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歡宴過後,商侯府邸中只剩下了寥寥數人,然而,其他三國的諸侯卻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交談幾句之後便進了密室。中州朝臣為了避嫌,早就紛紛告辭離開,亭台樓閣間,只有幾個貴公子模樣的人在那裡徜徉踱步,而陽無忌卻是毫無所覺地在那邊自斟自飲,似乎不知道盛宴已經結束。
許凡彬奉義父之命守在外邊,目光不可抑制地投注在了陽無忌身上。不知怎地,他從對方身上感到一股深深的敵意,不止如此,陽無忌的眼神中,還隱藏著很多複雜情緒,讓他望之心悸。儘管知道陽無忌並非義父中意的接班人,但許凡彬早知自己肩上大任,對於這位炎侯幼弟並沒有多大惡感。如今這第一次正面相見,陽無忌便擺出這份態勢,頓時讓他極為不喜。略一沉吟,他便背轉了身去,眼不見為淨,他可不想為了一個心高氣傲的貴胄子弟而壞了自己心情。
陽無忌見許凡彬轉身避過了自己的目光,心頭怒火立時更甚。他緊緊握住了手中酒杯,額上已是青筋暴起,卻始終未曾發作。那一日和兄長在書房中的談話,已是徹底斷去了兩人間明面上的那一絲情意紐帶,若是再讓衝突升級,他便今生今世別想重歸炎國。想到這裡,陽無忌的臉色便開始一點點地恢復正常,就連充斥著怒氣的眸子也逐漸清明了下來,只是面上的陰寒之氣愈發鼎盛。
華王姜離卻是邀了練鈞如同行,出乎意料得是,伍形易打發了人扈從練氏夫婦回倚幽宮之後,竟也是親自上了天子鸞駕,如此一來,中州明裡暗裡權勢最盛的三人,終於再度坐在了一起。與上一次會面時不同,練鈞如分明能夠察覺到,橫在姜離和伍形易之間那股似有似無的默契,而恰恰是這一點令他分外警覺。
鸞駕之上,三人久久未曾說一句話,彷彿誰都不願意打破這難言的沉寂。終於,華王姜離長歎一聲道:「練卿和伍卿都不是外人,朕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再拐彎抹角了。練卿大約一直在為遠去周國一事而耿耿於懷,那麼,朕便想解釋一句,此事並非僅僅是妥協,而是借力之舉。此次周侯換了幼子樊季入質中州,換回洛欣遠,為的就是壓制長新君一派日益高漲的勢頭,洛欣遠還年輕,要授爵也不在目前,加之流言日盛不利於周侯的賢名,所以他才會下這麼大的決心。周侯雖是難得的明主,其弟長新君樊威慊卻也並非等閒人物。此次你前去周國,最主要的的就是出席周侯長子樊嘉的冠禮,須知周侯必將會在其後冊封其為世子。」
姜離見練鈞如凝神傾聽,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樊嘉乃是朕的王妹離幽所生,無論是從哪一點看,朕都不會任他人奪去屬於他的諸侯之位,因此,練卿此次的任務不可謂不重。另外,所謂的三年之期也不過是百姓前的一個幌子,再說,朕也沒有讓你始終待在周國的意思,對外也是聲稱讓你遊歷四國。一旦周國事了,你就先去夏國一次,夏侯嫡長子閔西原已經給朕來了好幾次急信,告稱其父欲廢長立幼。其人懦弱不可慮,相比夏侯庶子閔西全,讓他登上諸侯之位才是最好的選擇。伍卿,接下來就由你說吧,朕和你算計多年,如今有了練卿,不啻如虎添翼,中州的將來有望啊!」
伍形易微微一笑,身子稍稍前傾,這才沉聲道:「殿下,你如今也看到了,四國諸侯雖然野心勃勃,但其國內也是一刻難以消停,這就是陛下費盡心思布下的好局。所以,當屬下得知殿下曾經和湯舜允會過面時,便確定最後一個機會也已經來了。殿下遊歷四國,且又背著陛下義子的名義,便可吸引絕大多數人的目光,正好可以容陛下在華都好好佈置,雖不能說是掃清頹勢,但至少也可以挽回危局。當初屠村的那些黑衣人,屬下直至如今也未曾查到下落,所以說,這一次也是引蛇出洞之舉,是難是易,便要看殿下是否能夠屹立不倒了!」
