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半年前相比,曹操顯得衰老許多。
今年,曹操方四十四歲,但是看他斑白兩鬢,會讓人以為,他已經過了五旬年齡。
花廳的光線有些昏暗,使得曹朋看不太真祥。不過他還是能感覺得出來,曹操身體上的疲憊之氣。
「卑下曹朋,見過司空。」
曹操擺了擺手,「友學,坐吧。」
「喏!」
曹操靠在榻上,並沒有立刻說話。
良久,他沉聲道:「年末,你父將往譙縣,遞交族譜,而後便可歸宗認祖了。」
「啊?」
「你這一支,自征和二年顛簸流離,到今日已近三百年,確是受了許多苦命……而今,是時候回家了。」
曹操這一席話,說的聲情並茂。
曹朋連忙匍匐地上,「若非司空,我父焉能歸宗。」
「好了,起來吧。
我查過族譜,論輩分,你父和我同輩,你應當喚我一聲世父。阿福,我不瞞你,近來我時常有力不從心的感受,但是卻無與外人道。你年紀雖小,確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在雒陽做的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預計……只是這件事,並沒有結束,甚至只是一個開始……我實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你破了此案,我很高興;但內心中,卻又不希望是你破案。」
「世父此言,從何說起。」
曹操眸光閃閃,輕聲道:「你可知道,你破了這案子,卻讓我不得不走到漢家的對面啊。」
曹朋,倒吸一口涼氣。
沒錯,雒陽大案告破,不可避免的會有一批人受到牽連。
這其中,很有可能牽連到漢室,於曹操來說,並非一樁美事。曹朋不清楚,歷史上曹操在解決衣帶詔的問題時,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態。但也正是因此,曹操才得了國賊之名,和漢家徹底反目。雖說此後雙方相安無事,但貌合神離,彼此間的明爭暗鬥,始終不曾斷絕……
世家搖擺不定,令曹操感到頭疼。
於走到最後,曹操不得不頒布唯才是舉令,說出了不問出身,不問德行,只言才幹的言語……
其目的,就是為了消除與漢室對立,所產生的影響。
世家的不配合,或者說世家的猶豫,令曹操走上了寒門主政的道路。
然則如此一來,也使得曹操與世家產生矛盾。唯才是舉令沒有錯,可惜所推行的時間太短。
建安十五年頒布第一次唯才是舉令,到建安二十二年第三次唯才是舉令,寒門登上政治舞台的時間,不過數載。如果曹操有充足的時間,說不定可以解決寒門與世族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但第三次唯才是舉令頒布之後三年,曹操病故。曹不登基後,為篡奪漢室,與世族妥協。
於是,陳群上九品中正制,由此而開始了長達數百年之久的世族門閥時代……
在後世,曾有一種言論,說司馬篡魏,是世族對寒門的反攻倒算。仔細想想,也有些道理。
曹朋腦海中,突然產生出一個念頭:如果能使曹操提前頒布唯才是舉令,又會如何?
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即逝。
這件事的後果,太嚴重……嚴重到曹朋無承受的地步。
一旦他向曹操提出這個建議,勢必會令他走到世族的對立面。世族或許對曹操沒有辦,但要收拾他,卻有無數種手段。此時的自己,不免有些弱小……自重生以來,苦心與世族結交的友誼,很可能就此破滅。這也是曹朋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只是,這念頭一起,曹朋就再也無止息。世族門閥,自古有之,根本不可能徹底消亡。即便走到了前世曹朋生活的年代裡,世族門閥同樣存在!只不過,他們用另一種形式而存在,或者可以稱之為『利益集團』。
朝代夾迭,世族門閥同樣在更迭。
老牌的世族消亡,新生的門閥崛起,這是一個無改變的規律。
唯才是舉令,必須推行!
但提出這個設想的人,絕不能是曹朋……
他可以是曹不,可以是曹彰,可以是曹植,甚至可以是郭嘉,可以是程昱,但絕不能是他!
