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主北行,距離霖國就越近。路映心中隱隱不安,但見慕容宸睿一臉鎮靜沉著,便也沉住了氣。
這夜,馬車停駐在邊塞的小城中。一行幾人連日奔波,臉上都有了些許倦色。
泥砌木樑的小客棧,客房十分簡陋,門窗一推開,就是夾著沙塵的大風捲進來。
路映夕和慕容宸睿自是同宿一房,兩坐在床沿視線相對時,無端都靜默了下來。
「映夕。」良久,慕容宸睿歎息著啟口,輕撫她的臉頰,溫柔而憐惜。
「我很好。」路映夕微微一笑,握住他另一隻手,放到自己隆起的腹部上,「我們的孩子也會一樣。」
慕容宸睿安靜凝視她片刻,低沉道:「映夕,如果你與孩子各有一半的機會,你應知我會如何選擇。讓我來抉擇,責任也由我來背,你不要歉疚。」
路映夕輕輕搖頭,但不說話。她怎麼可能不愧疚?她身為人母,豈能拿孩子的命來換自己的命?
慕容宸睿不由長歎,眉宇間攏著一抹凝重。
「罷了,還未發生的事現下無需徒增苦惱。」他只能寬慰,反過手將她的素手握在手中。
「嗯。」路映夕面帶淺笑,倒是比他平靜許多。或許是因為她心裡巳下決定,故而有了破釜沈舟的無懼勇氣。
「映夕,當初你下毒──」慕容宸睿突然提及舊事,目光如炬地盯著她,「當真想要我的命?」
路映夕怔了怔,輕聲回道:「絕無此意。」斟酌半晌,才又道:「那時在宮中總感覺如履薄冰,禍福難料,才給自己留一步後著。本就打算在期限之前給出解藥,並無半點殺人之心。」
慕容宸睿勾動唇角,笑得意味深詳:「也沒有想過要以此為要挾,使你可以以獨佔後宮?」
「沒有!」路映夕答得篤定,卻又隱含幾分悵然,語聲微微低淺了下來,「當年姚凌都無法得到,我又如何敢去奢望。」
慕容宸睿的眸光幻動,波光晦暗,復又恢復清澈,口中淡淡道:「此一時彼一時。」
路映夕驀地抬眸注視他。
「往事巳矣。」慕容宸睿卻只是這樣喟歎一句。
路映夕淺淺地笑起來,以宮廷稱謂娓娓說道:「這世上從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以皇上的性格,必不會無條件為臣妾廢除後宮。」
慕容宸睿亦揚起笑容,朗聲道:「朕的皇后一如既往的聰慧,那麼可知這回朕有何條件?」
路映夕不假思索地接言:「廢除後宮並非一己之事,需待局勢穩定,又需確認臣妾沒有異心,如此皇上才能安枕,臣妾可有說錯?」
慕容宸睿讚許地頷首:「皇后確實是冰雪聰明。」
路映夕含笑睇他,經歷了這麼多事,有些東西她巳不再強,求惟求腹中寶寶能夠安然出世。皇后之尊又如何?權傾天下又如何?她原就不是野心巨大的女子,只是世事不由人罷了。
「為何你不問棲蝶之事?」慕容宸睿忽而問道,定定凝望她。
「棲蝶腹中孩子的父親是何人?」路映夕從善如流地問。
「你離宮後,朕曾有一次酒醉。」慕容宸睿似是刻意一頓細看她的神色,見她平淡自若,才繼續道,「朕的酒量一向不差,但那夜醉得異常快。翌日醒來時,棲蝶一絲不掛地躺在朕身邊。」
路映夕的眸底閃過一絲氣惱,但面上波瀾不驚,散漫道:「那的確是龍種了?」
慕容宸睿的唇角揚高,語帶戲謔:「朕聰明的皇后猜不出其中蹊蹺麼?」
「皇上被下藥了。」路映夕的語調沒有起伏,極為淡然平緩。
「是。」慕容宸睿點頭。
「以皇上的精明睿智,竟看不穿此等招數?」路映夕彎了彎菱唇,微嘲道:「倘若皇上真的中了招,那就是臣妾高估了皇上。」
「許久沒有領教皇后的伶牙俐齒,朕倒真有些懷念了。」慕容宸睿笑望她,嘴角浮起幾許興味和溫情。
「皇上這是意圖轉移話題?」路映夕不接他的茬,顧自追問道,「既然皇上看透了棲蝶的伎倆,自然不會讓她如願,那她緣何會有身孕?」
「這幾日都不見你問,朕還以為你不介意。」慕容宸睿揚眉笑得俊朗愜意,似乎心情份外愉悅。
路映夕知他所想,索性如他所願地承認:「臣妾亦不過是小女子,度量小、心眼小,怎會不介意?臣妾一直不問,不正是等皇上主動開口解釋麼」
