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安堂在曾祖主持的時候,與本家和其他嫡支只是關係冷淡了些,但逢年過節,仍是有所來往,並未僵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真正鬧僵了,卻是在十三年前。那時,本家也派了人來接榮安堂的小姐去小住一段日子。
華灼曾有兩個姑姑,和她一樣,在子嗣不旺的榮安堂,即使是女兒,也一樣是口中含著,手裡捧著,如珠似寶。曾祖還在世時,已預見到了榮安堂沒落的前兆,因此過世前曾囑咐祖父要想辦法跟本家和其他嫡支修好,祖父牢記在心,只是一時也沒有合適的機會,恰好榮昌堂派人來接女兒,祖父想到這不失為一個聯繫感情重修舊好的機會,便把兩個嬌寵在掌心的女兒都送了過去。
哪裡料到,去了才知道,原來本家竟是想用華家女兒去聯姻的,偏巧那一年,又逢皇家選秀,本家打著遍地灑網總能撈到一兩條大魚的如意算盤,將四大嫡支家年齡合適的女兒全部接了去。若只是這樣便也罷了,只要門當戶對,是個好人家,祖父也是認了的,可是他怎麼想得到,自己疼到骨子裡的兩個女兒,到了榮昌堂還沒有多久,就先夭亡了一個,說是得了急病死的,但祖父心中有疑慮,想方設法打聽了,才知道自己的大女兒竟然是被榮昌堂的嫡女和其他三家嫡支的女兒一道哄去騎馬,又故意用鞭子抽馬,害得大女兒從馬上摔下來,當場就摔斷了脖子。
打聽到事情真相後,祖父當場氣得吐血,原想立刻衝到本家去質問,但想二女兒還在榮昌堂,便強忍了這一口氣,準備將二女兒接回來後,再與本家和其他三家嫡支理論。可誰曾想,本家手腳更快,已把二女兒送入了宮中,沒多久又有噩耗傳來,二女兒在宮中犯了宮規,被當場杖斃了。
祖父氣急攻心,一頭栽倒在地上,就再也沒睜眼,祖母素來身體就不好,哭得死去活來,當夜就隨祖父去了。
那時父親才十七歲,獨立撐起偌大一個榮安堂,也虧得他素來少年老成,雖是磕磕拌拌,倒也勉強撐過來了,守孝三年,在祖父祖母的墳邊結廬而居,博得一個孝名,又刻苦攻讀,除孝後便赴京趕考,高中探花,名聞天下,次年又娶了母親方氏,夫妻情投意合,恩愛無比,父親的日子才算過得舒心順暢,只是深恨榮昌堂的人不顧血脈親情,害死兩個妹妹,又氣死父親母親,因此雖在京中度過數年時日,卻一日也不曾踏進榮昌堂半步,就連榮昌堂主動親近,他也一概不理。
後來父親調任淮南府任府尹,遠離京都,自然就更不理會榮昌堂。榮安堂與榮昌堂還有其他三家嫡支的關係,就此鬧僵,老死不相往來。
這次榮昌堂又派人來接榮安堂的女兒,別說自己正中病中不能去,就算是能去,父親也是絕不肯的,像他這樣刻板守禮的人,竟對著本家來人說出「我榮安堂已有兩個女兒為你榮昌堂喪了命,無論如何,這最後一個也得留著替我養老」的話來,可見父親對榮昌堂恨到何種程度,從來只有兒子養老,哪裡有女兒養老的說法。
本家來人也是知道那段公案的,當場被噎了個大紅臉,偏偏那時華灼又剛從劉嬤嬤口中聽說了兩個姑姑的事,氣得不行,一時任性,跑出來說了一句「什麼破爛地方,也是我去得的,趁早死了這個心,你榮昌堂若真缺女兒,我家裡丫頭多,挑幾個去就是」,她這話更過分,直接把人家的千金女兒和自家的丫頭相提並論了。
本家來人頓時就氣得不輕,拂袖而去,不多久,榮昌堂又派人送了信來,把父親教訓了一頓,說什麼雖是各領一堂,到底同祭一家宗祠,如何縱容女兒羞辱其他嫡支的女兒,莫非只有你榮安堂的女兒寶貝,其他嫡支的女兒便連丫頭也不如嗎?無論兩堂間有什麼誤會,說開了便好,只要讓你的女兒正式向其他嫡支的姐妹道個歉,這樁事情本家就不再追究,否則到祭拜宗祠的時候,各堂之主齊聚在祖宗面前論個分明。
字裡行間,分明是本家挾其他嫡支之勢,向榮安堂施壓,逼父親低頭。可父親是個要強的,更寶貝自己的女兒,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嚥不下,索性就在老家九里溪另設宗祠,並且去信通知了本家榮昌堂和其他嫡支。
