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潔癖大師
此人衝著張宇初施了一禮:「見過張天師。吾兄甚為掛念天師。今令我前來,邀天師下山一晤。」
張宇初點點頭,道:「令兄安好?」
那人歎了一口氣,神色黯然道:「尚能支撐幾日。」
張宇初沉默了一下,深深歎了口氣。他看氣氛有些沉悶,對那人道:「來,雲林,我給你介紹一位小友。這是劉青,字子衿。」又對劉青道,「子衿,這是倪瓚倪大師,號雲林,當今著名的繪畫大師。其兄倪昭奎,今上特賜號玄中文潔真白真人。」
著名的繪畫大師?難怪這麼牛!劉青忙上前施了一禮。
那倪瓚鼻子裡「嗯」了一聲,上下打量了劉青片刻,問道:「劉公子在哪裡進學?」
劉青為了爬山方便,一直穿著短褐。到了這裡每日與老道練武,便也懶得換成深衣。現在見倪瓚那倨傲的樣子,她心裡便有些不喜,見問,淡笑道:「未曾進學。」
倪瓚一聽。面上維持的那一絲笑容也不見了,對剛才劉青施的那一禮也置若罔聞。
張宇初見了,臉沉了下來,對那倪瓚道:「雲林,子衿於我,亦師亦友,我對她都甚是敬重。」
倪瓚這才勉強對劉青還了一禮,神色間並不見如何恭敬。
劉青兩輩子都是草根,自覺無才無德,人家著名繪畫大師白頭髮白鬍子一大把,對自己不感冒倒也很正常,因此並不在意。見張宇初不太高興,忙打圓場道:「無妨,無妨。」
此時小廝們已把從外面抬進來的一套桌椅擦洗了兩遍,延請入座。三人分賓客坐下,劉青很自覺地坐在了倪大師的下首,張宇初看了暗自點頭。轉頭問倪瓚:「這些東西都是雲林從家裡搬來的?」
「是。」倪瓚對張宇初倒恭恭敬敬,「外面的東西甚是不潔,不堪用。」
哪有這樣說話的?這不是表示松谷草堂的東西也不乾淨了?劉青甚是詫異,這倪大師都活這麼大把年紀了,還如此不懂人情世故,一句話便把人得罪了?
張宇初像深知倪瓚的這種本性,倒也不生氣。
小廝們忙碌著又搬出一套茶具,等倪瓚帶來的挑夫挑了一擔水進來,倪瓚開始親自烹茶。
他挑了一桶水來用,把水燒開後,先把所有的茶具都燙了一遍。劉青暗暗點頭:這大師還懂溫壺溫杯?
倪瓚行的同樣是點茶。手法也算高超。劉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味道不錯。
倪瓚忙完,也開始品茶。誰知他喝了一口,就把茶吐了出來,轉頭對挑夫喊道:「倪淨,過來。」
那倪淨挑完水,正遠遠地站著聽吩咐,此時見主人喊他,忙跑了過來,一臉驚慌。
「路上為什麼換肩?」倪瓚怒道。
「稟老爺,小的不敢換肩。」倪淨額頭直冒汗。
「撒謊!沒換肩,這水怎麼有屁味兒?」
屁味?!劉青忽然覺得,這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古之人不餘欺也。
「稟老爺,小的挑水進門時轉了轉身,前後兩隻桶的順序變了,您準是把後面那桶當成前面那桶啦。」
「倪、倪大師,這前後兩桶水還有講究?」劉青忍不住要問。
「那是當然。」倪瓚對劉青的問話一臉鄙夷,「前面那一桶可喝。後面那桶水有挑夫的屁味兒,只能用來洗腳!」
老天,劉青知道這裡離汲泉水的地方足有五里之遙。五里路你讓人家挑水不換肩?真真是,沒有最變態,只有更變態!
倪瓚看劉青一臉不贊同,不高興地逼問道:「怎麼,劉公子莫非不贊同?」
一般人自然不會去得罪倪大師,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可同為勞動人民的劉青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當下似笑非笑道:「其實倪大師不知,這屁溶於水中,形成硫化氫水,長期飲用這種水是有益於身體的,它能促進胃腸的蠕動,防止便秘,還能祛痰,據說對慢性支氣管炎也有療效。在下倒建議大師為身體著想,多喝喝後面那桶水。」她也不管別人聽不懂什麼叫硫化氫,只想一抒心中悶氣。
「你……」倪大師大約從未受過這種搶白,氣得鬍子一抖一抖的。
「好了好了。」張宇初出聲打圓場,「雲林,我明日便與你下山。子衿,一起去?」
「不了,在下還有事要辦,需往杭州一行。」劉青看那潔癖老兒被氣著了,心裡暗笑,但想想人家是嚴重疾病患者,又有些過意不去。
當晚吃飯時並不見那倪瓚,劉青奇怪地問:「倪大師呢?怎麼不來一起吃飯?」莫非被氣得不願與自己同席?
