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中的蝴蝶 正文 第四章 黑夜結束便迎接黎明(2)
    xvii

    在那人微笑的一剎那,索萊頓就知道不對了。

    雖然並沒有感覺到魔法的波動,但那笑容實在是太詭異了一點。他的目光好像受到了什麼東西牽引似的,死死地釘在那笑容上,再也移不開來。他用餘光留意到,並不只是他的目光被釘在這個人身上,場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釘在了他的身上。從老人到小孩,從男人到女人。

    不對勁……完全不對勁。他死死地攥住手中本打算拿去給其他人消毒的那瓶聖水,用意志力對抗著那神秘的力量,努力讓自己的眼珠轉動。

    貫徹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他應該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不可以在這裡受這種人的控制!

    這樣的想法,在少年的腦海內衝突著,卻無法打破那枷鎖。他的瞳孔,仍然固定著,只能看著那人的笑容。

    為什麼?難道我的人生就真的這麼……沒有希望嗎?難道就真的……會一事無成嗎?

    消極的悲觀自憐想法不受控制地從心底湧起,他只感覺眼前一花,就再也無法想什麼了。

    索萊頓愣愣地看著那個男子摘下兜帽,才發覺他是一個極為英俊優雅的美少年--不過這對他已經毫無意義。他似乎聽到那人說了些什麼,卻無法明瞭其中的意思;他所知道的,只有他應該照著那些很有道理的話去做。

    「你們都是善良的市民,都渴望著安寧的生活。但,你們聽到那歌聲了嗎?那充滿憤怒的歌聲!邪惡的軍隊正在殺戮人民,你們要用你們的力量阻止他們!投入這場奮戰之中吧,那將給你們帶來和平!用你們的血肉之軀,阻攔住鋼鐵怪物的暴行!」

    「帶來和平……」

    「帶來和平……」

    人們重複著那美少年的話,站起身來,向他的身邊聚集而去。人和人推擠著,湧動著,就像一大群無目標的螞蟻。索萊頓也夾雜在他們之中,慢慢地向前挪去。在他的身邊,有剛才那些打過他的人、有那些教堂的修士、有那些曾經高呼過救世主萬歲的人們、甚至也有剛剛殺戮過市民的政變軍潰兵。不過,少年對此都已經毫無所覺,因為他已經被那和平的美好前景所控制……

    「你們這些惡徒!竟然在這神聖之地使用魅惑的魔法!」

    猛然間,憤怒的聲討聲在人群中響起!那名貌不驚人的老牧師,竟然抵抗了這效力強大的敬畏魔法!

    「永眠吧,畏光者!」

    他奮力將手中的聖水瓶擲出,擲向那吸血鬼。眼看就要擲到,突然一個身影擋上前來,正好隔在聖水和那美少年之間。脆弱的聖水瓶碰到他就爆碎,將聖水澆了這人一身--卻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老牧師吃了一驚:「你不是不死生物?!為何要幫助……」

    「因為我是『第一稅官』。」那貌不驚人的男子回答著,從腰間抽出了閃爍著銀光的嶄新長劍。牧師見狀,急忙想用魔法反擊,卻被一陣疲勞所襲擊--剛才,他用的治療魔法實在太多了,以至於已經沒有餘力抵抗這一劍。「第一稅官」快步上前,一劍刺穿了老牧師的心臟。

    老者用手緊握劍刃,似乎不肯倒下,不肯承認這個現實。稅官斜睨了他一眼,拔出劍來;老者那虛弱的身體還是沒有倒下。他不耐煩地踹了一腳,老人的屍體才轟然倒地,眼神中還帶著不甘和憤怒。

    「看吧,這就是阻擋和平的下場!」逃過一劫的美少年吸血鬼大聲道,「這是不會有好下場的!阻擋和平者,死!」

    「阻擋和平者死……」

    「阻擋和平者死……」

    人們低聲重複著,從老牧師的屍體和鮮血上踩了過去。潔白的教士袍沾滿了鮮血,又被踐踏成了黑紅色。

    這一幕全都映入了索萊頓那虛浮的眼簾之中。少年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如果迷惘的話,就照著你心底的想法去做吧。不要管別人的看法,做你能夠做到的事情。」

    老者不久前的聲音迴盪在他的腦海中,將他從那虛無中喚回。

    我…不…可以…在…這裡…就…屈服。

    我…不可以…在這裡就…屈服。

    我不可以…在這裡就屈服。

    我不可以在這裡就屈服!

