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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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廟愈行愈近。這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廟宇,天王寶殿上恢宏大氣的廡殿頂,出簷深遠,斗拱宏大,便是站在山門外也能看見。廡殿頂上的鈴鐸隨風搖晃,與殿簷上「嘰嘰喳喳」驚飛而起的小鳥,為莊嚴的佛寺平添了一份俏皮。
劉青站在寺廟前,聽著「鐺鐺鐺……」十八下緊敲的鐘聲,愈發地覺得震耳發聵。這鐘聲好像敲在她的心坎上,把她從迷妄中喚醒。聽著洪亮的鐘聲,「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耳聞心誦;看著搖擺的鈴鐸,她想起「既非幡動,亦非風動。乃爾心動也」的故事,忽覺心境空明。原來,我們因心生妄念,才會有種種世間景象;如果離開這種心的妄念,便沒有任何可以執著的事物,沒有什麼煩惱了吧!
朝夕相處十幾日,朱權其實很少說話。可不知為何,她此時卻產生了一種離情。想到或許再也見不到這人,她便有一種深深的不捨。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很明白,她與朱權,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哪怕是做朋友,都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她的這種不捨,真的很不應該。
看著藍天上朵朵白雲,劉青終於深吸一口氣,趕上一步,與朱權前肩而行。朱權轉著深深看她一眼,穩步向前。
跨進山門,天王殿裡的彌勒笑瞇瞇地迎著他們,朱權卻視而未見,繞行而入,直往大雄寶殿走去。他到了佛祖前,點了三柱香,虔誠地拜了,又拿起籤筒搖了搖。「啪」的一聲,一根簽掉到地上。朱權撿起來,轉過身來看了一眼,隨後緩緩閉上眼睛,站在那裡半天沒動靜,背在身後拿著簽的手,微微顫抖。
朱權拜佛搖簽時,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劉青眼尖,簽掉到地上的時候,她看到「下下籤」三個字。此時看朱權強壓在心頭的痛苦,不禁深深歎了口氣——他仍是放不下。
一百零八下鐘聲終於停息,廟中一片寂靜。
有和尚過來,問道:「這位爺,要解籤嗎?」
朱權如夢初醒一般,把手中的簽往後一扔,大步向寺外走去。
劉青急步跟上,喚道:「喂,朱……王爺……」
朱權腳步稍緩,終在天王殿門口停了下來,轉過身來看著劉青。
劉青避開他的眼睛,看著塑著金身的彌勒。輕聲道:「王爺,你知道民間傳說中,這布袋和尚是怎麼修成正果的嗎?」
朱權看著笑呵呵的彌勒,默默地搖了搖頭。
「滴水成冰的一天,布袋和尚走在曠野中,前面來了一人,衣不蔽體。那人看見布袋,問道:『大師,我腹中飢餓,能否給些錢予我?』布袋想都沒想,便把手中的錢袋全給了他。那人又道:『我赤腳踩在雪地上,腳都凍僵了,能否把你的鞋給我穿?』布袋二話不說,把鞋脫給他,自己赤腳踏在雪地裡。那人看了看布袋僅剩的單衣單褲又問:『你的衣服是否也能給我御寒?』布代毫不猶豫地把衣服脫下來,正脫到一半,對面那人金光一閃,化作佛祖,點化了布袋和尚。」
劉青轉過頭來,看著朱權:「彌勒為別人溫飽,寧願自己一無所有,這種『捨我』讓他終成正果。天下百姓苦寒,活著本已不易,戰爭一起,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永樂即位,已成定局。他大權在握,王爺兵力相爭,此於百姓,是**一場;於王爺自己。不啻以卵擊石。王爺,人不能太貪心,不是世上所有的東西,我們都能得到。執妄不捨,終一無所得。不作無謂之爭,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如何取捨,盡在王爺的一念之間。」
朱權聽了,久久凝視著赤足袒胸的彌勒,沒有說話。末了,他緩緩轉身,出了天王殿。
劉青心中暗歎。她知道失去了權勢,朱權的一輩子,過得非常的憋悶和屈辱。可結局既是如此,如果始終耿耿於懷,只有徒增痛苦。作為一個朋友,作為一個知道他人生結局的人,她真的很希望他能看開來,不要再作無妄之爭。她看得出來,朱權已經心生去意,所以話在心中。她現在不得不說。