張宇初還沒說話,旁邊伺候他們吃飯的小道士便道:「邀他來吃飯?那我們就不用活了!倪大師嫌跟別人一盤夾菜會吃到別人唾沫。總是一個人獨吃;這還不算什麼,給他端飯的人必須事先洗過頭、搓過澡、換過新衣服,才能給他送飯。飯送到跟前,還得單膝跪地,舉到與眉齊高。」
「為什麼?」劉青詫異地問。
「怕別人頭上、身上和衣服上的髒東西掉入飯碗裡唄。把飯托子高高舉起,是怕送飯人的唾沫掉進了食物裡。」小道士對這種折磨下人的舉動甚是憤懣。
劉青嘖嘖稱奇,看來這倪瓚的潔癖實在太厲害了,不過分餐的舉動還是挺科學的嘛。
張宇初喝斥了小道士一聲,又對劉青道:「這幾日與小友切磋武功,老道受益匪淺。本想與小友多交流些時日,不料雲林之兄倪真人時日無多,彌留之時想見我一面,我需下山一趟。明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與小友相聚,如有時間,還望小友再來此一敘。」
劉青自也回了些惜惜相依的話,表示有時間再來拜訪。
吃過飯,張宇初去陪倪瓚說話,劉青看天色還早,便出了門,到外面散步。正走到潭溪邊,遠遠就聽到有人在說話。
其中一個道:「……聽說他家的茅廁下面裝有木格子,中間塞滿鵝毛。大解的時候,鵝毛就飄起來覆蓋了,一點臭味都沒有。是不是啊?」
另一人道:「嗯,沒錯。他家梧桐樹每天還洗三次澡呢。不過這還不算什麼,他家有錢,自己要講究,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可我就受不了他對別人的態度。」
「他對別人怎麼了?」
「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徐氏來訪,看天色晚了,要求留宿。你猜怎麼著?那倪大師怕他不講衛生,硬是到他住的客房巡視了好幾遍,才放心離開。等到他睡下之後。聽到徐氏咳嗽了一聲,就再也睡不著了。天亮之後,趕緊讓人尋找痰跡。僕人們找遍了整座房子一無所獲,還是倪大師自己在樹下找到一片顏色稍深的樹葉,當作徐氏昨晚的『罪證』,捂著鼻子命僕人拿到三里地外丟掉,並讓僕水扛水來洗樹,弄得那徐氏十分尷尬,滿臉羞惱地走了。」
「啊?這也太過份了吧?做他的朋友豈不是很難受?一點面子都不給啊!」
「還有更過份的呢。這倪大師喜歡飲茶。有一次他特製了一種清泉白石茶,他的朋友趙行恕到他家,倪大師就用這好茶來招待他。趙行恕喝著,覺得這茶並不不怎樣。倪大師就生氣道:『我覺得你是宋朝皇室一脈的子孫,所以才拿這好茶來給你品,卻不料你卻一點都不知風味,真是個俗物。』就跟這趙行恕絕交了。」
「呃,難道他跟人交朋友就是為了別人會喝茶?」
「比這更過份的事都還有呢。前些年他寄住在親戚家,有一天那親戚的女婿來了,主人卻沒在家。倪大師聽說這個女婿是個讀書人,連鞋子也沒穿好就跑出來迎接他。可當他一見到這人說話長相都很粗魯後,你猜怎麼著?」
「那他一定會搬出親戚家,不在這兒住了。」
「哈哈,他竟然很憤怒地打了人家一巴掌。那個女婿又是慚愧又是忿怒,連岳父也顧不上見就走了。主人回家來責問倪大師,倪雲林竟然一點都沒覺得自己有錯,還振振有詞地說人家面目可憎、語言無味。」
「……」
這大概是兩個小道士在聊八卦,聊的便是那倪瓚的逸聞趣事,劉青聽了恍然大悟——難怪那倪瓚打量她後便不屑一顧了呢,原來人家嫌她不是讀書人,不懂情趣。
當晚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劉青便跟張宇初告辭,準備先行一步。她輕裝簡行,也就不等那囉嗦的倪瓚收拾好一同下山了。再說,她和那倪瓚互相都看不上,同行反倒尷尬。
劉青走了不一會兒,迎面遇上了兩個人。其中一人約三十歲,武士打扮,眼光深邃、精光內斂。看樣子是個練家子,功夫還不淺;另一人五十多歲年紀,山羊鬍子,瘦小身材,面色蒼白,在武士的攙扶下,爬著山路仍甚是吃力。
山羊鬍子看見劉青,忙急喘著地拱手道:「這位公子,請問松谷草堂還有多遠?」
「一里多路。」
山羊鬍子謝過劉青後便繼續趕路。劉青也不在意,等她剛拐了個彎,就聽到後面傳來喊聲:「那位公子,請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