    --在這個世界上,精神決定力量。如果一個人有足夠堅強的精神,有足夠堅定的信念,堅持自己獨立的思考,就絕不會受到其他人的左右。

    索萊頓繼續跟著人群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憑著自己的意志。

    在走到老牧師的屍體前時,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踩了上去,憑著自己的意志。

    對不起。少年在心中這麼向老人道歉,握緊了手中的聖水瓶,憑著自己的意志。

    人群蠕動著,走出了佛蒂拉大教堂,茫然地向大街上走去。類似的龐大人群,還集中在了倫尼幾乎所有的幹道之上;倘若是由政治家號召的話,大概就會被冠上「5萬人反戰示威大遊行」之類的名號了。

    索萊頓謹慎地擠在人群中,慢慢地接近那兩個人。很快,他就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了。

    「還有多少條路可以通行,左翼第二騎士?」第一稅官問他的同伴。

    「還差兩條,通向東方的所有路就都堵住了。北面也準備好了,只要命令到了,隨時都可以開始行動……」代號是「左翼第二騎士」的美少年吸血鬼屈指計算,「加上這裡的人數,差不多就可以徹底擋住敵人。不過,這次的計劃會不會太張揚了一點?有必要這樣嗎?」

    「那是『王』直接的命令……」

    正在他們談話的時候,突然間,一陣神聖的波動從附近傳來。那吸血鬼微微一訝,退後了兩步,話也被打斷了。

    「以盟約之名,麻煩你們永眠吧?」

    很漂亮的黑髮女牧師,操著正宗的德蘭腔,念著正教的驅魔禱文。索萊頓認出,她是之前他在飯店裡面遇到的幾個冒險者之一。

    「沒想到,在南方的首都,都允許不死生物在街上亂竄啊。這還有王法嗎?」理所當然的,她的同伴也就在旁邊。那穿著閃亮鎖甲的英俊騎士,已經拔出了他的劍,遙遙指著人群中心的「稅官」和「騎士」。

    「南方本就應該是沒有王法的,他們用聯邦法。」一個魁梧的中年人提醒道,他身上倒是穿著醒目的牧師袍。他手一擺,丟出一道治療射線——這對不死生物就是致命的殺傷射線。

    「全體集中,密集陣列!」吸血鬼急忙舉起手,命令人群向他靠攏。人們立刻聽話地集中起來,向他的方向靠攏;治療射線打在人群上,彈了幾下,消失無蹤。

    「多管閒事的傢伙!」稅官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集中人群,向前前進,甩掉他們!就算他們有兩個牧師,只要有平民擋在前面,就沒有危險……」

    他話音剛落,受到敬畏魔法控制的人群突然倒下了一大片,騰出了一條道路。

    「快速,擊倒,足夠。」擊倒他們的少年,手中拿著一根閃爍著電光的魔法短棒。他只說了三個詞,就又再次遁入了黑暗之中。

    見狀不妙,美少年吸血鬼又喚出了他的血僕們:「攔住他們!」

    從人群之中躍出數名美少年,手中持著清一色的刺劍,衣著光鮮,分外華麗耀眼。在他們的眼中,都閃爍著同樣的紅芒。

    一下子見到這麼多美少年,美神穆絲卡的女牧師面泛紅暈,急忙提醒衝鋒在前的騎士:「修蘭!」

    「知道啦。」名為修蘭的騎士有點無奈地收起劍,「我不用武器就是。」

    見他收起了武器,那幾名眼泛紅芒的美少年血僕立刻衝上前去。

    接下來的那一分鐘,索萊頓看傻了眼,甚至不自覺停住了腳步。

    那名騎士的動作,只能用「快似鬼魅」來形容。他的身形閃動在那幾名血僕之間,用難以置信的動作避開劍尖,用奇妙的格鬥動作將他們的手腕和肩膀卸開。

    血僕並非一般的人類,他們擁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力量;但這些擁有強大腕力的美少年,在這名騎士的面前,就像沒有抵抗能力的羔羊。碎骨聲和關節脫臼聲接連不斷,只用了一分鐘,所有的刺劍就都無力的掉在地下。

    「好本領。」新任的第一稅官也停下了腳步,「看起來,不阻擋一下,是不可能繼續前進了。騎士,你加快腳步去完成任務,這裡交給我。」

    「留下他們兩個!」黑髮女牧師指著遠處的美少年,尖叫道。

    「如果你們能做到的話。」這貌不驚人的男子甩了一下手,剎那間鬼影竟籠罩了整條街道,街邊的屍體慢慢都站起身來。

    「……死靈法師。」魁梧的中年人的瞳孔收縮了,他從背後拔出戰錘來。

    大約同時,在東一區。

    鋼鐵鍛造的炮車沿著青磚大道向前軋去,履帶壓迫地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充滿壓迫感的6磅鉛粒霰彈炮不時開火,掃蕩著敵人微弱的反擊。和一般的火炮不同,對炮手有良好保護的炮車可以說是極適合巷戰的武器。就算是再堅固的街頭防禦陣地,也承受不住火炮的連續轟擊。政變軍數次試圖架構臨時的防禦陣地穩固局面,卻全都被輕鬆突破了。

