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稀疏的夜晚,觀星台上模糊難辨,管皇后看不清楚帝的神色,只能聽見他平穩沉厚的呼吸聲,很顯然,他並沒有被管皇后的言語激怒。
但是皇后並沒有退縮的意思,反而咄咄逼人的說道:「歷代管氏家族多為後族,很多管家男兒為了楚國拋頭顱灑熱血,卻換來了皇室的猜忌。不為別的,只因楚氏一族自己立國不正,生怕別人有樣學樣。管氏子弟已經歷代放棄修行,更不統帥軍隊,就是這樣也換不來正在的信任。」
「既然怎麼做皇族都不肯相信管氏一族的誠意,那還是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吧。」管皇后嘲弄道:「哀莫大於心死。」
楚帝長袖輕卷,背負身後,昂首道:「歷代以來管家都是這麼想的?」
「歷代以來,管家女子生的兒子,有幾人即位登基了?」管皇后反駁道:「三百年,十九位君王,只有一位母后出自管家。而管家有多少位皇后?難道我們管家女子生的兒子個個都是不中用的嗎?」
楚帝笑道:「早前的不太清楚,當年和朕爭奪帝位的那位管太后的兒子,的確是個人才。對不對?」
「燕王?他還沒輸到家,現在看起來似乎還有勝利的希望。他麾下一個蘇錦的崛起,就把虎關一線的將領打得落花流水。陛下,燕王兵鋒距離東都只有四百里。騎兵突襲三日可抵城下,這種關頭,你還不肯讓兒子們安下心來,我真不知道你是一位明君還是昏君。」
管皇后的言語滿是不敬,卻沒有讓楚帝勃然大怒。他只是用平靜到幾乎帶著不屑的目光,瞥了皇后一眼,隨即朝樓梯口走去。
楚帝的雙腳還沒踏入樓梯口,忽然東都北城門處一股火光沖天而起,蒼茫而刺耳的號角劃破東都寂靜的夜空,沉睡的烏鴉被驚醒,慌不擇路的到處亂飛,城中處處點起燈火,不知道多少已經躺進被窩的人翻身而起,出門查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小初子氣喘吁吁的跑上觀星台,見到楚帝,當即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說道:「陛下,東都……敵襲!」
不得不說,蘇錦的確是個非常了不得的人才。他手中的兵力想要面對超過十萬楚軍守住虎關都已經十分困難。可他的腦子裡壓根就沒有死守這個概念,攻克虎關之後,略作休整,蘇錦獨自帶領兩千輕騎,抄小道避開大隊楚軍的耳目,攜帶了七日乾糧,急行軍只要兩天就已抵達東都城外。
指望一隊騎兵來攻克東都城門簡直是癡人說夢。蘇錦並不傻,他要的根本不是戰果,而是這一擊的意義!
