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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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八日(mday+129)夜
倫尼?中央第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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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塔夫?休?柯曼一世的目光越過廣場,落在敵軍的陣列上。
他是這一百年以來,第一個踏足這片土地的帝國皇帝。現在他的軍隊正在試圖鎮壓守衛這裡的自由軍。
如果按正常標準看,這時的局勢應該是自由軍領先,領先的優勢還不小。
帝**兩翼的騎兵隊被包圍在數百名步兵之中,隨時都可能遭到沒頂之災。中央雖然突破迅速,卻被對方指揮官的新型魔法拖延住了腳步,沒能達成進一步的突破。
但就在這個時候,皇帝聽到了戰爭之神的召喚。
「他為什麼動搖了?他為什麼用槍而不是魔法?」
那個戴著卓越章的南軍指揮官在舉槍的那一瞬間遲疑了。
這一瞬間的遲疑,在他面前的外交大臣沒留意到,遠在戰場另一端的皇帝卻留意到了。
古斯塔夫又掃了一遍南軍的陣列。
一旦有了判斷,這個陣列不合情理的地方就越來越明顯了。
沒有魔法軍官,沒有火炮,該有的東西都缺了很多。
「這不是一支精銳部隊,而是臨時糾結起來的烏合之眾。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覺得嗎?」
他突然感應到一股相似的想法。
皇帝轉過頭來,和黛妮卡的目光相接;少女的肩膀一顫,急忙低頭盯著地面。
「你的心裡有相同的懷疑,薇倫小姐。」皇帝的嘴角閃過一抹冷笑,「我的將軍們卻沒看出來。只要事情和常理略有差異,他們就看不出來了。」
黛妮卡見躲不過去,只得點了點頭:「我想……敵軍應該是臨時湊起來的預備隊。」
當然只能是臨時調集的!
黛妮卡很確定,耐門?索萊頓在一天前還只是個普通的上尉。還不是倫尼軍的上尉。
他的部隊在西方總軍,並不在這裡。他現在指揮的部隊肯定是臨時拉來的,沒有訓練,沒有配合,沒有編製,沒有指揮。一天時間不可能有。
皇帝點了點頭,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那就是這樣了。差一點就被那個『卓越章』得逞了,他竟然騙過了我所有的將軍。」
他撥動了名為「強權」的權杖頂端的某顆寶石。
「費戈塔卿,鷹翼卿!不用管那個『卓越章』了,驅散他的部隊!剩下的人,跟我來,全體突擊!這是我,所有柯曼人的皇帝,古斯塔夫?休?柯曼的命令!」
聲音在魔法的增幅下傳遍了整個廣場。
聽到這個命令,正在和對方指揮官交手的鷹翼伯爵只是往後瞟了一眼,手中那柄名劍「仁慈」的攻勢絲毫不停,皺著眉頭低聲罵了一句。
「真是亂命。不管對方的指揮官了?」
軍務大臣洛倫?馮?費戈塔公爵則是臉色大變。他手一揮,把身邊的部隊分散到兩翼,自己則轉身向著後方急奔而去。從他矯健的步伐上,絲毫看不出這位公爵大人已經年過六十。
