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院的正堂裡,大紅龍鳳喜燭還未燃盡,不時有鮮紅的蠟油滴落,將赤金蓮花台鋪了起來,一點一滴,倒像極了是朱紅色的花瓣,紫金香鼎裡青煙瀰散,一室馨香。
沈棠帶著淺笑,靜靜地立在堂下,她輕輕捏了捏身旁略有些焦躁的沈榕,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榕的面上已經隱隱起了怒意,但姐姐的一抹微笑卻如同清風一般,一下子讓他燥怒的心趨於平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已經平靜一片。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沈棠姐弟這般的忍耐,屋內的其他人早就已經等得火氣上漲,不耐煩已極。
沈紫嫣最先跳出來,她的臉色憋得微微有些發紅,恨恨地跺了跺腳,「哪有這樣的人,仗著自己是個郡主,連規矩禮儀都不要了,真不要臉」
沈紫姝不甘落後,附和道,「姐姐說的是。咱們都等了那麼久了,好歹也要指個大丫鬟出來跟我們說說情由,這也太不像話了吧」
秦氏裝模作樣地喝止了她們兩個,然後又是憤恨又是自憐地說道,「紫嫣紫姝,不得無禮。郡主身份高貴,我們等上一會又有什麼關係?這會兒,只不過是剛過辰時,便是讓咱們等到午時,也是郡主身為夫人的權利。」
按照習俗,新婦進門的第二日,便要接受家中妾侍子女的請安奉茶,等喝過了這茶,便算是一家人了。
但沈棠等自卯正等到了巳初,整整一個半時辰了,卻連榮福郡主身邊的貼身大丫鬟都不曾見到,正堂裡只立了幾個垂頭斂目的小丫頭。
沈松再也忍耐不得,甩了甩衣袖,「給祖母請安都不曾這樣過,她一個新來的,身份再尊貴,就能這樣讓一屋子的人等著她嗎?小爺可不管了,愛等你們自己等去」
他話剛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氏裝模作樣地喚了他兩聲,臉上卻不曾有絲毫怪責之色,她歎了一口氣,「孩子年紀小,立了這麼久,受不住了,倒也情有可原,想來夫人是不會怪罪的。」
白氏生得單薄,向來便十分柔弱,許是立得久了,身子不由就有些搖搖晃晃的,沈紫妤忙上去將她扶住,低聲問道,「娘親,可還吃得消?」
白氏的臉色略有些蒼白,她勉強一笑,「早晨起得匆忙,不曾用過早點,怕是餓極了,才有些頭暈。」
沈棠聞言便從袖中掏出手絹來,裡面藏了兩塊精巧的點心,她遞了過去,低聲說道,「四妹,將這點心拿給姨娘吃。」
沈紫妤感激地接了過來,卻只拿了一塊,將另一塊遞給了縮在柳姨娘身後的沈柏。
他們的母親交好,又都是庶出,因此沈紫妤和沈柏的感情甚好。
沈柏低聲地向沈棠和沈紫妤道了謝,抬頭見柳氏點了頭,方肯將點心放入自己的口內,總算墊了墊肚子的沈柏忽然覺得腿有些酸疼,不由仰起頭來,懇求地問道,「娘親,我的腿酸,能不能去凳子上坐一會?」
柳氏的臉上閃過一絲心疼,但按照規矩,新夫人進門,他們這些妾侍子女都是要立在堂中等到夫人出來的,若是有誰敢先坐下,便是對新夫人的不尊,若是新夫人要拿他做伐,來個殺雞儆猴的話,便就不妙了。
她咬了咬牙,鐵著心道,「柏兒乖,再立一會就好。」
沈柏的小臉一下子就皺了起來,他眼淚汪汪地望著柳氏,低低地問道,「那還要立多久?」
沈棠心下微歎,如果只是要給眾人立個下馬威,那晚個半個時辰就足以了。如今都這點了,榮福郡主連個頭都沒冒,這舉止單用囂張跋扈都不足以形容了。
有些太過了。
她想了想,便將沈柏一把抱了起來,笑著說道,「柏兒腿酸了,大姐姐來抱你。」
她到底從不曾抱過孩子,沈柏雖小,卻也有些了份量,因此抱起來便有些吃力,這畫面看起來也不甚好看。
立在一旁的沈榕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沈柏從姐姐懷中接過,「還是我來吧,姐姐自己都有些立不穩了呢。」
沈棠也不客氣,笑呵呵地對沈柏說,「大姐姐力氣小,二哥哥力氣大,柏兒就讓二哥哥抱吧」
柳氏見狀,感激地沖沈棠一點頭。
這時,裡屋終於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個身穿墨綠色長裙梳著雙蝶髻長條子臉的姑娘從珠簾之後裊裊婷婷地出了來。
