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蓋了天地,白茫茫一片。
三進的院落,僕婦們來來往往,有端熱水的,有拿火盆的,也有站在門口急急往外看的,嘴裡焦急地呢喃:「大夫怎麼還沒有請來?平日裡做事慢慢騰騰也就算了,這節骨眼上,怎麼還敢慢呢?」
秀閣中,一個丫環打起簾子,向外張望,才望了一眼,便聽到裡面傳來一聲罵:「死妮子,還不趕緊放下,透了冷風進來,小姐若有個好歹,看夫人不打死你。」
丫環一哆嗦,正要放下簾子,忽見外面湧來一群人,仔細瞧去,是一群丫環媳婦擁著一位打扮端莊貴氣的婦人,忙便叫了一聲:「夫人來了。」
秀閣裡頓時就是一陣混亂,光噹一聲,不知是哪個毛手毛腳地打翻了杯子。方氏正好走到近前,當即便道:「亂什麼,劉嬤嬤和七巧、八秀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在門外候著。」
立時便有三、四個丫環從屋裡出來,各自守在門口,屋裡只留下一位中年僕婦和兩個十一、二歲的小丫環。
方氏進了屋,方才顯露出一片焦急之色,逕直往女兒床沿奔來,口中道:「這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落水了?」
八秀膽子小,被主母一問,只嚇得全身發抖,只是哭,說不出話來。
七巧便上前答道:「先前小姐見夜裡落了雪,積得厚厚的,便吵著去園子裡堆雪人,奴婢們擰不過,只得讓小姐去了,誰料到經過荷塘時,也不知怎地,小姐腳下一滑摔了,偏那裡地上的雪已結成了冰,順著那冰,小姐就滑進荷塘裡,奴婢和八秀伸手去拉,把袖子都扯破了,也沒拉住。」
這丫環雖只有十一、二歲的年紀,面容有些驚慌,語氣卻不亂,答得一清二楚,將當時情形都說清了,還取了自家小姐換下的濕衣展開來一瞧,那件紅色的錦繡衣裳,果然沒了一截袖子。
劉嬤嬤拿過來看了看斷口,道:「確是扯掉的,就說這錦繡的衣裳不牢靠,稍一扯就破,用來做襯底還好,偏用在外頭,何必圖這個花色好看,若換成結實樸素的細棉布,小姐當場就被拉住了,也不會滑進池塘裡去。」
「這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灼兒昏迷不醒,大夫怎麼還不不來?」
方氏心疼的摸著女兒小小的臉,眼淚往下直掉。
這時外頭便傳來一陣急呼:「讓讓,讓讓,都擠在門口做什麼,大夫來了,快讓開來……」
是方氏的貼身大丫環三春急急領了大夫過來了。
方氏一聽,忙站了起來,喝道:「還不都讓開。」
七巧反應快,立刻上前打簾子,進來一個眉毛鬍子都白了的老郎中。
「甄大夫,我女兒落了水,昏迷不醒,方纔我摸她額上,略有些燙手,你趕緊給瞧瞧。」方氏在邊上三言二語便將女兒的病況說了。
甄大夫搭了脈,便道:「夫人莫急,小姐無性命之憂,只是吃了水,天又寒,寒邪入體,內外交濟,需用藥調養一陣子。」
方氏忙叫了三春進來,備了筆墨讓甄大夫開方子。
須臾,甄大夫寫好方子,頗用了些名貴的藥物,然後方道:「小姐年幼,又是一向嬌生慣養,這回受了寒,調養上便要多費心,藥須用足半月,免得留下病根,半月後老夫再來府上為小姐請脈,此間尤其要注意,萬萬不可再受寒,否則再想治,便要難了許多。」
「多謝甄大夫。」
方氏接了藥方,讓三春趕緊打發外頭的家僕去買藥,又喚了劉嬤嬤來,道:「你領甄大夫去帳房取診金。」
甄大夫知道這戶人家慣來是出手大方的,當即道了一聲謝,跟著劉嬤嬤走了。
