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四哥,今兒個您一定要應承我!」
「胡鬧!」
「四哥,您不知道,她真的很特別……」
我在書房門口就聽到裡面十三弟和他的一來一往,無奈的搖頭笑了。一個多月了吧,就從上回十三弟從內務府回來開始,一直鬧著他幫忙討一個秀女過來。他哪裡肯做這種事,偏偏十三弟拗著性子非要他答應不可。十三弟的性子我是知道的,雖然倔強,但一直以來除了四哥在心目中佔有特殊地位之外,還沒見為第二個人如此執著的,心下不禁對那個秀女有了點好奇。
「十三弟,又在鬧你四哥了。」我笑著,掀開門簾走進去。
「四嫂。」十三笑嘻嘻的請了個安,「今兒您過生,特地給您賀喜來了。」
「謝過十三弟了,不過賀喜是名,怕是找著機會勸你四哥才是真吧。」忍不住取笑他。
「看四嫂說的,冤枉啊!」十三口中喊冤,臉上仍笑嘻嘻的,「不過看在我這麼誠心祝賀的份兒上,四嫂您也幫忙勸勸四哥嘛。」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四哥決定的事兒誰能勸得了的。」
「那不一樣,您今兒個可是主角兒,您說一句,那可頂我十天半個月的磨了。
我笑瞥十三一眼,走到書桌前。「爺,讓十三弟這麼懸著也不是辦法,您不如先去看看那個姑娘再做決定如何?」
他不答應的原因我是可以約莫得到的,一方面是那姑娘是秀女,畢竟是要進宮的,沒大選之前她的身份是忌諱,而另一點也是最主要的一點,卻是因十三弟這回反應太過特殊,最怕是被狐媚子女人給纏上了。
他不答應是想等十三弟冷靜下來自然忘記這回事,但十三的執念太深,與其這樣一直耗著,不如讓他先去看看那個女孩的底細,才能決定是留是放。
考慮了一會兒,他微微點頭。十三弟歡喜道謝,我只是淡淡一笑。其實他何嘗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是要由我說出來罷了。
丫頭在門外說家宴已經備好了,我應了聲,陪著他和十三弟一起走了出去。這樁事兒也就隨風而去,不再縈懷。
這時的我並不知道,日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我都在為自己說的話懊惱後悔。
小薇。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十三弟在公事之外最常說的字眼。
我一直知道它代表一個女孩,一個在十三弟心目中有特殊地位的女孩。因為總是聽到這個名字與聰慧、可愛聯繫在一起,聽到十三說她能唱動聽的歌兒,能寫一手好字,能講好笑的笑話兒,還能不動聲色的給老十排頭吃……
但我從沒意識到,或者說從沒想過,這個名字在他心目中也有著特殊的地位。
他是從不注重男女情愛的,從我跟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了。他沒對任何女人動過心,對我沒有,對其他妾室也沒有,即使是如今最受寵年氏也是一樣。數年來,我已經習慣和適應了他的冷情,甚至以為此生都不可能見到他動心的時刻。
我以為……
但我錯了。
當我看到十三弟談起那個名字的時候他臉上迅速浮起的刻意的淡漠時,我隱約感覺到我錯了。
當那個名字在十三弟口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在理當談起她時他們都會特意避開的時候,我開始瞭解我錯了。
而在那個早晨,當他們避無可避的講到那個名字時,我明明白白的意識到——我錯了!