「總突擊?陛下,這不可行,太危險了!」
他焦躁的視線越過廣場,投在皇帝身邊的幾名近衛身上。他曾反覆交待過,一定要阻止皇帝親身犯險。
兩名近衛軍的軍官死死地抓住了皇帝的雙臂:「陛下!軍務大臣說了,不能讓您暴露在敵方的火力下……」
古斯塔夫的手臂一甩,兩名近衛被他輕易推開。
「不就是幾個新型魔法嗎?任何新型魔法一定都有其弱點,費戈塔卿一定很快就能想出辦法解決的。火槍隊和魔法師隊,跟上我的腳步!」
皇帝堅定地邁步向前,越過廣場。
雖然步子還是一瘸一拐,但速度卻驚人地快。他的步伐前方,正是左翼最遠處的那個國民軍連隊。
「不要纏鬥,不要回援,進行總攻擊!向前突破!突破!突破!」
剩下的所有人,火槍手們、魔法師們、牧師們,都跟了上去。人們呈分散的隊形通過廣場,試圖和前面正在交戰的步兵隊會合。黛妮卡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索萊頓手裡確實應該是什麼也沒有,可是真的會這麼簡單嗎?」在她心裡的某處在這麼問著自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自由軍陣列上。
沒人留意到,廣場北面議會大樓樓下暗淡的火光多了幾組。
「舉火,填裝。」
在那剛剛亮起的幾點火焰下面,自由軍炮兵的指揮官下令道。
「終於來了。」
耐門望著議會大樓方向亮起的火光,低聲念叨著。他退後三步,從地上撿起一把帶刺刀的步槍,勉強又擋下了鷹翼伯爵凌厲的一劍。
「皇帝總算來了。再這麼下去,我的新魔法就快被看穿了。」
比最差的預想好,比最好的預想差。
耐門一邊招架,一邊計算著距離。
一百二十步,一百一十步。
皇帝在魔法師的拱衛下,進入了沒有任何掩蔽物的廣場。
他沒有找到足夠的魔法軍官是真的……但並不意味著他沒有火炮。
這裡是自由列國的首都,聯合議會大樓之前!這棟建築怎會沒有火炮拱衛?一發現那個守衛議會大樓的連隊有一個炮兵排,耐門就毫不猶豫地將它們埋伏在了議會大樓樓下。
耐門讓正面的所有步兵舉火,也是為了迷惑敵人的判斷。他並沒有熄滅四周所有的燈光,而是隔五盞點亮一盞,形成在範圍內沒有埋伏的假象。
他的努力收到了報償。皇帝確實和他的主力部隊分開了。
「十二磅炮裝填雙倍發射藥和雙倍二號葡萄霰彈,向廣場中央壓制開火!」
炮兵排長不再掩蔽,他用手勢和火光信號向所有火炮發出命令。
整個炮兵排共擁有六門炮。五門拱衛議會大樓的十二磅禮炮,再加上一門從博物館裡拖出來的、曾用於第三次戰爭時期的十八磅海軍重炮。為了把這門略有點老舊的龐然大物拖到議會大樓樓下,自由軍的軍官們費了好些力氣,也費了不少魔法。
現在開火的就是那五門禮炮。雖說名義上是禮炮,但這五門炮的保養和素質毋庸置疑。即便是對火炮損傷極大的雙份填藥,它們也仍然能正常射擊。
所有火炮的預設目標都是廣場中央。
響亮的火藥爆炸聲迴盪著,讓帝國法師們的警戒魔法發出的尖銳嘯叫顯得無用。就算沒有那些魔法,所有人也都知道敵人的炮兵開火了。
「敵方炮擊!組織防禦!」「石牆!」「防爆盾!」「偏斜力場!」
皇帝停下腳步,同樣開始準備防禦魔法。他一邊在自己前方的空中製造大範圍的暴風,一邊稱讚著對方的指揮官:「葡萄霰彈。他從一開始就打算以防禦力最強的施法者隊伍作為目標啊。」
所有在一枚炮彈中容納多粒更小的彈藥的炮彈都被稱作霰彈。根據其中使用的霰彈鉛粒大小作區分,鉛粒較大的炮彈被專門稱作葡萄彈。