「阿福?」
「啊,侄兒在。」
曹操笑道:「想什麼呢?」
「侄兒再想,如何為世父分憂解愁。」
曹操不由得笑了,輕聲道:「你有此心,我心甚慰。
不過,我確有一樁事情,需要你為我出面MM阿福,可敢殺人嗎9」
曹朋一怔,腦海中立刻迴響起李儒的那番話:勿論曹公提出什麼要求,你必須毫無猶豫的答應。
「敢!」
「如果這個人聲名甚響,甚至有可能會令你聲名狼藉,你可敢做?」
「敢!」
但心裡面,不禁嘀咕起來。
老曹不會是想我去殺了漢獻帝吧……
「哈哈哈……」
曹操忍不住大笑,似乎一下子快慰許多。
「你這孩子,倒是爽快,難道就不問,我要你殺什麼人?」
「凡是與世父為敵者,皆可殺之。」
曹朋抬起頭,大聲回答。
曹操又是一陣大笑,「與我為敵者多不勝數,難道我要你去殺了袁紹,你也去嗎?」
「這個……」
李文成,***的陷害我!
曹朋心中大怒。
老曹難不成是要我領兵,和袁紹交鋒?
「呵呵呵,友學啊,你有護家族之心,我心甚慰。不過呢,以後回答時,還是要三思才行。
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去殺袁本初。以你現在的本事,恐怕也不是袁紹的對手。曹朋頓感如釋重負,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那世父要我殺何人?」
「這個嘛,你不用問……該動手的時候,我自會讓人告訴你。不過在此之前,我有重任委託。」
「何事?」
「你先回去,待會兒我會派人過去。」
曹朋依舊是一頭霧水,有些弄不清楚曹操的心思。
不過,既然曹操開口了,他也只能應從。
與曹操說了一會兒閒話,感覺著曹操的精神,似乎振奮了許多,曹朋便提出了告辭。
曹操牽著曹朋的手,把他送出花廳。
這看似平常的舉動,卻又使府中那些家臣奴僕,感到非常驚訝。
曹操是什麼人?
當朝司空,位列三公。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讓他執手相送,就算是剛才夏侯淵和程昱,也沒有如此殊榮。而曹朋,官不過三百石俸祿的雒陽北部尉,居然是曹操執手相過……
可看得出,曹操對曹朋,非常看重。
此前,荀彧受過這等殊榮;郭嘉受過這等殊榮;而今,曹朋也受了這等殊榮!
位於皇城毓秀門旁邊,一座巍峨府邸,在夜色中極為醒目。
劉光站在花園中,輕輕咳嗽了兩聲,扭頭向身後的家人看去:「你是說,曹司空執手相送?」
「司空府傳來的消息,正是如此。」
「還有呢?」
「曹司空今日非常忙碌,據說接見了許多人。
其中包括新任東郡太守劉延,陳留太守夏侯淵,還有河南尹程昱……之後他與曹朋在花廳中說話,差不多有半個時辰之久。」
「他們說了半個時辰?」
「喏!」
劉光轉過身,負手而立。
抬頭仰望星空,他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能夠和曹操說半個時辰,更說明了曹操對曹朋的信任和看重。
劉光閉目沉吟良久,輕聲道:「立刻備車,我要入宮。」
「這個時候?」
「嗯!」
此時,天已晚,宮門早已關閉。
不過對於劉光而言,時間不成問題。
他是漢室宗親,又跟隨漢帝多年,所以進出宮闈,頗為方便。
家臣連忙下去備車,劉光歎了口氣,半晌後自言自語道:「也許,是時候會一會曹友學了。」