看到朱權已跨出殿外,劉青正欲移步跟上,忽然心中一懍,感覺院外似有不少人。她擔心朱權安危,急忙飛快地躍出殿外。
待看到朱權正靜靜地立在殿門外,劉青才舒了一口氣。她抬眼看到綠樹紅牆的三門之處,站著六七人,這幾個人都是二三十歲的漢子,身著勁裝,手裡拿著武器,看上去都身俱武功。而且武功極為不俗。
他們看到朱權,全都神情激動,眼中含淚。其中一個年長的,哽了半天,才叫出聲來:「王爺,您……您真的還活著?見到那枚玉板指,屬下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通通」幾聲,幾條漢子全都跪下,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朱權喉嚨動了動,強壓下心裡的激動,啞聲道:「都起來吧。」
待那幾人情緒稍稍平息,朱權又對他們道:「你們且退出門外。」
「王爺……」那年長的似是當頭的人,他猶豫著正想說話,被朱權淡淡地看了一眼,忙讓大家都退了出去。退出之前,他深深打量了劉青一眼。
朱權轉過身來,走到劉青面前,看著她柔聲道:「跟我走吧。」
劉青愕然,她萬沒想到朱權會說這話。不過她隨即搖搖頭。他和她,本不屬於同一世界的人。她只希望她這一輩子,風輕雲淡。朱權太過濃墨重彩,她交往不起。
「也好。」看到劉青搖頭,朱權倒也沒有半分不悅,他點點頭,「此番前去,必有危險。那便待我平息了麻煩,再派人來接你。」
「不用。真的不用。」劉青看著朱權那英俊的面孔,只覺自己心亂如麻。但她的頭腦裡仍有一絲清明,知道自己這一生想要的是什麼,知道自己該走怎樣的路。
「行了,就這麼說定了。」朱權忽然一把將劉青擁進懷裡,緊緊地抱了她一下,深深地看著她,低聲在她耳邊道:「丫頭,等我。」
劉青一下被擁進一個溫暖而充滿陽剛之氣的懷裡,她頓時呆住了!
他,他這是幹什麼?他叫她什麼——丫頭!
朱權看她一臉的呆滯。輕笑一聲放開手,把他胸前的一塊玉珮解下來,掛到劉青脖子上,凝視了她一會兒,眼光裡滿是情意,以極溫柔認真的語調說道:「一定等我。」說完他便緩緩轉身,向外走去。
劉青從朱權溫暖的懷裡被放開,冷暖的變化驟然讓她清醒過來。看到朱權已差不多要跨出三門外,她急急叫了聲:「朱權。」
聽到這一聲呼喊,朱權驚喜地轉過身來,滿眼期待地望著她。
劉青心裡此時儘管如亂麻一般,但她還是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說出她要說的話。她不知,她的出現會不會給歷史帶來蝴蝶效應,不過,她在這大明就是個如螻蟻般渺小的人物,翅膀扇動的作用沒那麼大吧?不可能能改變朱權的命運。所以她咬咬嘴唇,輕聲開口:「我有一言,不吐不快。」
「你說。」朱權的眼光凝重起來。
劉青指著門外的榕樹,歎道:「你知道,這棵樹為什麼能活上幾百年嗎?因為,它長成了歪脖子樹,人們覺得它無用,所以它逃過了被砍伐的命運!」
她凝望著朱權,正色正聲,一字一句:「修行萬年,方能為人;來世一遭,頗為不易。連命都保不住,萬事皆空。何以保命?無為,不爭!」
朱權聽著她的話,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沉了下去,終是笑容盡斂。他凝望著劉青,歎道:「在你眼裡,我就真這麼沒用?你不願跟我走,只因覺得我終歸會失敗?我只適合像這棵歪脖子樹一樣,無所作為地苟且一生?」他轉頭看著那棵榕樹,臉上閃過一絲痛苦,默然轉身離去。
劉青怔怔地看著他跨出門去,頭也不回地喚了下屬離開,一抹苦笑出現在她臉上。對他說這些,也是相識一場,不忍他屢屢受挫——努力越多,打擊越大。但有些話,是不能說透的,她總不能說:歷史上寫著的,朱棣的皇帝命還有二十多年,便是他死了,你朱權也照樣沒戲。
該說的,都說了。要誤會,便讓他誤會吧!反正也正想打消他想要讓她一起走的念頭,這也是歪打正著吧!她要做的,便是忘了這個人,和她生命中的這段插曲!劉青如是想著,恍恍惚惚地朝歷口鎮的家走去。
回到家裡,喚兒見只有她一個人,詫異地問:「丹公子呢?」
「他家裡有人來接他,他回去了。」劉青淡淡道。
看著空空的院子,看著朱權住過的空空的房間,她忽然覺得,心裡也空蕩蕩的。其實朱權什麼也沒有帶走,卻像抽空了她的靈魂。劉青呆呆地站在院子裡,半晌,才想,是該往下一站去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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