小號的鉛彈意味著每發炮彈中容納的彈藥多,能夠更大、更密集地覆蓋目標區域,但同時也容易被廣域防禦魔法抵擋;大號的葡萄鉛粒數量要少得多,能否造成傷害要碰運氣,但更容易穿透各種各樣的鎧甲和防禦魔法。
所以,前者對付缺乏防禦的輕步兵和騎兵很有效,而後者則是對付重甲武士和魔法師這類防禦手段多樣的隊伍的利器。以自由軍所使用的二號十二磅葡萄彈來說,二號表示每個鉛彈足有半磅重,每個十二磅的炮彈裡有二十一枚鉛粒。
這輪炮擊打出的十發二號十二磅葡萄霰彈中,就有兩百一十枚半磅重的鉛彈。
這兩百多枚大號鉛彈足以穿透大多數的魔法石牆和神聖盾,偏斜力場的效果也會因為霰彈隨機飛行的緣故被降到最低。
皇帝身邊的這個分隊總共只有四五十人,他們幾乎全部都暴露在霰彈的威脅之下。
用鐵網包裹的霰彈團磨擦著空氣,散發出刺耳難聽的彈道聲。大多數炮彈在空中就解體了,但是有少數鐵絲網的質量不穩定,一直到砸到地面上才炸開。
有幾個正專注在空中防禦魔法上的貴族和宮廷法師措手不及,直接被從下面斜著飛來的大號鉛彈打進了身體裡。半磅重的鉛彈沒什麼穿透力,但被它們打中的人肯定沒命。
「浮石術!」
黛妮卡早就蹲了下來,並念了一個咒語。她面前所有的地磚都被這個咒語掀了起來,在她附近十米的範圍內,這些飄浮在低空中的地磚構成了一道低矮的屏障,將皇帝和他的幾個近衛包圍在裡面。幾發從地面橫著飛來的鉛彈撞上地磚,被攔在了屏障外面。
皇帝見到這個陌生的魔法,立刻就知道是誰放的:「你熟悉這炮彈,薇倫小姐。」
黛妮卡只是點了點頭。從費戈塔人那裡,她知道帝國的葡萄霰彈產量很低,就算有也大多分配到了海軍,一般的軍人並不太熟悉葡萄彈的性能。就算是經常和南軍交戰的費戈塔軍人,所見過的也只是紙殼葡萄彈或者昂貴的魔導引信葡萄彈,對這種用鐵絲網包裹的隨機傷害炮彈並沒有太多瞭解……當然,這和帝國不能大規模生產鐵絲也有關係。
不過她懶得說自己知道這些,也不想對皇帝提及她私下做的情報功課。所以她只是點了點頭。
而且,她聽到了一聲響且陰沉得多的爆炸聲。
「就是現在!」
在議會大樓腳下,炮兵指揮官親手點燃了那門十八磅重炮的火線。
火炮是舊型號的海軍炮,彈藥可不是。其他火炮都是葡萄彈,只有那一門十八磅炮裝填上了破魔重彈。
在漫長的弓箭時代中,人們製造出了數量和種類都非常驚人的魔法弓和魔法箭。進入火器時代以後,這些努力當然都轉移到了火器上來。魔法師們發現,除了高速的摩擦和爆炸會損害某些咒語的發動效果這一重大缺點外,這些武器實在是更好的魔法載體。原本用於加速箭矢前進的魔力被化學能代替後,可以騰出來用在其它的方向上--比如突破防禦魔法和障礙物。
「銀星」型秘銀重破魔彈就是這一方面最傑出的成果,這個月議會正在討論大規模製造它的可能性。該彈全重十九磅半,能用各型十八磅炮發射。
除去外層高密度的秘銀材料後,戰鬥部分淨重十四磅,去年才進入實驗性列裝階段,是整個文明世界中最先進的魔法武器之一,每發的造價幾乎頂得上半門火炮了。
它被設計來對付從土牆、石牆、力場牆到最新的主動截擊反應魔法,彈頭還擁有一定程度上的自動制導能力,可以向著對方陣容中魔力密度最高的地點進行偏移。在陸軍來說就是隨軍法師,在海軍來說則是導航法師,因此自由陸海軍對這種炮彈都寄予厚望。
在耐門?索萊頓勉強湊起來的所有資源之中,只有這一發實驗性彈藥有可能將強大的皇帝打得粉身碎骨。這枚炮彈拖著閃亮的銀色尾跡,不負眾望地直接扎向地磚環的正中!