    「我這輩子當了十多年兵,還從沒有打過這麼輕鬆的仗。只要跟在炮車後面,再搜查一下漏網之魚,就可以取得勝利,實在是太容易了一點。」一名後衛排的老兵感歎著,跟著隊伍清掃戰車經過後的空曠街道。說是清掃,其實找不到什麼敵人;政變軍的僱傭兵都瘋了一樣向東面撤退,根本沒人願意留在這裡殿後。

    「說得好像你以前打過艱苦的仗一樣。」一旁的年輕連長笑道,「你年紀也不過四十,怎麼可能經歷過上次大戰啊?」

    「我是從間洲派遣軍調回來的,參加過六年前的奇拜克防守戰。那次戰鬥成了巷戰,我們和精靈與海盜的聯軍逐街血戰,足足纏鬥了兩周才投降。」那名老兵解釋道,「要是那時候也有這種武器,我們就不至於不得不投降了……」

    「也不見得,最重要的,應該還是士氣吧。如果對方真的有心逐街抵抗,將平民作為屏障,兵力不足的我們也無法光靠著炮車取勝……」

    正當他提到平民的時候,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從前隊傳來了斷續而零亂的槍聲和刀劍互擊聲。

    「都進入近戰了,難道是中了埋伏?」連長懷著對「火炮沒有開火」這個事實的疑問,急忙向前趕去。

    在他眼前出現的,是一幕難以令人置信的景象。上百名眼睛放出異光的平民,混雜著同樣眼睛放出異光的政變軍士兵,手中拿著亂七八糟的非制式兵器,組成了密集的方陣人牆,向著他的隊伍推進而來。

    「長官,請求開火許可!」矮人炮手從炮車中探出頭來,大聲道,「否則部隊無法前進!」

    連長死死咬住嘴唇,咬到流血。要開火嗎?不要開火嗎?

    「不可以!如果開火的話,我們不就也變成政變軍了嗎?精神控制不可能範圍很遠,全員後退,停止無謂的纏鬥,到寬闊地帶重整!」他的手重重在空中一揮,「回報指揮部——第7連受到平民阻礙,無法前進,不得不就地停止追擊並回撤!另外,申請魔法支援!」

    類似的回報,並不只在一處發生;壞消息正不停地匯總到議會大樓前的臨時指揮官赫爾手中。

    「第7連受到人群阻礙,停止前進!正請求支援!」

    「第9連的炮車掉入陷坑,無法發動,第9連請求支援!」

    「4號車被不明魔法熔毀,所有乘員死亡!」

    一個又一個紅叉隨著新報告的到來標在地圖上,構成了一個大大的半圓。所有的連隊都在半圓的邊緣止步,將東側城區留給了政變軍。

    「果然還不是歡慶勝利的時候啊。她是不是早就估計到了敵人會有反撲?」想起剛剛離開的女吸血鬼獵人的忠告,赫爾少校不得不無奈苦笑。

    「長官,將軍要你率部趕往自由廣場。」又一名傳令兵跑進議會大廳,匯報道。

    「明白。」赫爾收起軍用地圖和筆記,帶著臨時指揮部所有的人員走出了「獨立與聯合之門」,將這個充斥著死亡和腐臭氣息的地方拋在腦後。他一次頭也沒有回。

    槍聲漸漸稀疏了,停止了。就連城中的烈火,也一處一處熄滅了。正在重整潰軍的叛亂軍最高司令官停下腳步,駐足聆聽,他的警衛隊也一同停下腳步。那時他們正走--或者說,潰退到倫尼東三區的最高法院前,那是一棟代表司法公正的、有一百八十年歷史的建築。被派來佔領這裡的連隊,正愕然地看著他們狼狽的上級。

    雖說有些難以置信,但剛才還迅猛推進的洛佩斯軍,確實停止了追擊。是計劃已經用盡了?還是鎮壓軍開始了滅火?又或者,有其他力量阻止了他們的前進?元帥和少將對望一眼。

    「這是個好機會。重新組織部隊,準備第五次嘗試。」戈瓦爾元帥命令道。

    「重整?閣下,您是說,靠這點部隊?」迪考;萊姆達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殘兵敗將。一個連多點,加上法院的守衛部隊,勉強的兩個連,不到三百號人。