那個早晨,聽說十三弟在前一天和老九的跟班打了起來,還受了傷,又被關在長春宮思過。於情於理,我這做嫂子的定要問候一下的,於是趁著清晨進宮給娘娘請安的機會見到十三,還有他。
他和十三正坐在花園涼亭裡談天說地,遠遠看過去,似乎正說的暢快,但我只感覺他們之間的氣氛古怪。我頓了頓腳步,又想起了早上來長春宮一路上聽到的流言蜚語。
十三見我來了,站起身請了個安。
我笑問:「看十三弟精神還不錯,聽說昨兒個傷著了,現在可好些了?」
「謝嫂子關心,已經好很多了。」
「嗯,可要多注意休息呀。」瞥到了十三被仔細包紮起來的手腕上綁著的帕子,那上面分明繡著一枝寒梅,心中一動,「很精緻的繡工,這是誰的呀?改天我也想請她幫忙繡點圖呢。」
十三神色僵了一下。「是小薇的。」
「小薇……」我淡淡重複,眼角餘光看到他的臉色倏的刷白,扭轉了頭瞧向假山,但那瞬間他漆黑眼眸中流露的東西仍深深撞進我的心裡,讓我那一刻甚至無法呼吸。「那我可不能請她幫忙了,不然十三弟……」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更不知道為什麼就停不下口裡的話,看著那個愈發僵硬的身軀,只是下意識的想要讓那個傷了我心的人更心痛……
之二
「阿瑪……」
「噓,小聲點兒,阿瑪已經歇下了,別吵到他。」我輕掩住那張發出清脆童音的小嘴,使個眼色叫丫頭抱了弘暉出去玩。
回頭看著斜靠在軟塌上小睡的他,忍不住在心底歎了口氣。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能放任自己細細地看他吧。
冬獵回來已經有段日子了,可他的身子一直不見大好。傷勢已經無礙,精神卻始終欠佳,臉上血色少了很多,且越發瘦了下去。
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消瘦究竟是因為身體的病痛,還是心……
皇上冬獵返京,兩件大事兒轉眼就傳遍了宮裡,一個是他們遇熊受傷,另一件是皇上賜婚,而兩件事的主角兒都是十三和小薇。
知道皇上將小薇許給了十三弟,我是鬆了口氣的。或許這樣,就能控制住那些已經幾乎無法遏止的東西。
畢竟,十三是他最疼愛的弟弟啊。
十三仍是天天過府,談政事,談趣聞,一切仿如從前。但在他不經意他望時,十三看著他的眼中會泛起感激與歉疚,而在十三神采飛揚渾然忘我滔滔不絕時,他會片刻恍惚,雙眸黑不見底。
他們都在痛,都在掩飾,卻無法逃避。
對這一切,我心痛,我嫉妒,卻無能為力。只能當什麼都不知道,照常過自己的日子,照例定期進宮給娘娘請安。
「福晉,娘娘正在梳洗,請您先在這兒等會兒。」
「知道了,冬蓮姑娘不用招呼我,伺候娘娘要緊。」我笑著應聲。
目送冬蓮的背影在娘娘寢房門簾後消失,我逕自坐下來看者周圍景致,慢慢品茶。
若有若無的聲音隨風送了過來,有人在低聲哼著曲兒,那是我從沒聽過的調子,只覺得低柔婉轉,更如清泉般純淨流暢,讓人情不自禁的沉浸其中。
我心中一動,莫非是……
站起身來順著聲音找過去,掀開一邊窗簾,庭院裡正站著個宮女裝束的女孩。
長髮烏黑,肌膚白皙,面容清秀。她正在將剛折下的梅枝插進花瓶裡,花木扶疏,白雪掩映,畫卷一般的場景在我眼前鋪開。
她並沒有可以讓人一見驚艷的美麗,卻有種讓人移不開眼的魅力。或許是因為她眉目之間的清朗,或許是因為她神色蘊涵的柔和,看著她,只覺得身心都變得柔軟和溫暖起來。
難怪……難怪……
一直以來,到娘娘這裡請安時她都碰巧出門辦事,讓我在聽到她名字許久之後的現在才第一次見到她。見了,才知道為什麼十三會待她愛若至寶,為什麼他直到現在還對她念念不忘。
怔忡間,她的歌聲漸漸清晰。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我如遭雷擊。
部分記憶倏地鮮活起來。
這些日子,他在書房練字時眼底的迷離,面容上我從未見過的柔軟,還有書桌上越來越多的一篇篇的《水調歌頭》……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福晉。」身後的叫聲拉回我的神智,冬蓮正站在我身後,「娘娘請您進去。」
我淡淡點了下頭,卻沒動身,又瞧了眼窗外:「那姑娘是誰呀?」
「誰?」冬蓮順著我眼光看過去,笑了起來,「那是小薇啊。她怎麼又糊塗起來,插梅也可以回屋裡插,沒的大冷天兒的在外面受凍。」
小薇。
果然是她。
之三
我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盞被袖子帶翻,滾落地面,「啪」的一聲碎裂。
索額圖謀反!