「一定要命中啊。據說就算幾個頂級施法者聯手也防禦不住這枚炮彈的直擊。」
耐門這麼祈禱著。
洛倫?馮?費戈塔軍務大臣停下了腳步,臉色變得鐵青。
「陛下!快閃開那東西!」
但是古斯塔夫皇帝並不防禦,也不閃避。
他只是後退半步。
「這就是他的底牌啊。」
皇帝雙手執住法杖末端,側過身子。
他手中的權杖「強權」垂直指向天空--
上面的魔力完全展開,形成了一張巨網。
「那就讓我們來試試看吧。強化我的力量和速度吧!」
重型破魔炮彈的軌跡映照在皇帝的眼中,經過的每一個點位都清晰可見。動態視力這種天賦,自然也被鐫刻在休?柯曼家族的血脈當中。
炮彈越飛越近,似乎還在不停調整著軌跡。
周圍的秘銀外殼開始脫落了,將四周的防禦魔法中和,並露出了當中堅實而銳利的錐型榴彈彈體。
皇帝深吸一口氣,然後瞇起眼睛。
炮彈落下,砸在石環正中央--
用語言很難描述古斯塔夫陛下動作的快速和力量。幾個近衛都在徒勞地試圖用魔法干擾那枚炮彈,只有黛妮卡見到了「強權」的軌跡。
她看到皇帝的肩膀飛快轉動,「強權」隨著手臂的指向打在了那枚炮彈的正中。
那張無形的網網住了那枚破魔炮彈。還沒等炮彈上面的魔力發揮出作用進行引爆,它就被皇帝直接甩了出去!
那枚炮彈斜著彈飛了回去,砸在議會大樓的高處,接著爆炸。
人們瞠目結舌,看著議會大樓外立面的兩根支撐柱被這劇烈的爆炸炸得粉碎,然後慢慢地倒了下來。
古斯塔夫?休?柯曼竟然把一枚炮彈打還了回去!
相比之下,用劍砍子彈什麼的,就不算什麼了。幾乎每個看到的人都在想著同一件事。
「皇室的血脈……太離譜了。」
對於自由軍的士兵們來說,這種心理上的衝擊要大得多。怪不得那些北方的貴族和魔法師們要效忠於他!
「可惜,偏了一點,本來應該是一記正中議會大樓的打擊。這枚炮彈的軌跡有些奇怪。」
古斯塔夫用左手收起了「強權」,又把因為強大衝力而被砸到脫臼的肩膀若無其事地推回原位。他轉向還在目瞪口呆的黛妮卡。
「如果這是枚魔力制導炮彈……那就說明你的魔力已經強大到可以干擾它的軌跡的程度了。在這麼多皇家法師和牧師中間,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成就,公爵小姐。有這樣的魔力,你終歸會在我的臣民中找到位置的。」
皇帝又望著敵人的炮兵陣地。已經有一個分隊衝了過去,至少在短時間內,那個炮兵排不可能再次發射了。
「好了,繼續總突擊!擊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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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萬歲!」的喊聲響徹戰場。戰鬥持續到現在,大概半個倫尼都知道,敵軍已經前進到了第一區。
「全體火槍手上膛,三排急速射!」
神聖帝國的火槍隊和魔法師隊全力開火了。低沉嘈雜的咒語聲和火繩燃燒的嘶嘶聲響成一片,尖利的啟動語此起彼伏,但隨即被響成一片的爆炸和子彈破空聲蓋了過去。
戴著卓越章的耐門?索萊頓上尉不停地從地上撿起帶刺刀的步槍,越打越退,越退越後。
他的目光不時向兩邊瞟著,想要為自己和自己的部隊找到一條退卻的道路。
不能就這麼潰敗,在這裡放手潰敗就全完了。八個連隊,兩個營,第二道城牆以內最強大的一支正規軍預備隊。倫尼號稱有十萬守軍,但這十萬守軍至少有七萬人在第三、四道城牆上和敵人對峙,剩下的三萬人大多數都在戰地醫院裡。
「皇帝……在這一百多年的戰爭裡,我們竟能殺了好幾個這種怪物,自由軍的前輩軍人們可真了不起。」
贏不了。從一開始就贏不了。
耐門煞費苦心地想辦法集中己方的力量,誘騙帝**批次投入戰鬥力,把不同的單位引誘到不同的方向進行圍攻,就是為了解決皇帝。解決了皇帝以後,他自然可以利用自己的防禦魔法安全逃脫,這不成問題。
但是,所有的炮兵火力集中在一起的結果,也不過是給純正的皇家血脈增添了一點擦傷而已。六門火炮加上最新的重型破魔彈,在皇帝面前也同樣完全不值一提。