曹朋可沒有想到,曹操牽了一下他的手,居然會成為許多人關注的事情。
回到曹府,曹朋就見王猛坐在花廳正中,與許儀典滿和鄧范,正在說話。闞澤坐在一旁,甘寧也是靜靜聆聽。看到曹朋回來,眾人紛紛站起來,王猛更笑著走出大廳,狗打曹朋的肩膀。
「世父,你輕一點。」
「嘿嘿,昔曰的小不點,如今已經茁壯成兄……
怎地,連這點力道都受不得?我可是聽興霸說了,你的身手如今可不差,已經超過為叔了。」
「世父,莫聽甘大哥亂說。」
甘寧在一旁開口,「我可沒亂說,不然讓公子出手看看?」
「得了吧,這一路顛簸,我骨頭都快散了。
對了,大家吃過了沒有?」
「我娘和小鸞在廚上正安排……估計差不多了。」
鄧范開口回答。
他還是在曹府居住,哪怕如今已經成了越騎司馬,卻不肯搬出去。洪娘子和鄧巨業,現如今主持著曹府的大小事情。自從曹朋稀釋了在雒陽的賭坊股份之後,便有意令鄧巨業撤出。
鄧巨業倒是無所謂,回到許都後,倒更加悠閒。
曹朋上前,和邸范的擁抱了一下,而後招呼人落座。
只是這一次,曹朋坐上了主位。
王猛是長輩,所以坐在上首,其餘人皆坐在曹朋的下首。
「阿福,你帶個居士回來作甚?難道你想做浮屠弟子?」
「是啊,那傢伙看上去很很古怪……陰側惻的,還不愛說話。一回來,便獨霸了一個跨院。」
曹朋和明澤甘寧相視一笑,「居士的事情,你們莫問。
我常年在外,阿娘有些擔心,故而請了居士,在家中祈福。六哥,你回頭和巨業叔說一下,那個院子就給居士修行,沒事兒別讓人去打持……你們可不要小覷了他,他道行可是不低。」
典滿等人,顯得無所謂,便說起了閒話。
過了一會兒,步鸞過來說,飯菜已經妥了。於是曹朋等人又一起上了酒桌,椎杯換盞,好不熱鬧。
「大哥怎麼沒來?」
「他可舒服了……虎豹騎練兵,他隨同前往。
估計這次回來,肯定要有陞遷……我估摸著,虎豹騎司馬不成問題,甚至可能會更厲害些。」
虎豹騎練兵?
曹朋敏銳的捕捉到了一絲線索。
沒錯,虎豹騎自練成之後,時常會離開許都,進行訓練。
許都附近的盜匪,幾乎被虎豹騎打得絕跡,根本不敢在附近逗留。不過,這個時候讓虎豹騎離開許都……曹朋心中,似有些瞭然。
看起來,老曹是真有大動作!
袁紹……應該不太可能。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劉備。
曹操這一次連虎豹騎都出動了,說明是有意要置劉備於死地,他這是下決心了!
不過,這些事情,他不可能在酒桌上詢問。看典滿和許儀,也未必清楚曹操的真正意圖。
索性放下心思,喝起酒來。
整日的算計,也太過於辛苦。
曹朋本身還不是一個喜歡算計的人,能得片刻的悠閒,又何必算計來,算計去呢?
這一頓酒,一直喝到了近戌時。典滿許儀來日還有軍務,所以便停下來,和曹朋告辭離去。
王猛有點多了,在鄧范的攙扶下,回房休息。
曹朋也有些熏熏然,酒宴散去之後,他並沒有回房,而走到後院之後,來到李儒的住所……
李儒看上去很悠閒,正坐在榻上,翹著腿看書。
「李文成,你今天差點害死我。」
曹朋一進門,便怒氣沖沖的道。
「哦?」
李儒一笑,「我怎麼害你了?」
「你……」
曹朋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是啊,李儒怎麼害他了?