敵軍突然出現在東都城外,以羽箭對城防守軍發動進攻,並耀武揚威一圈,揚長而去。這種在戰場上純二.逼的做法,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卻能帶來巨大的好處。
首先,燕王的北疆軍會因為自己的軍隊打到東都而士氣大振。一直處於劣勢的北疆軍甚至可能因為這個契機而接連不斷取得勝利。
其次,虎關沿線十多萬楚軍本來準備對虎關進行合圍,可蘇錦的這一手,便讓虎關到東都的四百里全部成了楚軍不得不防的區域。讓蘇錦的兵馬如此順利來到東都,可想而知這片防區的將領將會承受楚帝多少怒火,如果楚帝一怒之下派個太監持尚方寶劍去軍中斬了大將,也絕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而最重要的是,蘇錦的東都一夜遊,給北疆軍進入虎關,完全打破北線防禦,贏得了充裕的時間。十多萬楚軍絕不敢再讓蘇錦搞個一日游,三日游,防線就此被蘇錦全盤帶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北疆軍源源不斷的補充進虎關。
楚帝的臉色依然如水般平靜,他端坐在御書房中央,吩咐小初子關閉房門,讓那些心急火燎的文臣武將只管在內宮之外吵鬧。
三公之一御史大夫唐隱、察事廳前任總督易老頭、大內侍衛總管龐真、察事廳代理總督秦飛、監事柳輕揚、太子、端王楚卓、魏丙寅……這些兩代大楚最為出類拔萃的人,盡皆匯聚御書房,等候楚帝的決斷。
楚帝淡淡的瞥了太子一眼:「今天東都折騰出了不少動靜,也令朕刮目相看。可這不管你的事,從頭到尾,你只是個棋子。是你母后和管家的力量,在東都掀起了風浪。」
「卓兒,你讓朕有些失望。身居上位者需要權衡利弊而後行。你還不明白,帝位的誘惑雖然極大,卻依然不是最大的,有些事總可以高於一切!」
「四皇兒,斛律方刺殺唐大夫,朕是明白絕不會出自你的授意。其實,以你現在的威信,還不足以讓斛律方這樣的高手去冒險行刺唐大夫。」
「不過,今天依然有朕很開心的事,大楚又多了一位大宗師。」楚帝微笑著看向柳輕揚,點頭示意。
柳輕揚歎道:「可惜,我和易總督前後趕去支援龐大師,卻依然被解鈴和孫涸跑了。」
秦飛暗暗覺得有些好笑,孫涸這輩子信奉的便是打不過就跑,做人的原則——拚命佔便宜,寧死不吃虧。說起逃命的功夫,當年魏楚大戰就表現的淋漓盡致。龐真、易老頭追殺孫涸那麼多次,可曾有一次抓住他一根頭髮?而解鈴就更難抓了,且不說她跑得快,最可怕的是,這女人隨時準備拉著人和她一起去死,抓她就意味著可能會有一人要陪葬,能走到大宗師這一步的,誰都不傻,動不動就同歸於盡,那是綠林好漢的打法,和大宗師這麼高端的人物格格不入!
「跑了就跑了吧,兩個人能鬧出多大風浪?難不成他們倆還有本事入宮把朕殺了?」楚帝渾不在意的揮了揮手。
「讓朕難以忍受的是蘇錦!他公然打出北疆軍的旗號,立起自己鎮帥大旗,襲擊北城守軍之後便揚長而去。京畿軍馬出動追蹤,朕估計是追不到的。他這麼做,實在囂張。可笑的是,朕的手下除了房無量之外,居然找不到能和蘇錦對陣的將領。年青一代的將領,全是吃草長大的嗎?」
楚帝怒容漸現,手掌緊緊握住扶手:「如果房無量再輸,是不是要朕親自去太尉府,請雷太尉在年近七十的時候再披掛上陣?大楚丟不起這臉,朕也丟不起這臉。」
「你們兄弟幾人,沒有一個想著為朕分憂的,全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以為北疆軍不過困守一隅,早晚要被王師掃平。混蛋!打仗的事誰敢說必勝?當年弱楚伐強魏,我大楚舉國兵馬傾巢而出不過三十萬,發動民夫五十萬,其中騎兵八萬六千人,大部都是步軍。大宗師只有龐易二人,領軍將領除了當年還是鎮國大將軍的雷太尉之外,連一個打過十仗的都沒有。」