她先是向堂下諸人福了一福,然後笑著說道,「讓各位少爺夫人小姐們久等了,郡主昨夜太過勞累,一時睡過了頭,便忘了還有喝茶請安這回事。郡主有心想要起身,但實在是身子無力,因而命奴婢向諸位道個歉。郡主說了,今日這茶,她便當是喝過了,以後都是一家人,還望諸位莫要見怪。」
她話剛說完,略欠了欠身,便又盈然地轉身又沒入了珠簾之後。
沈紫嫣立時炸了開來,「主子無禮便就罷了,連個丫鬟都那樣,這……簡直太不將人放在眼裡了」
沈棠眼眸低垂,將眼中的情緒俱都藏了起來。
她轉過身去,輕輕刮了刮沈柏的鼻子,笑著問道,「柏兒肚子餓不餓,去大姐姐那吃早點可好?」
沈柏雖然墊了肚子,但聽到有吃的,臉上便有些意動,他偷偷地轉臉過去瞅著柳氏,低低地問道,「娘親?大姐姐說要帶柏兒去吃早點呢」
柳氏謝過沈榕,愛憐地將他接了過來,「今日大姐姐也累得緊,咱們便不去叨擾她了,柏兒等改日可好?再說,咱們出來的時候,新月還給你留了好吃的紅豆糕呢」
沈柏撲閃著雙眼,點了點頭,輕輕地對沈棠說道,「大姐姐,柏兒有紅豆糕了。」
柳氏話中帶著真誠,倒確然是想讓沈棠好好休息的,她自然也不勉強,笑著便與沈榕踏出了芳菲院。
沈棠低低地對沈榕說道,「我聽說,榮福郡主向來便有些驕橫霸道,又自小習過武藝,一手皮鞭使得極好。當日她能因為一言不合就在鬧市對人用鞭子,今日做出讓人久等不來的事情來,倒也還在預料之中。」
沈榕臉上有些訕意,「姐姐早就囑咐過的,但我還是差點沉不住氣。」
沈棠搖了搖頭,「不怪你。她今日這態度,確然有些奇怪,倒不像是要立威的樣子。」
她語調微轉,低低地說道,「你若是有法子,這幾日便去查查看,近幾月來景陽王家有沒有發生什麼異常之事。」
沈榕嘴巴微微張開,「姐姐的意思是……」
沈棠點了點頭,「榮福郡主已經過了十六歲,之前也曾有過世家子弟向她提親,但皆都被拒。此時,景陽王卻著急了起來,連沈灝這樣有嫡子有平夫人的都肯嫁了,其中必有緣由。」
她語氣微頓,接著說道,「祖父為沈灝求榮福只不過是為了政治上的利益,不管是什麼理由他都不會在乎。原本我也並不在意,不管榮福是好是壞,都與我們無關,便是她要對付你,奪這世子之位,也得等到她自己有了子嗣,沈灝承了爵位之後再說。只是她今早這態度,讓我心中生了疑惑,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多知道一些總是好的。」
沈榕點了點頭,「我會想辦法搞清楚的。」
他看了看天色,急急地道,「姐姐,今日太學院有射藝比賽,我和夏止都有參加,這會已經不早了,我若再不去,就得錯過了。我走了啊」
沈棠望著他匆匆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對碧笙說道,「咱們回去吧。」
碧笙有些遲疑地問道,「小姐不去侯爺那邊嗎?」
沈棠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兩下,她搖了搖頭,「祖父既然說已經知曉了,那接下來的事,自然有他去處理。」
要將這樣大的事情處理乾淨,不留痕跡,其中的手段,絕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因此祖父才不曾讓她參與。
她也不想參與。
碧笙忽然問道,「小姐,我心中總有一個疑問,怎麼想也想不通。您說,莫二小姐也算是侯門千金,這事的輕重自然是知曉的,她怎會初次相交,就對您說這些話?您不覺得有些蹊蹺嗎?」
沈棠的嘴角噙著冷冷的一笑,「這莫伊汐自然是知曉此事非同小可的,若不是如此,她又怎會將之告訴我呢?」
碧笙有些驚訝,「小姐是說,莫二小姐是故意的?她是未來太子良媛的親妹,若是她知曉事關重大,為何不將這絕好的消息告訴她父親知曉?」
沈氏已經慢慢淡出朝堂,皇帝正愁找不到法子來名正言順地辦沈氏,泰安侯若是能將這個把柄送上去,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定會再進一步。
沈棠微微蹙眉,她回想起那日莫伊汐口中對自己母親的不滿和疏離,細細揣度這其中的含義。
她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這莫二小姐果然是個妙人。你且等著瞧吧,十日之內,她必會與我再次有所交集。到時候,她所圖的是什麼,不是就攤開在我們面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