無數思慮瞬間滑過,我暗暗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關閉府門,傳令府內,自今日起任何人出府必須經總管批准,更不得接待訪客。」
「若是宮裡……」
「爺不在,女眷不便接待外客。」我淡淡說,聽得總管應聲,不再理會,邁步走進內屋。
讓丫頭在外面伺候,確定房內只有我一人的時候,我才放任自己虛軟在床塌上,渾身顫抖。
還好,還好他不在。
娘娘到香山祈福,卻病倒在那兒,他得知消息立馬向太子告了假,當天就趕過去。
當時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酸澀,但此刻卻只覺慶幸。若他被攪纏進這樁事兒,那後果……
我打了個寒噤。
整個內城已經被封鎖了,任何人都出不去,讓我連叫人送個信兒給他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祈禱他不要太快回來。
只是前幾日聽說娘娘的病情有所好轉,若真大好了,那他有什麼理由不回來?
除非是為了……
我閉上眼,他臨走時候的神情,有著對娘娘病情的擔憂,但眼中的那抹期待又是為了什麼,我不可能不知道。
罷了,罷了。只要他能不回來踏進這個陷阱,不管是為了誰,都好……
漫長的一個月,終於過去。
我走在長春宮的的迴廊上,恍如隔世。
春風迎面,春花燦爛,宮內靜謐安詳,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可之前那些日子的驚慌恐懼,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裡,恐怕一輩子都消除不了。
「娘娘,媳婦給您請安了。」
「嗯,快起吧。」
我站起來,抬眼看去,笑道:「娘娘今兒個精神很好呢。」
「哎,年紀大了,身子也就不由人,說病就病的,好起來也難。」
「娘娘還年輕著呢,再說爺這些日子天天都在佛堂唸經給娘娘祈壽,只是病去如抽絲,您也別太急,慢慢調養就是。」
「他的孝心我是知道的。」娘娘歎口氣,欲言又止。
我忙把話題轉開,又說笑了片刻,看娘娘精神有些不濟,便起身告辭。
穿過庭院,我忽地頓住腳步。不遠處一個窈窕身影正斜椅著欄杆坐在迴廊上。
「福晉?」
我恍過神,笑了笑,繼續前行,不經意的道:「茗薇姑娘好像瘦了很多啊。」
「小薇她前陣子也病了。」玉哥兒笑說,「她那個人啊,平時伶俐的很,可時不時又會犯暈,在山上那會兒,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跌到池塘裡去了,要不是讓四爺救了上來,怕早一命嗚呼了,不過還是受驚著涼,就這樣昏迷了半個月呢。」
「這樣啊……」我淡淡笑著,在太監的扶持下上了馬車。
簾子低垂下來,我收了笑容,閉上眼,眼中酸澀。
彷彿平靜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過了五月節,十三弟大婚的日子到了。
心底其實是隱隱期盼著這個日子的,這天一過,一切都已定論,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就算再怎樣情不自禁,也不可能放任自己……
「主子回府了。」丫頭在門外輕聲稟報。
我應了一聲,天色已經全黑,婚宴早就結束了吧,隨口問:「爺現在在哪兒?」心中尋思是該備消夜還是醒酒茶呢?
