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國館清宮,傳言中乃是天下賢士聚集之地,商侯湯秉賦自年少起便禮賢下士,四處訪求賢良,但凡游士來投必先問策,一旦投其緣法,動輒授以高官顯爵,因此賢名之隆直追周侯。周國之亂露出端倪之後,商國臣子又有意宣揚其主賢德,趁著周侯樊威擎名聲跌落大肆造勢,終於,神卜伯巖半推半就地來到了商國殷都,留下「國之中興」四字後,飄然而去。
有了神卜伯巖的認可,年過五旬的商侯湯秉賦再也忍不住了,在眾多文臣名士的百般上書求懇下,他終於決定收回信昌君湯舜允的權柄,並向其他各國發去通告,羅列湯舜允罪名十三條,並號令各州各城出兵討逆。
湯舜允自從上年受命對敵西戎以來,手中握有商國半數兵權,凡大軍過境必先取民心,而後罷免貪墨奸臣,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然而,有利必有弊,此舉激起朝中眾臣的強烈反彈,尤其是館清宮中的所謂名士賢達。這些人聯合起來連上了十幾道奏疏,紛紛譴責湯舜允擅權專斷,要求罷了他的主將之職。時值西戎之亂最烈的時候,商侯權衡再三隱忍不發。
待到西戎平定的時候,湯舜允已擁有連通中州至西戎的一整塊狹長之地,足足佔據了商國三分之一的地盤,實力更是達到了鼎盛。他先是拒絕了商侯徵召其述職的旨意,而後又閉門不納前來上任的地方官,並聲稱館清宮中人書生誤國,屢次上書要求裁撤。和商侯的關係自然空前緊張。
「看來伯父真是想殺我想瘋了。這種時候挑起動亂,真是天底下最愚蠢地國主了!」湯舜允看著那一道措辭嚴厲地檄文,忍不住哈哈大笑,沒有半點驚愕沮喪之色。「此次他以湯舜允私自屯兵中州邊境,又遭襲營為契機,想要一舉奪回兵權,本是無可厚非的勾當。壞就壞在他派人將檄文送遍各國。甚至還往中州送了一份,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湯舜允傲立於營帳之中,笑容自信滿滿,幾個將領零零落落地隨侍在側,這就是眼下他身邊最得力的班底了。副將董奇郭濤兩人,偏將劉吳鄧王四人,再加上幾個機智果敢的校尉,還有散落在各城駐守地主將。論起將佐來,遠勝他那伯父麾下的老弱病殘。
「既然戰事已起。舌戰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那伯父可以羅列這二十一條莫須有的罪名,我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用犀利無比地視線一一掃過眾人,沉聲吩咐道,「傳令下去,讓軍中隨行的幕僚草擬出一份檄文來,文詞華麗與否暫且不論。只要能讓我伯父氣得七竅生煙即可。此外,所有城池嚴加戒備,一旦有人揮師來攻,我們就可以自由還擊了!」
眾將轟然應諾,待到他人退盡時,一個年輕將領卻躊躇著留了下來,好半晌才進言道:「大人,如今商侯挾大義之名,吾等家小雖然早已不在殷都,但一旦真的反擊,恐怕會招致罵名。大人原本乃是西戎一戰的功臣,若是能夠說動朝中各元老,未必一定要一戰……」
不待他說完,湯舜允的目光就冷冽了下來,眼前的年輕人乃是商侯寵臣遙辰的外甥鄧堅,派到他跟前多有監視之意。不過,湯舜允多番試探下來,卻覺得其人可造,因此不僅教授其兵法,而且在戰陣上也屢屢任其建功,年近十八歲就取了偏將之位,也算是異數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如今這種情勢下,鄧堅仍然想著避戰。
「鄧堅,本君待你如何?」湯舜允冷冷打斷了鄧堅的話,腳下突然跨前了一步。
「大人授末將兵法,教末將進退取捨之道,自然恩重如山!」鄧堅深深垂下了頭,朗聲答道。
「那你為何還想著避戰不出,難不成湯秉賦老兒就真地讓你這麼留戀麼?」湯舜允長劍出鞘,倏地架在了對方脖頸上。
鄧堅夷然不懼地抬起了頭,「末將並非為主上著想,而是為大人著想。大人即便能夠奪取商國全境,卻壞了您在百姓中好不容易豎起來的聲名,這謀逆篡國四個字決計逃不了太史地筆下。大人,您乃是主上的親侄兒,只要主上百年之後,您自可用他法謀取大位,又何必急在一時?」他突然單膝跪倒在地,平平行了一個軍禮,「大人深得軍中上下士卒愛戴,但畢竟大軍有數十萬人,大人為主將又不過二載,誰能保人人忠心不貳?還請大人三思!」
「好,好!」湯舜允滿意地點了點頭,反手一拋手中長劍,親自將鄧堅扶了起來。「本君原本還以為你是遙辰外甥,定當想阻攔本君進兵的主意,如今看來,你想得果然夠深遠。」