「那時候的魏國吞併唐國,帶甲近八十萬,雄關赫赫,佔據北方要塞。魏國大宗師有六人之多,當年的水晴空和孫涸甚至都無法進入前三。他們的將領久經沙場,戰士驍勇強悍。這麼個龐然大物,一樣崩潰了。」
那是上一代人的驕傲,唐隱、柳輕揚等人的臉上依稀帶著懷念的光彩。以弱伐強,唐隱運籌帷幄,雷太尉衝鋒陷陣,易總督嚴明軍紀,龐真出生入死……是那些強大無比的人,締造了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奇跡。
而如今,北疆軍的蘇錦就像二十年前那個年輕的房無量一樣崛起,甚至比房無量還要耀眼,還要瘋狂。擁兵六十萬的大楚,竟然在年輕一輩找不到堪輿對敵之人。
「可恨兒子年少時兵書讀的少,不然定要領兵出戰,披掛上陣,拿蘇錦人頭回來給父皇息怒。」太子頓足道。
楚帝輕蔑一笑:「若是你讀了幾本兵書就出戰,朕以為,蘇錦拿著你的腦袋去找燕王邀功的機會要大幾百倍。」
太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楚帝這毫不留情的駁斥,讓他的馬屁化為一片虛無。
楚卓沉聲道:「父皇,蘇錦崛起的太快,據說他本身修為並不高,只是軍中平常的武藝罷了。這兵荒馬亂的,他也不可能短時間之內找到高手護衛。燕王自己還怕真叔去找他麻煩,更不可能把劉任重等高手派往蘇錦身邊。只可惜兒臣身邊那位飛劍宗師鄒劍鋒慘死於陳弘胤之手,不然的話,兒臣令鄒劍鋒出馬,必可擊殺蘇錦。」
魏丙寅冷冷的插話道:「你可知道燕王身邊一個大宗師都沒有,父皇為何一直沒有派易總督和真叔去殺了燕王?大宗師是人間難敵的境界,他們舉手投足皆是威力,尋常一劍便可摧枯拉朽,氣勢驚人。可大宗師並不是神仙,不是傳說中可開山劈石抽刀斷水的天道高手。他們面對源源不斷的敵人,也會累,也會受傷,也會死。」
「當年魏國的大宗師,不就是想要刺殺雷太尉,結果被唐大夫、真叔將計就計,硬生生用御營兵馬把他們堆死的嗎?」
楚帝雙目間寒光一閃,當年那一戰,御營兵馬十損其六,為了圍殺那三位魏國大宗師,在龐真、柳輕揚等人捨命死戰之下,依然犧牲超過三千御營戰士。整個御營血肉模糊,地面儘是令人不敢正視的猩紅。那刺鼻的腥味,許多天不曾散去!每天夜裡,都能聽見御營戰士懷念同袍的哭聲!
那些御營戰士都是精挑細選的勇士,至少也要有九品中的實力才能入營,能擔任個一官半職的,起碼都是先天高手。但是那一天,三千鐵甲長眠於斯,何其壯烈!
「蘇錦現在再不堪也有一兩萬兵馬握在手中,他身邊的確沒有什麼高手,可他對自己的安全絕不會不重視。要想刺殺他,必須有準確的情報,隨後才能由最頂尖的高手出馬,將其擊殺。」魏丙寅跨前幾步,站在楚帝對面,低頭道:「父皇,從蘇錦其人用兵來看,他膽大包天,計謀百出。這樣的人不好對付,甚至他也可能以自己為誘餌,引誘我們派人去殺他,假如他能一舉擊殺某位大宗師境的高手,那將對我軍士氣造成難以估量的打擊。」
「的確有這種可能。」唐隱雖然不欣賞魏丙寅,可這番話卻讓他找不到一點毛病,此子頭腦清晰,反應極快,更難得的是,在幾位皇子之中,數他能沉得住氣。
「蘇錦突襲東都,正是好機會。」太子搶著說道:「他的騎兵再快,也不可能快過真叔、易總督。急行軍一天不過一百八十里,對於真叔來說,一百八十里能用多久?他那點人馬還要分前軍開路,後軍壓陣,也要有斥候到處哨探。兒臣以為,如果父皇下旨,蘇錦甚至無法看到明天日落。」
楚卓冷笑道:「皇兄,只怕你忘了一件事,現在東都還有兩位對父皇有所企圖的大宗師下落不明呢。」