不多時,藥買回來了,七巧為人機靈,手腳又快,趕著去外面煎藥,方氏卻是不大放心,想親自過去盯著,又捨不得離開女兒身邊,便讓三春跟七巧一起煎藥。又見屋裡火盆只擺了兩個,其中一個盆裡的銀屑炭已快要燜盡,又使了人拿了兩盆進來。
忙亂了一陣,忽又見蓋在女兒身上的被腳鬆了,趕緊又上前,小心仔細地按了按,一抬頭便對女兒黑漆漆的兩顆眼珠子,呆呆的,彷彿滯住了一般,不見一絲光亮。
方氏心裡一驚,驚呼一聲便道:「灼兒,你可醒了,哪裡不舒服,跟娘說。」
陷在錦衣玉被中的女孩兒只是睜著眼,幼小的臉蛋上一片蒼白,不見半絲血色,眼神呆滯滯的,眼珠兒一動不動,便似活死人一般。
方氏只當女兒因為落水而被嚇傻了,頓時便抱女兒放聲大哭:「灼兒,你說話呀,不要嚇娘……」
她這一哭,倒把陷在被子裡的女孩兒給驚住了,黑漆漆的眼珠子緩緩轉了幾下,在屋頂、窗欞、家什擺設上一一掠過,最後落到方氏身上,似驚又訝,彷彿不敢置信,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微動了幾下,終於遲疑著喚了一聲:「娘?」
「灼兒……灼兒……我的灼兒,你受苦了……」方氏聽她一聲喚,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眼淚落個不停。
女孩兒又呆滯了一會兒,忽地從被中伸出雙手,摟住方氏的脖子,哇地一聲哭開了。
「娘……娘……灼兒好想你……好想……」
八秀在邊上,見她們哭,自己也跟著一起哭,一時間滿屋都是哭聲。
「喲,這是怎麼了?小姐醒了,這可是喜事,怎麼娘兒倆抱在一起哭上了?八秀你也是的,在邊上不幫著勸勸,怎麼也跟著一道哭起來。」
劉嬤嬤送走了甄大夫,進門就見母女倆個在一起哭,忙上前勸慰,又指派八秀拿了帕子來給她們拭淚。
「夫人,小姐還病著,莫招她眼淚。」
方氏這才省過神來,忙小心扶著女兒躺好,又重新將被腳按結實了,才道:「灼兒不哭,回頭娘就叫人把那荷塘填了,再不教它害人。」
女孩兒乖乖地躺著,黑漆漆地眼珠子只盯在方氏臉上,似是怕一眨眼母親就不見了,看得方氏又是窩心又是心疼。
「灼兒,你睡吧,娘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灼兒要看著娘。」
女孩兒細細弱弱的聲音,襯著蒼白的小臉蛋,分外可人疼,直聽得方氏又想落淚。這時三春和七巧端著剛剛熬好的藥回來了。
方氏接過藥碗,要親手喂女兒吃藥。
劉嬤嬤知道小姐最是怕苦的,在邊上吩咐七巧:「趕緊的,把小姐平日裡愛吃的蜜餞拿來,給小姐下藥。」
七巧應了一聲,不一會兒拿了一大包杏脯進來,跑到床邊,撿了一片遞到女孩兒的嘴邊,道:「小姐,先吃一片甜甜的,一會兒吃藥就不苦了。」
女孩兒的目光落到她的面上,又遲疑起來,喚了一聲「七巧」,見七巧「嗨」了一聲,便又開始哭起來,伸手摸了摸七巧的臉,道:「七巧,我對不住你。」
七巧被她說得莫名其妙,臉一垮,也哭起來,道:「小姐您怎麼了?是奴婢不好,當時沒抓住您,要是奴婢手腳再快些,您就不會落水了,是奴婢對不住小姐。」
「七巧,不哭。」
女孩兒擦去她的眼淚,忽地綻開笑顏,笑中帶著淚,又道:「娘,七巧,八秀,劉嬤嬤,還有三春……灼兒很想你們……」
方氏見她哭哭笑笑,說話更是糊里糊塗,心裡一急,道:「糊說什麼,快把藥喝了,不然涼了,藥效就弱了。吃了藥,再好好睡一覺,灼兒明天就能好了。」
女孩兒輕輕應了一聲,乖乖把藥喝了,又含了一片七巧遞過來的杏脯,才躺回床上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