「主子進佛堂去了。」
「……吩咐廚房備些點心消夜。」我低聲吩咐,雙手不自覺的握緊了手帕。
緊閉雙眼卻理不清心思凌亂,直到半個多時辰之後,我才站起身,讓丫頭捧著茶點隨我走向佛堂。
佛堂門大開,門口站著秦全兒,見我過來愣了一下,忙上前請安。
「爺還在裡面?」
「回福晉,主子到練功房去了。」
「哦,那你怎麼還在這兒?」
「主子讓奴才在這兒候著。」
我怔了一下,心潮翻湧,腳步卻有自由意識般邁進佛堂。
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麼東西,我凝目瞧去,一顆檀木佛珠正滾動著,又撞到了另一顆……
無聲地深吸口氣,我勉強克制住顫抖,讓丫頭留下,獨自轉身朝練功房走去。
剛進了院子,利刃劈風之聲就傳了過來。我彷彿被釘住了腳步,再也移動不了。
閉上眼,卻抗拒不了滿耳充斥著的狂亂的聲音,一下下將我砍得體無完膚,當我以為這種折磨永無休止時,一切歸於寂靜。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又有了力氣,走近窗邊。順著半開的窗戶看進去,他正背對著門靠在牆上,燈火搖曳,映著他腳下的利刃寒光凜凜,他瘦削身影長長的拉在牆上,隨著火光的跳躍而劇烈顫動……
我緊緊咬著下唇,嘗到一絲腥甜。
之四
馬蹄踏著石板路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夜裡散漫開。
我坐在馬車上,雙眼微啟,看著一旁的小薇。
她正閉上眼休息,沒有血色的臉,連嘴唇都是蒼白的,額頭上滲出汗珠,慢慢滑落。
這模樣和下午見到她的時候可是有天壤之別了。
記得下午到十三貝子府去接她時,見到她讓我愣了一下。從上次在宮裡看到她算起,也有兩個月沒見了吧,她彷彿變了個人似的,不復原先大病初癒的荏弱,面色紅潤起來,精神奕奕,更多了一份原先沒有的柔婉嫵媚,整個人像會發光一樣,讓人移不開眼。
這樣的女人,他有可能忘嗎?聽說前陣子他特意找了小薇原來的貼身丫頭送到了貝子府……
任憑心思翻湧輾轉,嘴裡還和她說笑著,談十三的往事,談十三對她的讚譽。
她愣了一愣,然後紅了臉:「他過獎了,過獎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在皇宮呆了這麼久的女人竟還有這樣全不造作的真性情,連我都快要喜歡上她,難怪……
只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樣的道理她不會不懂吧,男人們要你爭我奪是他們的事兒,可是作為女人,就不該以為自己的位置有多重要……
「是呀,所以我早就決定做胤祥的褲子了。」「衣服可以不穿,褲子總不能不穿吧。」
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答案。或者說,是我們這樣習慣了世俗禮教的束縛、習慣了在男人背後默默跟隨的女人從來不曾有也不敢有的想法,可她竟能堂而皇之的說出來,並且說的理所當然。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邊笑邊看著小薇,終於明白了她的與眾不同到底在哪裡。她的純真、她的溫暖、她的平和,都來源於那隱藏在隨意笑容底下的堅強和自信。
那是我、也是其他皇家女人都不會有的東西。
絕望和認命,讓我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感情噴薄而出,我大笑著,眼淚隨著笑聲流出來……
「嗯……」一旁的小薇突然低低呻吟一聲,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她動了動,眉頭緊蹙,臉上現出掩飾不住的痛楚。
只是,這痛楚是因為她的傷,還是……
夜風將馬車的簾子微微掀了起來,前面騎著馬的筆挺背影就這樣撞進我眼裡。
那個一直以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顏色的人,竟在今晚當著眾人的面,失態了。