就是因為華灼的一句不知輕重的話,榮安堂另設了宗祠,徹底得罪榮昌堂,從此榮安堂與榮昌堂決裂,連帶其他三家嫡支也氣得不行,再也不管榮安堂的事,因此後來新江堤潰,父親被人暗算推出來做替罪羊,本家和其他三家嫡支竟無一人出來保他,這才使得父親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押解進京的路上,更令她後來投奔無門。
這些事,現在細細想來,竟都是自己造成的苦果,若自己那時懂事一點,不是火上澆油,而是勸著父親與本家修好,即便不是修好,哪怕維持著表面的來往,也不致於後來父親一倒,她竟連丁點援助都求不到。再往深處想一想,若是榮安堂沒有跟本家決裂,那些幕後黑手,又怎麼敢把堂堂華氏豪族的子弟推出來做頂罪羊。
本家再無情無義,也是一棵足以遮風擋雨的大樹。
華灼將這件事利害細細思量了,終於下定決心,這次本家來人,她定要勸父親忍一時之氣,即便不能與本家修好,至少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鬧到兩家決裂各設宗祠的地步。
她本在病中,年紀又小,經不住這番思量,原還想琢磨一下如何不露痕跡的規勸父親,但心力消耗下,卻支持不住,不知不覺又睡過去,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
七巧早已經起了,勤快地打了水來替她淨面瀨口,口中道:「今兒天氣好,太陽一早出來,地上的積雪都消了一層,都說雪後寒,這會兒果然覺著比昨天還冷些。灶上溫著粥,用紅棗赤豆細細熬了,又加了一小勺紅糖,聞著又香又甜,先吃粥,後吃藥,不會覺著苦的。」
華灼覺得身子有些重,頭也昏昏的,知道自己的病不是那麼容易好的,便道:「七巧,我曉得,良藥苦口,我不會再嫌藥苦了。」
八秀正好端著粥進來,一聽這話便笑道:「小姐竟不怕苦了,讓奴婢瞧瞧,今兒這太陽可是從西邊出來的。」
華灼臉一紅,只有嘗過真正的苦滋味,才會知道,藥苦不為苦,心苦才真苦。
七巧啐了一口,道:「八秀,亂說什麼,小姐的病,就是要吃藥才能好。什麼太陽西邊不西邊的,當心劉嬤嬤聽到了擰你的臉。」
八秀嘻嘻一笑,道:「劉嬤嬤才不會聽到,就是她不在,奴婢才敢瞎說一氣。小姐,這粥可香了,張口,奴婢餵你。」
華灼臉往後一仰,道:「我自己吃,不要你喂。」
雖然是八歲的身軀,但她到底不是當年那個嬌生慣養、任性妄為的無知女孩兒,怎麼還好意思讓八秀餵她吃粥。
八秀小臉一垮:「小姐是嫌棄奴婢了嗎?」
華灼白白的臉蛋露出一抹無奈的神色,只能讓八秀餵她吃了一碗粥。七巧拿了帕子替她擦嘴,看出華灼無奈的模樣,忍不住擰過臉偷笑,每次只要八秀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誰都拿這丫頭沒辦法。
「對了,劉嬤嬤是不是……去看阿福了?」
記憶中,是阿福跳進荷塘裡將她救了上來,後來她雖病好了,但是阿福卻傷了肺,落下了寒咳的毛病。
「阿福病得可重了。」八秀扭扭鼻子,「老大一個人,身子還沒有小姐你好,小姐這會兒能吃能說能笑的,他卻燒得到現在還迷糊著,劉嬤嬤正替他煎藥呢。哎呀,差點忘了,小姐的藥已經煎好了,奴婢這就去端來。」
「八秀。」
華灼喚住她。
「我這裡有你們兩個就夠了,你跟劉嬤嬤說,我會乖乖吃藥,不鬧也不吵,讓她去阿福身邊照顧著。」
「小姐,你落了水,倒越發地會心疼人了。」
八秀嘻嘻笑著,應了一聲就去了。七巧也在邊上暗暗點頭,小姐自從醒過來,彷彿一夜間長大似的,懂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