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庸問題一出,在場諸僧又陷入思索當中,不少人都已經是大汗淋漓,不停用手擦去額頭滲出的汗水,甚至還有人頭上都冒出了白煙。
玄伽羅傳遞勁力敲響寺內的銅鐘,使之發出洪亮的聲音,以此指代「本心」的存在。這一手的巧妙之處在於,避開了正面回答本心所指代的意義,同樣以雙關接雙關。
他口中言「這就是本心」,話語中的「這」既可以指代銅鐘本體,又可以指代銅鐘發出的鐘鳴聲。銅鐘對應自我的個體,鐘鳴聲對應自我探尋的本心,自我只有一個,可發出的鐘鳴聲卻能透入許多人的耳中,這便恰當好處的解釋了本心的雙重含義。
這是一種玄妙到難以直接用言語解釋的意境,可以從中衍生出許多含義。比如自我是存在的看得見的,但本心是看不見的但能感受得到,就好比銅鐘是存在的看得見的,但鐘鳴聲是看不見的但能感受得到;又比如我們通過感受一個人的本心,來認識這個人的存在,區別他與其他人的不同,好比我們通過聽到鐘鳴聲,來判斷銅鐘的存在;再比如鐘鳴聲源自銅鐘,沒有銅鐘就沒有鐘鳴聲,本心也是源自自我,沒有自我就沒有本心……
總之可以從中明悟許多道理,每個人聽到後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理解,無法將其全面表達出來。在外行人聽來,這完全是天方夜譚,不可理解,根本就是糊弄人把戲。但在真正行家眼中,這確實是玄妙非凡,好比一列數字在常人眼中就是普普通通的數字,可到了數學家眼中,就成為了揭開某一法則規律的關鍵鑰匙。
在場的都是內行人,倒也不會犯下這等自以為是的低級錯誤。可也正因為是內行,才能瞭解到白庸回答的妙中之妙。用術法形成氣流壁,將聲音反彈回來,這點手段倒沒什麼難度的,困難的是及時應變,想出這等恰到好處的應答方式。
他借用玄伽羅發出的鐘鳴聲,用回音應答,正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反問的「這個」同樣可以指代兩物,如果指代是本心,所問的便是「若方纔的鐘鳴聲是本心,那現在的回音是什麼」,如果指代是自我,所問的便是「若方纔的自我是產生鐘鳴的銅鐘,那現在的自我是什麼,回音的本體究竟是銅鐘,還是遮擋的障礙物」。
此外還有諸多玄妙,存乎一心,不一而足。
玄伽羅與雲何不思議正是因為明白了其中的寓意,才覺得非常棘手,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他們剛發出一記絕招,沒想到被對方用絕招反彈回來,這要是在真正的戰鬥中,就是致命一擊,絕招被反彈回來,你想再反彈回去幾乎是辦不到的事情。
光明殿一下子變得寂靜,針落可聞,個個喇嘛苦思冥想,不發一言,偶有幾個想到了什麼,往往也是欲言又止,卻是到了嘴邊又覺得這種回答並不十分妥當,有所疏漏,遠遠比不上白庸方才回答的巧妙。
這份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過程中只有汗水輕輕滴落地面發出了聲響。白庸也不催促,穩如泰山的坐在那裡,沒有想借此機會痛打落水狗的打算,似乎輸贏並不在他眼中,又似乎穩操勝券,宛如一尊大佛般平靜的坐在那兒,波瀾未起,不驕不躁。
輕輕傳來一聲歎息,在這安靜得大殿中分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正中央,便見法尊薩迦班禪緩緩睜開眼睛,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道:「這是佛。」
如果說鐘鳴聲是本心,那麼回音便是佛,對於其他的象徵意也有同樣對應的意思。
據傳,宋州有西坡居士與禪師佛印坐道論禪,居士忽問禪師:看我像啥?禪師笑而對曰:一尊佛矣。居士喜氣洋洋,飄飄欲仙。禪師反問曰:視我何如?居士譏笑曰:一堆狗屎矣。禪師坦然一笑,神態愈自若矣。
居士回家後得意揚揚告小妹「傑作」:自己何以為佛,禪師何以為狗屎。小妹長歎一聲:吾今日方知禪師何以為禪師,凡夫何以為凡夫。
居士連忙詢問原因,小妹回答:禪師心中有佛,故看一切皆是佛,兄長心中有狗屎。故視一切無不是狗屎也。居士聞小妹之言,黯然傷神,無地自容矣。
當然這僅僅是傳說,傳說無從考證,但其中所要表達的佛理卻是真實的。法尊的回答中,鐘鳴與回音同出本源,一者是自我,一者是佛,其實也是暗合了上面典故的佛理——當你心中有佛時,你即是佛。
至於法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動作,卻是來自佛祖出生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上天下地,唯我獨尊。」這一典故。
在場喇嘛們精通佛學,自然都明白法尊回答的意義,雖非完美,可確實不失為一個好答案。但他們並沒有因為回答了白庸的提問而感到高興,因為在一開始,他們可是將白庸當做魚腩來對待的,還立下誰贏就聽誰的賭約,一點沒有將白庸放在眼裡,結果呢?