    「我們或許還有機會。集合一下附近的部隊,我們應該能湊出五六百人。」

    「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恐怕是不可能的,之前我們有兩千人的時候,也沒頂住他們的炮火。」萊姆達終於忍不住了,嚴肅地提醒道,「閣下您應該做的事情,是立刻從東門離開,然後從外城趕往北門,和第10師會合。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可能還有勝算……」

    戈瓦爾搖了搖頭:「肯定來不及了。從這裡,繞到城外再趕往北門,步行要用掉5個小時,騎馬也要用掉3個小時。有5個小時的話,城內早就已經平定了--到那時候,我所要面對的,就是倫尼完好的城牆。更何況,你的推測是建立在第10師主力尚存的基礎上的;倘若第10師已經被對方用某種辦法控制了或者消滅了該怎麼辦?」

    「到那個時候,您就逃往麥特比西下游的佛提堡,或者逃往北方軍區。這兩個地方都會毫不猶豫的支持您,閣下。只有靠您重整軍隊,才能夠打敗皇帝!您不可以在這裡自暴自棄!」

    萊姆達的聲音充滿了急切。身為原北方軍區的指揮官,他深知對面如今的實力。那已經不是昔日被自由軍打得大敗虧輸的那支舊式皇家軍隊,而是在新式火炮和嚴謹的操練下建立起來的一隻雄壯之師。如果說從前部隊素質優勢在南方這一邊,那麼現在這天平已向北方傾斜;更不用說,北方還擁有魔法上的優勢。

    聽完萊姆達的勸告,元帥抬起頭來。經過這個晚上後,他的白髮多了許多,但他的眼神仍然銳利。

    「是的,我們是為了一隻可以打敗古斯塔夫的軍隊才發動這次政變,這也是我們要安排無血政變的初衷。但是……如果我們的政變變成了全面內戰,你想會發生什麼?這是個非常明顯的事實。」

    萊姆達少將屏住呼吸,一時間沒有回答。那是個非常明顯的答案。

    「是的,古斯塔夫會直接入侵。如果變成這樣的結局,我們的努力還有何意義?我並非為了私利而發動政變。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分出勝負,就只在這座城市裡面。」

    「但閣下……敗就是死啊!無論是戰死或是投降,無論如何都會……」

    「如果我死了,我就能把迎擊皇帝這個擔子交給打敗我的人--這樣,我也就可以安息了。不能再連累更多的民眾和士兵了,他們應該去和皇帝作戰,而不應該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我身上有一份遺書,裡面詳細描述了我和帝國勾結想要顛覆政府的事實。這樣,就算我失敗了,也可以激起人民對帝國的憤怒。」戈瓦爾按著腰間的手槍道。他的語氣超然,彷彿已經看淡了一切。「現在你還反對我做最後一次衝鋒的決定嗎,萊姆達?」

    仔細打量著面前的長官,萊姆達的眼中泛起微光。無論選擇的手段怎樣,面前這位男子,仍是一位真正的自由軍元帥。為了他所深愛的國家,這位長者可以承受一切的污名。就算他所使用的手段值得爭議,他的動機卻無可指摘。

    少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做出了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決定。他跳下馬來,將自己的馬騰給衛兵。

    「你們務必要保護元帥閣下從城外安全到達北門。」

    說完,他用手中的馬鞭,在戈瓦爾胯下的駿馬臀部重重一擊。那馬吃疼,立刻飛奔起來;幾名仍然有馬騎的士兵急忙跟上。

    「你做什麼,少將!」元帥嚇了一跳,努力控著馬,高喊道。

    「我發誓,我會吸引敵方所有兵力,並堅守到您帶著部隊歸來!請閣下努力到最後一刻,不要輕言放棄!」迪考;萊姆達高聲回答。

    元帥並沒有轉回。在他的心中,大約也是不肯就這麼輸掉的吧。

    待戈瓦爾和他的衛隊消失在視野中後,少將才轉過頭,打量著他最後剩下的三百名士兵。這裡是東三區,距離那個地方不遠。在那裡,他埋伏了最後一張王牌。少將摸了摸自己的銀色鎧甲,又摸了摸自己手上戴著的銀色戒指:確實,還沒有到最後呢。

    「往聖格蕾絲福利院去。」萊姆達有些疲乏地命令道。

    那時是晚上8時20分,歷史已經完全走樣的晚上8時20分。在此刻,有的人還沒有瞭解這一點--但有的人早已瞭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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