「真叔和柳世叔出手,那易總督和唐大夫坐鎮皇宮,難道孫涸他們有膽子來嗎?他綽號猥瑣欲為,可不是窮凶極惡。」太子厲聲反駁道。
「現在狙殺蘇錦絕對是大好時機,錯過這一天,以後再想找這麼好的機會就難了。」太子幾乎已經快要叫了起來。
楚卓冷笑一聲,側過臉去,竟是看也不願看太子一眼。
魏丙寅倒是插口道:「太子殿下,假如這一次就是蘇錦的計謀,故意帶著兩三千精銳來引人出手呢?」
三位皇子爭做一團,或冷笑不語或冷嘲熱諷或怒目相視……
楚帝看了看龐真:「你覺得呢?」
龐真微笑道:「陛下,您常說,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是小孩子的把戲。」
「北疆軍本來就沒有高手坐鎮,劉任重等人如今也不是我們的對手。臣倒是以為,殺死蘇錦的機會很高,值得一試。」
楚帝顯然比較滿意龐真的回答,回頭看了看三個兒子,吩咐道:「既然如此,朕就給你們三兄弟一次公平的機會。」
「你們三人,誰殺了蘇錦,誰就是帝國的繼承人。」楚帝擲地有聲。
三位皇子怦然心動,齊齊抬頭看向楚帝,可回首又想起殺死蘇錦的難度。假如他們要是有龐真易老頭這樣的修為,肯定想也不想,馬上就提把刀去找蘇錦的麻煩去了。只可惜,三位皇子修為最高的便是魏丙寅,也只停留在先天境,還是一位念修,想要刺殺?實在是有心無力。
「朕當然不會讓你們自己去找蘇錦來殺。」楚帝沉聲道:「朕說了要給你們公平的機會。」
「察事廳現在實力太強,易總督和柳監事都是大宗師境,秦飛你自己也是宗師境,加上那些精於刺殺狙擊的執行司高手,還有元鑫君山水這樣級數的高手……」楚帝歎了口氣:「這樣是不公平的。所以,這次保衛皇宮的重擔,就交給易總督和柳監事,搜查孫涸解鈴下落的任務,就讓君山水來完成吧。」
秦飛吐了吐舌頭,這算是把自己左膀右臂外加靠山都給砍了?
楚帝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安排,接著說道:「三位皇子分別如下。」
「太子接替秦飛,暫代察事廳總督,秦飛在此次行動中必須聽從太子吩咐。太子在一個月內可調動察事廳高手,用任何辦法擊殺蘇錦。一個月後,無論成功與否,都需將察事廳交還秦飛。並且……」楚帝頓了頓,賣了個關子,這才說道:「如果是察事廳擊殺蘇錦,那秦飛的暫代二字,就可以拿掉了。」
「四皇兒本就坐鎮大內密探班,有數百大內侍衛助陣。不過斛律方已死,大內密探班沒有什麼夠級數的高手壓陣,這對於四皇兒是不公平的。所以,朕決定,請唐大夫暫時坐鎮大內密探班,協助四皇兒擊殺蘇錦。」
楚帝的目光落在端王的臉上:「唯獨卓兒什麼都沒有,端王府最強的鄒劍鋒還死了,如果朕不給他一位最強的高手,怎麼都說不過去。龐真,這次你幫卓兒,殺死蘇錦。」
「從今夜起,直到一個月後,你們有三十天的時間去殺死蘇錦,如果誰先殺死他,誰就是當之無愧的帝國繼承人。其他人也不用再爭了,朕會把你們放到一個富庶的地方去做個太平王爺。」
太子急忙叫了起來:「陛下,這絕對不公平,他們倆都有大宗師相助,憑什麼兒臣這裡就一位大宗師都沒有?」
秦飛笑道:「太子殿下,看來你還是不怎麼相信我的手段啊。」
太子悻悻的說道:「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既然父皇說了要公平,那就一定要公平。可現在算什麼,那邊是龐大師和唐大夫,秦飛,我知道你很厲害。可是,我也知道,你絕不會吹牛說,你能勝得過龐大師和唐大夫吧?」
「我當然不如他們。」秦飛緩緩的說道:「就像一柄槍,誰說沒槍頭就捅不死人?誰說大宗師就一定比別人會殺人?」
「刺殺這種事,跟境界一文錢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