沒錯,李儒是要他答應曹操的要求。可曹操那句讓他殺了袁紹的話,明顯是一個玩笑而已。
在一旁坐下,端起案上的水碗,曹朋咕哪咕哪一飲而盡。
「曹公今天找我,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李儒還是一副風輪雲淡的模樣,只是他那張臉,多多少少的破壞了氣氛。他放下書,坐起來,看著曹朋說:「曹孟德今天都說了什麼?」
他不會稱呼曹操,主公」因為在他眼中,曹操沒有那個資格。
也許,對李儒而言,他的主公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老丈人董卓。想當初,他隨董卓入洛陽時,曹操不過是西園八校之中,名不副實的典軍校尉而已。可李儒當時,已官拜中郎將。
時到今日,董卓死了。
李儒很難再去臣服什麼人。
即便是曹朋,更多的也是一個交易。
若說李儒真的拜服曹朋,曹朋還真沒有那個資格。曹朋也不介意李儒的無禮,更不會在意,李儒直呼曹操的名字。
他沉下心,把今天和曹操見面時說過的話語,重複了一遍。李儒聽得很認真,不時還會詢問幾句。
片刻後,他驀地笑了。
「如此說來,我倒是要恭喜公子了。」
「喜從何來?」
「若我猜的不錯,曹孟德恐怕是準備對許都的人,下手了。」
「哦?」
「如今袁紹盤踞河北四州,實力雄厚。曹操和袁紹之間的一戰,不可避免。他做出這麼多的安排,實際上是要準備掃清身邊的阻礙,可以全力與袁紹一戰。以目前的狀況而言,曹操有兩個心腹之患。其一,汝南劉玄德;其二,便是許都城裡,那些暗地裡反對他的人。
劉玄德嘛……我不是太瞭解
但以曹孟德如今的力量,劉玄德不足為慮。
曹操所懼者,是許都城中的反對者。這些人或身居高位,或手握兵權,或出身不凡,或聲名響亮。他動這些人,必會得罪許多人力當初他奉天子以令諸侯之名,有可能因此而受到影響;但如果不動手,他又不能全力對付袁紹,所以他一定會選擇一些不足為道的人動手。」
有七八年了吧!
當李儒侃侃而談的時候,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董卓身邊,出謀劃策,運籌帷幄的感覺。
雖然多年未曾出手,可這眼光猶在。
李儒想了想,「若我猜的不錯,曹孟德很有可能任你為北軍中候。」
「啊?」
曹朋聞聽,不由得大吃一驚。
北軍中候,隸屬執金吾所轄,掌監北軍五營。
其秩真六百石,有負責監察五營校尉的職責。在東漢,用品秩低的官員,檢查吊秩高的官員,都極為正常。五營包括屯騎、越騎、步兵、長水和射聲。五營校尉秩真兩千石,負責京畿宿衛,權力極大。但是在北軍中候監察之時,五營校尉必須聽從監察,否則就視同謀反。
職位不高,但責任重大,而且權柄極重。
「何以見得?」
李儒冷笑道:「我問你,屯騎司馬是誰?」
「我二哥。」
「越騎司馬是誰?」
「我六哥。」
「步兵司馬是誰?」
「我三哥……」
李儒道:「若我猜得不錯,長水和射聲兩營的司馬,和你也不會陌生。」
「哦?」
「北軍中候監察五營校尉之時,其兵權暫由營中司馬掌控。如此一來,當你入營監察時,則五營盡歸你掌控。你可以憑北軍中候之權力,輯拿五營校尉,而且是做到兵不刃血的拿下。」
「你是說……」
李儒笑道:「所以我要恭喜公子,曹孟德這是在給你送勞。」
話說到這個地步,曹朋如果還不明白曹操要他對付什麼人,那就是個傻子了。先架空五營校尉,旋即以曹朋出面,負責監察。此次雒陽大案,牽扯到了長水校尉種輯……而種輯又是衣帶詔的主謀之一。曹操用攻打劉備,來轉移衣帶詔上眾人的視線,轉而以雷霆之勢……
曹朋看著李儒,心思不免有些複雜。如果種輯是落在他手裡,那他不可避免的,要落一個曹操幫兇的名聲。
曹操是老曹賊,那他就是小曹賊……曹操還真看得起自己。
怪不得李儒說,一定要答應……
這,恐怕就是所謂的『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