「前進!擊破敵軍兩翼!」
全完了。帝國的高級施法者又多又強,耐門臨時拼湊起來的部隊的士氣已低落到底。
而面前的這個伯爵,完全不給他任何撤退的機會。他無法去組織撤退。
「夠了,鷹翼!你還要拖多久!」脾氣暴躁的老公爵轉回了前線,破口大罵道,「你幹不掉他的,看看你的部隊!別管他了,部隊不是他在直接指揮的!」
「五分鐘!我知道這個新型魔法的弱點了--」
但老公爵直接打斷了他。「法師!石牆術,把這兩個人分開!弱點什麼的,我早就判斷出來了!」
兩名宮廷法師立刻念出咒文,用兩道石牆將耐門和柯威分開。
外交大臣狠狠地用劍斬掉了一角石牆,轉過身想找費戈塔公爵理論。耐門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向自己的部隊逃去。
「不就是不能主動使用魔法嗎!這麼強力的防禦和解除魔法,不可能有任何魔力從中溢出--」老公爵說到一半,突然醒悟過來了,「石牆術!把那『卓越章』圍住!在他撤回去之前!」
耐門沒有聽到這句話。那時,他正焦急地看著自己的右翼,右翼已經岌岌可危,看起來隨時都會被突破,然後被包抄,被殲滅。
「所有部隊注意,向左翼集中,伺機進入巷戰--」
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石牆。他的肩膀猛地撞在石牆上,他忍著痛往左側衝去,想要繞過這道魔法石牆。
然後又是一道石牆。兩道,三道,四道。
耐門發現自己被圍在了一座由石牆構成的牢房裡。對於一個魔法師來說,這個情況本應很容易解決,就算是初段的新法師也不會被難住。
但他聽到了外面鷹翼伯爵愉悅而又有些瘋狂的笑聲。
「很好,這樣他就會解除那個該死的新型防禦魔法了吧!」
耐門的動作僵住了,「死亡」這個詞劃過了他的腦海。
他要嘗試嗎?他敢嘗試嗎?無論如何,那柄「仁慈」的主人動作都會比他還快。他來不及把防禦魔法補回來。
維持著這個魔法,他至少還能活下來。解除了這個魔法,或許有機會逃出去,但更可能的是直接死在這裡。
一定還有什麼其他辦法。總能想出什麼其他辦法來。耐門這麼對自己說,快啊。
但這次好像所有的點子都枯竭了。在他面前只是一個二擇:現在死,或者等等在死。
他猶豫不定,直到外面的槍聲、咒文聲和殺戮聲都慢慢安靜下來。
沒有聽到歡呼聲……這不可能是自由軍的勝利。
似乎全結束了。
耐門拿起了自己的佩槍。現在解除魔法,用這柄槍對著腦門來一槍,好像也是個選擇。
可是不想死。越是老兵越不想死。他們甚至覺得自己不會死。在心態上,他也已經是個老兵了。
外面傳來一些交談聲,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逃了一百多人。大多數都被我們留在這裡了。五分鐘以後就能出發,陛下。」
有人用魔法粉碎了這道石牆。外面火把眾多,耀眼有如白晝。
好幾十個帝國人圍繞著幾個大人物,站在他這座臨時牢房的面前。
在他們正中的,正是皇帝。在他左手首位站著的,是年老的公爵。他沒看到黛妮卡。
公爵開口問他:「貴軍的抵抗已經結束了。你就是這支軍隊的指揮官。名字?」
應該是軍務大臣費戈塔,耐門想。「我、我、我是……」他想回答,舌頭卻像打了結。
費戈塔公爵誤以為他是要說慷慨激昂的演說詞,立刻打斷道:「不用說長篇大論了,我們時間很緊。投降還是不投降?首個棄暗投明的人還是可以優待的……」
皇帝手中的法杖突然在地上重重一頓,打斷了軍務大臣的話。
「暫停。我有異議,費戈塔卿。我不接受投降。」
「陛下?」軍務大臣詫異地問了一句,「他是卓越章。」
「我知道。五分鐘以後就能出發,對吧。」皇帝邁前一步,打量著面前這個上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輸得很冤?」