練鈞如只覺週身冒上來一股寒氣,眼前的姜離和伍形易兩人,竟似渾然一體,如此說來,難道伍形易早就將自己的冒牌身份一一告知?他愈想愈覺得此事大有可能,頓時如坐針氈,只是勉強維持著面上的鎮定,不時用目光在兩人臉上打量,盡力不露出心底的恐慌。
練鈞如掂量一番,最終還是開了口:「陛下,你和伍形易的意思我懂了,並非我惜一身之命,只是使尊生死也同樣關乎天下大局,當日那些黑衣刺客都是身手不凡之輩,若是沒有相應的手段……」
話未說完,伍形易便搶過了話頭。「殿下,這就是屬下派王師——無鋒隨您同行的道理,再加上孔懿和明空的輔佐,等閒刺客決計近不了身。明裡,這些王師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協助抗擊北狄;暗裡,這卻是保護您自己最強的力量。無鋒本來有兩萬五千人,不可能一次過境周國,而是先行駐紮中州與周國接壤的邊境,抵達周國邊境後,與您隨行的共計五百人,皆是以一敵百的勇士。殿下若是好生使用,自保有餘之外,尚可行震懾之效,這都是陛下和周侯事先商議好的條件。」
事已至此,練鈞如竟是一時找不到該說的話。畢竟,比起華王姜離和伍形易這一君一臣來,他浸淫在朝局中的時日尚短,要真正看透一切,需要得是無比的閱歷和經驗,而這恰恰是他最缺少的。練鈞如心知肚明,他在華都即便再尊榮,也不過是表面,難以在華王姜離和伍形易眼皮底下籠絡人心,佈置勢力,與其徒享使尊身份地位,還不若在外頭苦心經營,說不定能得另一番景象。當然,若能在他國種下可以存身的勢力,將來他便有了後退的地步。
伍形易見練鈞如低頭不語,誤以為對方仍有顧慮,便又湊前了一點,語氣中多了幾許神秘之意。「殿下不是曾經從屬下那裡拿走了四隻雛鳥麼?那是上古異種雷鵬的後代,若是好生馴養,將來比之吾等使令的騎乘博樂鳥強上百倍,就連赫赫有名的旭陽金烏也決計不能相提並論。若非四隻雛鳥和殿下您十分親厚,怕是屬下也割捨不下。殿下在外三年,只要馴養得法,這些小傢伙便都足以長成。」
練鈞如被伍形易忽東忽西的說辭轉悠得心裡發虛,不過,他很快就醒覺了過來,見一旁的華王姜離正滿臉期待,他便鄭而重之地深深一禮道:「陛下,無需多說,如今我身屬中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別無轉圜之處。既然您和伍形易都認為此計可行,那我這個受了陛下諸多禮遇的人也就應該竭力效勞才是。」他突然揚起了頭,眉宇間煥發出了異樣的神采,「既然周侯已經知道了陛下將派義子興平君姜如隨他歸國,那其他三國諸侯又如何?倘若事情流傳太廣,恐怕會令心懷叵測之人有可乘之機!」
姜離傲然大笑,聲浪卻奇怪地未曾引起外界任何響動,練鈞如見伍形易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裡,心中不由恍然大悟。
只是片刻,姜離深沉的聲音便不斷傳入他的耳畔,「練卿放心,其他三國諸侯自然已是得了消息,他們將藉著陪伴朕義子的名義,令國中貴胄隨行護衛。炎侯派出的乃是義子許凡彬,其人是旭陽門首徒,無論武功智計,應該都是一流人物,而其他三國相信也差不到哪裡去,都是最心腹的親信。如此一來,你這遊歷各國之舉便有名正言順的說法,若是遇著襲擊,他們奉了君命無法袖手,就暫時將四國綁在一起了。話說回來,此次四夷突然蠢蠢欲動,怕是一時半會消停不了,練卿在外也得小心戰事才是,這種地方若是出了紕漏,朕也無法怪罪。」
練鈞如重重點了點頭,心裡明白,眼下該是時候將魏方派出去了。趁著所謂遊歷的機會暗中布下勢力,這才是他的存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