被人家好好上了一課,要不是法尊開口,密宗這次的臉就丟大了。
而且如玄伽羅、雲何不思議等思維敏捷的上師,也想起了一開始白庸提出的問題,即是「問佛」。結果繞了一大圈,答案還是回到了起點,這其中是否有他故意為之的可能呢?
眾僧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只是額頭沁出的冷汗變得更多了,長年來的禪定功夫在這一刻顯然有些薄弱。
這時法尊環看四周眾僧,有的頹喪,有的後悔,有的氣憤,大失佛心,於是用如同暮鼓晨鐘敲響的聲音道:「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智不依識,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
四諦如聞獅子吼,雲雷一響法音傳。眾僧均覺靈台一清,各種煩惱雜念消除,沉靜下心來,雙手合十口中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這時白庸道:「有一物正好物歸原主。」
然後在眾人目光下,他拿出了《梵天諸佛印》的原本**,並解說了一番關於當年毘迦天與禪音寺的恩怨。但隱藏了自己修煉了上面的功法,並悟出五蓮聖功的事情,畢竟這種事說出來,對自己的立場反而不利。他現在體內的是萬屠元功,一身道家真氣濃厚沛然,倒也沒人產生懷疑。
玄伽羅與雲何不思議對視一眼,均是明白,此回算是徹底輸了,對方一手大棒槌一手胡蘿蔔用得巧妙,先是在己方最擅長的領域提出問題,雖然最後沒有贏,可白庸是以一人對上一群人,傳出去天下人讚揚的也是他,而不是密宗。然後又將密宗流失多年的鎮道**殘篇帶回來,施以恩惠,這麼一來基本上是達成目的了,除非密宗不要臉。
兩位殿主心中皆有不快,玄伽羅不用說,雲何不思議縱然是站在不出兵的一方,可下意識中也是想借此機會敲詐正道盟一番,以施恩者的身份進行對話,如今則失去了那份優勢。白庸以實際行動表明,正道盟人才輩出,完全不怕密宗,哪怕只是表面上。因為天下人所注重的,恰恰是這表面上的名聲。
心想接下來便是要談判聯盟事宜,在佛辯上輸了一籌的玄伽羅有意刁難,於是道:「多謝施主完成了本門前輩的遺願,不過感謝歸感謝,公私必須分明。」
他想將歸還《梵天諸佛印》一事當做對毘迦天的恩情,而非密宗,這樣在接下來的談判中就能佔到一絲便宜。可惜還沒等他正式引出話題,就聽白庸道:「此番前來,尚有一茶問,還請大師看在完璧歸趙的份上,不吝指點迷津。」
他收斂笑容,正襟危坐,身上散出嚴肅對待的氣息。
來了眾僧心中躍出同一個想法,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問題,剛剛不過是拋磚引玉,剛剛安定下的心靈再度繃緊,個個打起精神,嚴正以待。
雲何不思議看到師兄弟們一改先前自信滿滿的表情,反而拿出小心提防的態度,心中另有想法。從對方的立場來講,應該一開始就提出正題,如此還能利用己方小覷的心理,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但對方偏偏反其道而行,先以下馬威引起我等重視,再提出正題。由此可見,對方對接下來的佛問非常有自信,能從正面問倒我等。
白庸不但要贏,還要贏得無可非議,剛剛的平局顯然還不能滿足他的預想。
如果是一開始,雲何不思議會覺得對方狂妄自大,可現在只會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謹慎。否則一旦失手,密宗就真要名譽掃地。
在眾僧無比重視的目光下,白庸拿出一壺早已準備好的茶,以及四個杯子,問:「不知哪位大師親自前來品茶?」
這時,雲何不思議下方的一名喇嘛摩柯識出來道:「小僧對中原茶道略知一二,便由小僧一品施主香茶吧。」
玄伽羅也點點頭,他知道在場弟子中,摩柯識是真正稱得上茶道宗師,至於他若回答準確會給雲何不思議那邊帶來話語權,已經不在考慮之中。比起內部的爭權非議,相比之下,顯然還是對付外敵更為重要。
白庸的步步進逼,令密宗對立的兩派放下所有成見,共同聯手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