜不是小多了嗎?」宿雲微說著拿起了沙發邊的風衣。
「我以前真該多聽聽你意見的。」雷猛說道。
「雷爺,走吧。」宿雲微說道。
電視裡的《上海灘》裡,許文強最後被亂槍掃死正在上演。與之交相輝印的是沙發上僵直的駱四眼邊那一顆渾濁的淚水。
在數小時後,雷猛向道明臣摳動了復仇的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