小薇的自信給了她眾多的優點,也相應給了她足以致命的缺點。誰不知道老八媳婦是母老虎一個,就算不論地位權勢,單是八福晉的潑辣勁兒也能讓一般人望而生畏,從沒人敢隨便捋虎鬚,而她竟敢在眾人面前毫不留情的兩次削了老八媳婦的面子。真不知道該說她勇敢呢,還是愚蠢。
第一次我幫她解了圍,可第二次,事起倉促,我只有眼睜睜看著小薇跌下去。
但如果當時能預知後面的發展,我寧可不顧一切的把小薇拉上來,讓跌下去的人換成我,至少,不會讓他的弱點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展示在那麼多人面前。
可是我不會預知,所以只能看著小薇跌下去,看著從門外的人群裡突然衝出一條人影,將滾落在地上的小薇緊緊抱進懷裡。
那瞬間,我的心已經停止跳動,他的臉在眼前放大了無數倍,那眼底的怒火,臉上的驚慌與疼惜,抬起她的手腕的手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我從不知道他會有這麼多柔軟的情緒,更不知道他的情緒竟能如此赤裸裸的外露,而他的剛毅和她的嬌柔,竟融合的順理成章,他們相互凝視的眼神,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了彼此,再無他人。
在幾乎凝滯的氣氛下一步步走下階梯,我半跪在小薇身旁,「爺,我看小薇可能是傷著骨頭了,還是趕緊宣太醫看看要緊。」
小薇身子微震,看向我的眼中已經沒了剛才的迷離,她側過身子似乎想靠向我,卻又震動了一下,繼續留在他的懷裡。
心底有種情緒在醞釀,「四嫂,我沒想過那麼多有的沒的,只想認真和胤祥過日子。」言猶在耳,她為什麼還是放不開他?!
「十三弟呢?」我忍不住說,提醒她,也提醒他。
我沒再看小薇,只是盯住他,想知道她在他心底到底有多大份量,是不是連倫常都可以不顧,連名譽都可以不要,連最親的弟弟都可以捨棄?
所以我沒錯過他仍在看她傷勢的眼中流露的驚醒與掙扎。瞬間出現的那種不顧一切只想將她擁抱的絕然幾乎讓我崩潰,但最終理智終於接管,他的眼神平靜下來,只餘一絲痛苦。雖然托著她手腕的手依然溫柔,可我知道他已經回到了四貝勒和胤祥四哥的身份。
風勢漸小,簾子垂落下來,掩蓋了外面的一切,也掩蓋了我心裡的那道身影。
他的痛苦、他的掙扎、他的溫柔,都是給她的,再不會分給旁的女人一星半點,所以,我只能放棄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或許四福晉的名分,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多。
之五
「主子,夜深露重,您回房休息吧。」
「嗯,知道了。」
我應了聲,再次看了眼遠處燈火朦朧的窗口。那裡,影影綽綽的現出一個人來。
這夜色、這燈光、這人影,就像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看到的一樣。
別轉頭,朝內房走去,路上經過花園,那張燈結綵的景像已不復見。冷冷清清的空曠空間,讓人完全想不到幾個時辰前這裡還在大宴賓客,笑語喧天。
今天是年氏生的小女兒滿月的日子,府裡大張旗鼓的給辦了滿月酒。席上熱鬧非凡,而年氏更是抱著小格格在眾多女眷中穿梭著,笑聲從院子外面就能聽到。年氏一向受寵,這次滿月酒更德娘娘定下的,也難怪她會如此得意。今兒晚上特地裝扮了,嬌艷容顏幾乎把所有女眷的光芒蓋盡。但……
在心底冷笑。
她也未免太過高估自己的地位。若不是要為了那次投毒事件粉飾太平,娘娘又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要求,他,更不可能為了一個格格來做這種虛禮。至少,為了她不會。
他心裡到底在意的是誰,即使別人不清楚,我卻不會不知道。小薇受傷的那天晚上,年氏為了博取他的重視,差人攔住要給小薇診治的陸太醫證實自己有孕,盼著他的看望,可等了一夜,也沒盼來他的人。
他一直在書房。
夜深時,我從年氏的房間出來,最後一次去看小薇。遠遠的,就停住了腳步。
書房的窗戶大開,他站在窗邊,銀白月色灑在他直挺的一動不動的身上,在臉上勾勒出些許陰影,而那雙始終凝視著對面窗子的眼眸,竟似癡了。