見鄧堅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湯舜允也不解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丈夫行事萬勿前瞻後顧,一點罵名本君還擔得起,成王敗寇,縱是史書上儘是罵名又如何?」
「大人!」鄧堅驚呼一聲,最終還是咬咬牙道:「既然大人已經痛下決斷,末將無話可說,戰陣上必定奮力向前,還請大人放心!」他言罷躬身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朝帳外走去。
「鄧堅,你怎不問本君,一旦奪了殷都將如何處置你舅舅?」湯舜允直等鄧堅走到帳門處,方才悠然問道。
「大人一旦取了殷都便為商國之主,行事絕不會以自己好惡決斷,所以末將以為舅父必定會安然無恙,不敢於此時求懇!末將告退!」鄧堅只是停下了腳步,說完話便掀簾而去。
「知情識趣,將來還不知是怎樣的人才,只是不知此人會不會生出異心……」湯舜允喃喃自語道,隨即啞然失笑。尚未奪得國主之位就考慮將來,自己還真是太小覷那位伯父了。不管怎樣,練鈞如現在已經站住了腳,雖然不曾真正借用自己多少力量,但要履行的承諾,也應該快到了。
欽尊殿中,伍形易和練鈞如相對而坐,兩個人的臉色都異常嚴肅。練鈞如只覺心如明鏡,儘管他這一次算得上不計前嫌救了伍形易性命,但要讓兩人之間嫌隙盡去卻絕不可能,畢竟,他們還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居於其中,只不過妥協期可能會更長一些而已。
「如此說來,殿下是要給湯舜允大義名分了?」伍形易嘴角上揚,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譏誚,「此人當初在中州時便深通進退之道,韜光養晦之餘還不忘收攏有用之人。一旦脫困便猶如鳳舞九天,若是讓他執掌商國權柄,怕是今後中州就多災多難了!」
「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只不過是給商侯一個警告,並非是說天子朝廷就會湯舜允的逆舉。」練鈞如沉著地凝視著伍形易的眼睛,並不懼對方看透他和湯舜允的交易,「自從兩年前的朝貢之後,商侯的貢品多有缺失,只憑這一點,陛下就可以下旨切責。商侯不是始終自負賢名麼,貢天子的東西中居然以次充好,可想而知那些貪官污吏已經敗壞到了什麼模樣。只要這道旨意一下,信昌君定然會趁機進兵……」
「倘若商侯一敗塗地無法應對又怎麼辦?」伍形易不待練鈞如說完,咄咄逼人地又甩出一句話,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商侯懦弱可欺,其麾下將領也是說大話的居多,軍隊又是久未經戰陣的老弱病殘,怎敵得過信昌君的虎狼之兵?」
「商侯雖然對天子不敬在先,但好歹國內世家豪強未必能夠認定信昌君這個新主。你想必也知道信昌君對館清宮名士賢達的態度,一旦他得掌大權,說不定就會有腥風血雨,所以,一旦湯舜允跨出自己的地盤,將遇到無法想像的阻力!」練鈞如也站了起來,氣勢半點不遜於伍形易,口中說辭更早已經過身邊諸人的計算,「此外,少師葉謹已歿,我已經稟明陛下,授嚴修少師之職,令其出使商國。」
「想不到你如此相信那個身份不明的傢伙!」伍形易聞言頗感意外,心中卻突然篤定了下來,「不過,列國權貴都知道你最信任他,你又有什麼把握能讓商侯在關鍵時刻從他之計?」
「自然可以,只要商侯無法應付信昌君的凌厲攻勢,殷都必有人恐慌即將到來的覆頂之災,要求和議,嚴修只要順勢而為即可。到時再有旁人從中運作,商國一分為二也未必不可能!」
「果然,你想得是讓諸侯之力分散……」,伍形易突然迸出一句話,緩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就依你吧!如今我也不再端著以前的那一套禮數了,想必你也不喜歡看到我的那副假面孔。練鈞如,事到如今,我承認你有能夠和我匹敵的才幹,但你還年輕……」
練鈞如看著伍形易笑吟吟地踏出大殿,臉色倏地陰沉了下來。
他何嘗聽不出對方的言下之意,所謂年輕就是缺少根基,他現在看似風光無限,卻依然好似湖中浮萍無依無*,就連盟友也是用來算計的居多。正因為如此,他幾次三番想要老金接回父母,最終卻黯然作罷。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啊!」他長歎一聲,疲憊地倒在了座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