耐門?索萊頓打量著皇帝。這個男人就是北方最大的權力者,人形的怪物,暴君。從戰鬥力來看確實如此。不算英俊,但長相非常有力,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覺得自己已經為了勝利竭盡全力,最後輸掉是因為我們的力量太強,加上運氣不好。你覺得自己的指揮就算不能說出色,也算可圈可點。所以你一直留在這裡,想要碰運氣看能不能投降。」
耐門張了張嘴,想說「我不投降」,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是這樣的。正是你對功勞的貪婪,把你的祖國推上了絕路。你成功了就能結束戰爭,能夠用最小的損失換得最大的效果。你會成為英雄,把自己的名字用黑體字寫在歷史書上。可你估計過你成功的機率嗎?你考慮過你失敗的後果嗎,卓越章?」
皇帝冷冷地看著他。
「你還沒搞清楚條件就忙著冒險。我在這裡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戰鬥力有信心,你有嗎?你忙著撤退,而不是拖延時間,就證明了你沒有後援。整個倫尼軍正規的預備力量,都在這裡了吧?現在,從這裡到東三區,倫尼軍只有一座城門了。你是在賭博。不僅是用自己的命賭博,而且是在用整個國家的國運賭博。你親手把整個倫尼軍的後備力量推上了賭桌,然後輸了個精光。」
「感謝你自作主張把預備隊集中起來給我們一網打盡。如果這些部隊分散在城區裡,我們就不能安心破壞你們的指揮中樞了。你應該清楚,你的謀劃成功率可能只有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你是在拿你的國家為你個人的榮譽而冒險。」古斯塔夫環視著身邊的大臣們,一字一句地強調,「而我不需要一個賭徒。所以我不接受你的投降。」
耐門頭上的冷汗涔涔流下。他的牙齒顫抖著,卻不知道要怎麼反駁。
因為確實如此。如果這些部隊沒有潰散,在皇帝試圖奪門的時候截擊效果可能會更好。雖然那同樣冒著極高的風險,但他潛意識裡也確實是更喜歡這個功勞更大的直接截擊方案。
倒是一旁的鷹翼伯爵進言提出了異議:「您如果在戰場上殺掉一個正經的『卓越章』足可震懾叛軍,但是殺俘……現在知道的人太多了,不可能保密的。」
那畢竟是曾和他死鬥過的對手,被皇帝如此貶低,伯爵潛意識裡也覺得有點面上無光。
「誰說要殺他了?我喜歡他這樣的敵人。我喜歡剛愎自用的敵人。尤其是不能判斷出敵軍和自軍的實力,喜歡用了不起的作戰計劃來戰鬥的敵人。如果我所有的敵人都是這樣的,那消滅這樣的軍隊就實在太容易了。有些人以為仗著自己那點小聰明就能勝過實力的差距,有些人以為自己只要用靈活變通做借口就能無視世界的秩序。我喜歡這樣的敵人,非常喜歡,可我不喜歡這樣的同伴。」
「難道您的意思是放了他?」這次換成軍務大臣提出了異議。
「也不是。我想讓叛軍的將士們看看,他們的卓越章發給了一個怎樣的人。」皇帝總結道,「堂堂的『卓越章』,居然是個連火球都不能聚集的廢物,這也實在誇張了一些。他還用他的祖國作為自己博取前途的籌碼。聽到這些事情,應該會有不少人對南軍的未來失去信心吧。他們最高級的勳章,就會變成一個玩笑。」
耐門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那是怎樣的未來啊。他悄悄地把手壓在了自己的配槍上,解除了防禦魔法。
或許死還是個更好的選擇。比起投降,受辱,生不如死來講。
而就在這一刻,皇帝冷笑了起來。他一直在等這個時刻。
「現在你明白了。我命令你,停手!」
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侵入了耐門喪失意志力的腦海。對於一個能使用魔法的、有著堅定信念的頭腦來講,只有在崩潰邊緣的時候,才有可能被精神控制魔法控制意識。
「命令開始。你會放棄所有抵抗的想法和逃走的想法。你會向著我軍的方向前進,並想盡辦法成為俘虜。這些是在你腦海深處的意願,不影響你應付其他南方人。在真正進入戰俘營之前你會一直想活下去。結束。」皇帝看了看懷表,「正好五分鐘,部隊出發吧。」