而我,也只能怔怔的凝望著他,許久。
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為他,他不是為我。
回到房中,又看了眼鏡子,鏡子裡的人身著正裝,端莊高雅,胭脂薄薄的擦在雙頰,妝台上的燭火映得眼瞳依然神采奕奕。
抬手輕輕撫上大紅色的緞面,冰涼的觸感從指尖滲入。從沒這麼清楚的認識到,這身衣服,其實就是我的身份、我的尊嚴、我的全部。打個寒噤,突然覺得衣料上的手指竟是如此蒼白……
不要再做無望的期待,每日每日都在這樣對自己說。
但仍是忍不住要每時每刻的注意他。
「爺,這幾日公事繁忙,您也要多注意身子啊。」我讓丫頭將晚飯擺在書房內的茶几上,終於忍不住說。
前幾日,十四弟到府上找他議事,眼看過午了,我正要到書房留客用飯,卻在門口聽到十四弟提議到十三貝子府看看去。我就怔在了外頭。
上次滿月酒小薇托詞微恙沒來,他是否一直在掛心?
片刻後,他答:「也好。」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了幾分,是否在壓抑著什麼東西?
不容我再細想,他們一掀門簾走了出來,我裝做不知的要留客,與十四客氣了一番便送他們出了府門。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他離開時候的眼神卻在我腦海裡愈見清晰……
下午,他從十三府裡回來,神色淡淡的一如以往,我卻能感覺到似乎有什麼已經變了。
這幾天,他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久,有時甚至通宵達旦的在處理公事,真的有這麼忙嗎?還是……
他從卷宗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起身坐在茶几前,「你吃了嗎?要不一起吃?」
訝與喜悅交織,卻努力克制下去,我在側位坐下。
與他一同吃著飯,隨意說些府裡的事兒,就像是平常人家的夫妻……
「前兒聽人說了句話,倒是挺好笑的,可細想還真是個理。」他隨口說著。
「什麼話?」我興致高了起來。
他淡淡一笑:「人哪,有什麼別有病,沒什麼別沒錢。」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暗自慶幸,幸好剛才沒喝茶也沒嚼東西,不然樣子可要狼狽了。
他哪兒聽的這種話呀……
心突的一揪,笑容未變,喉頭卻乾澀起來。
抬眼看向他,他臉上仍掛著淡淡的笑容,可那雙眼……
忙拿起茶杯遮住臉,眼垂了下去,可他闃黑雙眸裡面的血絲,那掩飾不住的幾乎要將他吞沒的東西,卻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心裡。
之六
天,晴了。
說來也是奇特,從出事那天起,天氣就陰沉沉的暴雨傾盆,幾乎沒停過。現在放晴了,卻也到了該走的時候。
「主子,外面都收拾好了,請您上車。」
我走出房門,瞇瞇眼,適應了外面明亮的光線。一輛輛馬車在園子外面排成長長的一隊,馬車與院落之間人來人往,卻沒往日那種輕鬆快意的笑聲,只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
春風緩緩地吹著,帶股暖意,園子裡鮮花爛漫,鳥鳴蜂飛,可我只覺得沉重且詭異的氣息漂浮在我身周。
在丫頭的扶持下上了車,坐穩後便輕輕掀開窗簾。他在前面對秦全兒說了幾句,便翻身躍上馬背。
他騎馬的身姿依然筆挺,彷彿沒有事情能壓倒他體內鋼鐵般的意志。可身旁缺少了十三弟的相伴,讓那陽光下長長的影子比任何時候都要孤寂。
我雙眼又微微瞇了起來。
這幾天,他越發瘦了下去。聽說,他在煙波致爽齋外面跪了一夜,後半夜還下暴雨,第二天就燒了起來……
我蹙了蹙眉,無聲歎氣。
車輪軋在官道上,轆轆的響著。車外面不停有馬匹來回穿梭,卻聽不到人聲。
我獨自坐在車上,只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又掀開窗簾,卻一眼看到路邊的樹林。
「呵呵。」我自嘲的低笑起來。獨立的空間,再沒其他人打擾,不正是前些日子我希望得到的嗎?