慕容宸睿聽著輕笑出聲,滿意地道:「你早該這般誠實。」
「現在皇上可以為臣妾解惑了嗎?」路映夕微惱地橫他一眼。
「可以。」慕容宸睿滿眼笑意,緩緩道:「當時朕巳察覺酒中有異,便假作飲下,再以內功逼出熱汗,讓她以為朕慾火難耐。」
路映夕抿起唇,不吭聲地盯視他。
「她一再挑逗,朕只作陷入昏睡,無法與她──」慕容宸睿識趣地省咯掉一段描述,直接說出結果,「隔日清晨,她便赧然委婉地讓朕知道,朕與她巳有肌膚之親。她以為朕中了媚藥意識不清,想要就此賭一把,朕自是順她的意,佯裝微怒,繼而再接受了那『事實』。月餘之後,她聲稱有了身孕,太醫確診是喜脈。」
路映夕皺起黛眉,腦中不自控地浮想棲蝶挑逗容宸睿的畫面,心底不自抑地冒起酸氣。但她嘴上還是理智冷靜地分析道:「棲蝶早前就曾宣稱有孕,依臣妾之見,那次應是服用了一種奇藥,造成喜脈假象。而此次,亦可能是故技重施。」
「無論她是真有孕,抑或故作假象,都與朕無關。」慕容宸睿撇清關係,才正色道:「霖國想要借她扳倒朕,未免太小覷朕的能耐。朕早巳有部署,將計就計──」
他忽然收了聲,瞇眼望向房門。
路映夕綻唇一笑,配合地提高音量道:「不知這家客棧可有供應熱水?滿身塵土著實難受。」
房外的輕微聲響似又消失,房內的兩人相視一眼,心中皆升起戒備。
「映夕,不論一會兒發生何事,你都不准衝動,朕會保護你!」慕容宸睿壓低嗓音,叮囑道。
「臣妾曉得。」路映夕順從地應聲,同樣低聲輕語道,「有人上了房頂。」
「而且不只一人。」慕容宸睿的深眸中乍現絲絲寒光,殺氣湧動。
正當兩人全神貫注地警戒著,房外一串腳聲由遠至近,跟著響起篤篤的敲門聲。
「何人?」慕容宸睿揚聲一喝。
「慕容兄,我有事找路妹妹相談,可方便開門?」門口傳來的是段霆天爽朗的聲音。
慕容睿神色一沉,握住路映夕的手,攜她一起走向房門。
木門扇吱呀地打開,即見段霆天陽光般的親和笑容。
「何事?」慕容宸睿不著痕跡地擋在路映夕前面,若無其事地淡聲問道。
「有一件與霖國有關的事,我想單獨與路妹妹談一談,不知慕容兄可介意?」段霆天溫言有禮地詢問。
「介意。」慕容宸睿卻毫不給面子,一口回絕。
段霆天無奈地聳聳肩,扭頭往後喊道:「前輩!前輩!快來幫忙勸勸慕容兄,我確有重要的霖國皇家秘辛要與路映妹妹傾談。」
「你這段小子真麻煩!」人未到聲先至,旋即一道灰色身如急風般飛掠而來,眨眼間就站在了走道上。
「慕容老弟,做男人一定要器量寬宏。」灰袍老者一副教訓的口吻,慢悠悠地伸手往慕容宸睿的肩上一拍,「有老人家我在,你還怕段小子吃了你家夫人不成?」
慕容宸睿臉色僵硬,右邊肩膀略微低斜,額上暴起數條青筋。老者看似在輕拍他的肩,實則卻是運上內勁如千後石般壓著他。
路映夕見狀一歎,徐徐道:「就在天井那兒談吧,段兄意下如何?」客房位於二樓,站在走道上便可望見底下的天井,她如此提議是不希望慕容宸睿被師尊刁難,同時亦可看見她的情況。
「路妹妹決定便是。」段霆天十分好說話的模樣,笑彎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
慕容宸睿卻沒有這般好情緒,目光巳是凜冽森冷,胸腔內的怒火即將迸發,此時老者卻輕巧地挪開了手,笑嘻嘻地湊在他耳邊嘀咕:「慕容老弟,我以玄門的名譽起誓,會在這裡陪你看著你家夫人,若小徒孫有分毫損失,你大可唯我是問。」
路映夕亦在他身邊輕輕地道:「別擔心,我會萬分小心。」
慕容宸睿緊握了一下她的手,低聲道:「他若敢有異動,你毋須對他客氣。」一枚小小的暗器從他掌心傳遞到她手裡。
白髮老者在一旁發出鄙夷的嗤聲:「有我在此,段小子敢有什麼異動?」
段霆天聞言不以為意地朗笑:「前輩所言甚是。」他現在僅僅是想與路妹妹相談一番,他們瞎緊張什麼?該緊張的時刻,還沒有到。
垂掩眸子,他眼底的暗芒迅速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