耐門的手貼在槍上。
動啊!動啊!動啊!他在心裡對自己吶喊著,可是沒有效果。四肢紋絲不動,完全不接受他自己的命令。
是結局了。
「去找帝國投降吧,」有個惡魔般的聲音在耳畔重複著。像他自己的聲音,但其實這是精神控制魔法。
他要去投降。等到時機合適的時候。
他看著這些帝**人紛紛上馬,向東離去。
跟著他們去好了。向著帝**的方向前進。
不會抵抗,不會逃走。
「誰來把我從這噩夢中解救出來吧。不管誰都好。」
這是他沒有說出口的吶喊。不會有人聽到的。當精神控制魔法作用在一個意志崩潰的人身上時,是如此強大,就連督主教們都不一定能解除這種精神控制。
但不知為什麼,耐門覺得肯定有人能聽到。這只是一種感覺。他都沒有餘力去思考是誰聽到了。
他開始走了。跟著帝**的馬蹄聲,向城東面去。
而在那只部隊裡,鷹翼伯爵也望著他敵人的身影。和他並轡而行的,是費戈塔老公爵。
「我不明白。」伯爵低聲問軍務大臣,「陛下為什麼要這麼說?這個指揮官才能不錯,應變也快。只是因為年輕,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和經驗而已。」
「留他一命的效果會更好。從根本上打擊叛賊的體制,要比殺掉他們的人有用得多。」
說到這裡,老公爵不再說話,顯得有些感傷。
「在我們那個年代,繳獲一枚卓越章的普通士兵,可以憑借這個軍功換個有正式封地的男爵。我麾下就有個子爵是借此發跡的,他帶的那個營殺了一個七段法師的『卓越章』。他的營本來有八百多人,打完那一仗,只剩了六十多人。至於活的卓越章,我們一個也沒抓到過。一個也沒有。」
洛倫?馮?費戈塔最後瞟了一眼那個像行屍走肉一樣,被精神命令魔法所控制的「卓越章」。
「他做出了選擇,他遲疑了,所以他得到了。我先走了,陛下就交給你了,我去看看前鋒部隊。」
老公爵搖了搖頭,策馬向東疾馳而去。
他的義女就在那支前鋒部隊裡。不知為什麼,戰鬥還沒結束,黛妮卡就自告奮勇進了前鋒隊,去了東二門。
一路上,軍務大臣和他的幾個衛兵沒遇到任何抵抗。偶爾有幾棟房屋在燃燒著,宣示著戰火已經點燃了整座城市,而不獨是外城。
東二門不出所料地被拿下了,這裡的三個國民軍民兵連隊聽說內城淪陷,三分之一的人一哄而散,剩下的人成行軍縱隊趕去增援,結果在路上被前鋒一個突擊全部衝垮。
黛妮卡正在城門下面等著後續部隊的到來,焦急地走來走去。見到洛倫親自到來,她愣了愣,但還是向義父立刻屈膝行了個禮。
「父親大人,我收繳了民兵連隊所有的武器後,把他們都遣散了。我們沒有人手可以看管他們,為了將來的佔領起見,我也沒有殺死他們。希望我沒有做錯。」
其實她從俘虜中找到了扎爾特老師,並且暗示他趕緊帶著修女向南逃走。應該還來得及。
「減少殺戮。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做得很好。」洛倫點了點頭。
黛妮卡又問道:「廣場的戰鬥都結束了嗎?他們的指揮官怎麼樣了?」
這兩句話說得非常流利和自然,聽起來一點也不可疑。
老公爵想了想,回答道:「等戰爭結束以後,他會在我們的戰俘營裡的。」
就在這時,在他們的東面,升起了三道綠色的閃光。是信號。
「總攻開始了。從這裡能看到戰況嗎?」
「城牆頂端視野不錯。」黛妮卡跟在義父的身後,兩人上了樓梯。
她偷偷鬆了一口氣。
軍務大臣站在東二門的頂端,眺望著城市的景象。就從剛才的綠色閃光作為開始,炮聲震撼了整座城市。
在東三區裡,槍聲和炮聲已經掩蓋了所有的聲音,火光已經覆蓋了所有的色彩。
「那麼,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只是從背後瓦解這防禦體繫了。看起來不會太難,雙方的死傷應該也不會太大。畢竟,沒有任何城門能抵擋住同時來自兩側的攻擊。」
軍務大臣轉身走下樓梯,「這就是整場自由戰爭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