那時候的我,眼睜睜看著小薇頻繁的出現,看著他一次次地看向她的方向,只想找個地方平息紊亂。而我知道的,也就是眼前這片林子了。
那個中午,我遣開貼身丫頭來到這裡,本想清淨清淨,可沒多久就聽到馬蹄的得得聲越來越近。
兩個人朝我所在的地方騎過來,沒看清臉,可我已經認出了其中一個。那種騎馬的姿勢,在這裡,恐怕只有這一個了吧。而伴在她旁邊的那個人是誰,連猜都不消猜了。
微微苦笑,躲到哪裡都避不開呀。
「啊……」前面傳來小薇的叫聲。身下的馬才稍稍跑的快了一點,她就掌握不住平衡了,身子一歪,便要摔下去。
「小心!」一直在慢慢跟在她身邊的十三忙的靠過去拉住她,可沒成想小薇的那匹馬被叫聲驚了一下,竟朝另一側快跑起來,將他也帶下了馬。
十三用身子護著她在草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來,顧不上起身就忙的上下打量小薇有沒傷著,之後安定了,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麼。」小薇推了推他,試圖要拉開他環在腰上的手,卻被他愈發摟緊了,「我就說不要再練了,這些天還騎的不夠多嗎?要真有這天分,早練成了。」
「那怎麼成,到群賽那天,你怎麼交差呀?」
「那還不簡單,到時候拿張白紙貼在馬屁股上……」
「咦?」
「寫上『新手上路,要超請便』……」
「哈哈……」十三笑得喘不過氣,「小薇啊小薇,你怎麼能有這麼多鬼點子?」
小薇安適地躺在十三懷裡:「不好麼?」
「當然好,我的小薇永遠是與眾不同……」十三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笑容斂起,微微側身將小薇半壓在草地上,俯首吻住她……
我轉身悄悄從另一邊走了出去。風輕輕吹著,彷彿仍帶著他們柔情蜜意。
夫妻之間能有感情作為基礎,實在是太大的幸運吧。
可十三和小薇,我不知道是該說他們幸運,還是不幸。
靠回背後的枕頭,我閉上眼,淡淡思量。
不知道現在的小薇和十三到底是在哪一輛車上呢?
這些天發生的事兒,就算不全知道,也瞭解的七七八八了。
小薇為十三頂了罪。乍聽這個消息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值得讓她用性命來托付?她對十三的感情真的這麼深嗎?那麼他在她心裡又算什麼?
呼吸一滯,那張帶著絕望痛楚的臉驀然浮現。他發燒那天,我被叫進行宮照看。那一夜,除了餵他吃藥和不停地為他抹汗之外,就是怔怔的看著他,和他臉上那種彷彿失去了一切的神情,以及他乾裂的唇上那道深深的齒印。
我彷彿仍能看到那齒印上余留的絲絲血跡,在眼前暈開成一片殷紅……
時間就這麼一天一天的在靜默裡過去,然後,京城到了。
在府門口下了馬車,我穩定了一下長久趕路的眩暈感,轉眼已經瞧見管家正向他請安,而他仍騎在馬上。
他向管家囑咐了幾句,挺起身,扭轉馬頭。
快步走過去,叫住他,「您……保重身子。」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府裡,辛苦你了。」
我微笑著應聲,目送他飛馳而去,心卻冷得發抖。
他最後的一眼,充滿了訣別……
我知道他要去哪裡,可我不知道他能什麼時候回來。
我知道他這一去將面對的巨大的危險,可我沒理由阻止他的行動,更沒能力去阻止。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四周的景物在我眼前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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