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鐘響,賀品遙結束今天的課程,走出教室。
隔壁教室的老師也在差不多時間走出來。
「劉老師。」他點頭打個招呼,順勢往教室內瞄了一眼,言子茗這兩節在這間教室上課。
幾乎不費工夫,一眼就找到她。幾個男孩子圍在她旁邊,熱心地借她筆記、畫重點、傳授必考題。
茗茗雖然成績不怎麼樣,但走到哪裡人緣都好得不得了,尤其是異性緣。
要說絕色美女,其實也算不上,但是清甜的小臉、秀氣的五官,水水靈靈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說起話來輕聲細氣,聽她甜嫩嗓音,會讓人連心都融了,最重要的是,她那股清靈無邪、乾乾淨淨的氣質才是主因,吸引所有人,不由自主想將她疼進心坎底。
他女兒說了什麼來著?
你要想快一點,茗茗姊姊很多人追哦!
好吧,他認同女兒的話就是了,言子茗確實很受異性歡迎。
「賀老師,賀老師!」
「嗯?」他回神。「抱歉,劉老師,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你在想什麼?想得都出神了。」
他禮貌性地微笑帶過。「這一班,劉老師覺得如何?」
「教起來的感覺還不壞,學生素質平均來講,算是好的了。」
他們的研究室在同一層樓,一路步行下樓,賀品遙沉吟了半晌,不著痕跡地探問:「三班我也有教到,有幾個學生比較特殊,不知道劉老師有什麼想法?」
「你是指那個恐怕要一路留級下去的言子茗?」
「呃?」真直接。
「我已經連教她兩年了,第一年對她沒任何印象,第二年被當重修,才開始注意到她。坦白說,她很乖,上課認真聽講,出席率百分之百,但是考試成績不理想是鐵錚錚的事實,她真的讓我很為難,這麼乖的學生,要當於心不忍,不當的話,那個成績實在是很難看……」
呃呃呃?小丸子黑線給他悄悄掉幾條。
他尷尬地輕咳了聲。「劉老師,不瞞你說,我和言子茗是舊識,她、她——是我的家教學生。」要說這句話,真是難以啟齒。
教不嚴,師之惰,汗顏汗顏!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那賀老師,依你的意思,這言子茗——」當還不當啊?
他苦笑。「我不是來替她說情的。她自己也說了,不要我放水。我只是覺得,成績是測驗學生努力程度的準則,但是當不當學生,成績也不是絕對、唯一的準則,有些人也許成績不盡理想,但是努力的程度卻不此別人少。所以,請劉老師多留心看看,言子茗付出的努力夠不夠達到您的標準,再來決定當不當她,這樣,也許就比較沒那麼為難了。」
懂了他想傳達的意思,劉老師輕笑道:「這也是你思考之後,得到的結論吧?」還說不是來說情的,明明就是。
只不過,他說情的方式,兼具情、理、法,寬容、卻不放縱,要言子茗先付出絕對的努力後,才來為她想後路。
為了不當她,他還真是用心良苦。
「賀老師挺關心這個學生的。」
他笑而不語。
步行到階梯盡頭,他停下腳步。「我下一節還有課,就不多聊了。」
「你去忙吧,再見。」
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沒幾秒,手機簡訊響起。
賀大哥,你吃不吃抹茶蛋糕?下午拿去給你當點心好嗎?
用了三秒鐘讀完兼思考完畢,他按下回傳鍵。
好,下午三點,我等你。
提早了十分鐘下課,賀品遙回到研究室,開電腦,由櫃子裡拿出一包即溶咖啡、一包低糖麥片,撕開封口分別倒在兩個杯子裡,沖泡時發現沒有熱水。
他開門,到走廊的飲水機沖熱水,回來時兩手拿著杯子沒辦法開門,濺出的熱水燙紅手背。
他將杯子放在桌上,甩甩手,抽了張面紙擦拭,順手丟進靠窗的垃圾桶,不經意瞥見樓下融洽交談的身影。
他佇足了數秒,直到女孩笑著揮手道別,轉身進了大樓。
沒一會兒,敲門聲響起,一張嬌甜笑顏探進頭來。「嗨,賀大哥,我來了!」
「要說歡迎光臨嗎?來賓請坐,請問幾位?有預約嗎?」他配合著她無厘頭的說話方式。
「呵呵!」銀鈴般的笑聲輕輕送出。「有啊!可是我不是來點餐,而是來送餐點的。」言子茗揚高手中的紙袋。「唔,藍莓派。」
「不是抹茶蛋糕嗎?」他奇怪地問。
「在這裡呀!裡面還有檸檬薄片、手工蛋卷、牛角麵包,你要哪一個?」數到一半,「啊,對了,還有一杯又香又濃的拿鐵咖啡。」
「這麼多,會吃不完。」
「沒關係啊,就放著嘛,餓的時候就不會沒東西吃了。」邊說,邊將袋子裡的食物一一擺進櫃子裡。「還有哦,小茗茗愛吃的杏仁脆片,記得要帶回去給她。」
「哪來那麼多東西?」她是西點坊的VIP嗎?還是和蛋糕店簽了約?三天兩頭地把點心往他這裡送,櫃子裡的食物幾乎都是她貢獻出來的,他完全不需要擔心會有餓著的一天。
「同學送的啊!」拿開口感不佳的即溶咖啡,換上剛帶來的拿鐵。她知道賀大哥愛喝咖啡,學校不方便,只能勉為其難喝沖泡式的,所以如果有同學要出去,她都會托他們去外面買一杯回來。久而久之,同學以為她愛喝,不必交代都會自動自發地幫她帶上一杯現煮的香醇咖啡。
「追你的男同學嗎?」火山孝子耶!她不好好珍惜人家的孝心,還猛往他這裡送,人家要是知道,會心碎至死。
「不是啦!」她呵呵笑道:「他有向我表白過,可是我說我不想談戀愛,後來有介紹其他女生給他,他說這是要答謝我的。反正他家開西式點心坊,這些是賣不完的,就順便拿給我了。」
「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啊?」答謝需要這麼慇勤,三天兩頭地送嗎?他該孝敬的是女朋友,而不是媒人吧?小呆瓜!
「他沒必要騙我啊!」言子茗偏著頭,想不通賀大哥為什麼要這麼說。
可憐的小子,用錯方式追女孩子了,照他這樣追求,暗戀一輩子都不會有任何成效。因為她就是那種腦袋瓜呈直線思考,單純得不會拐彎的人。
賀品遙咬了口「火山孝子」朝貢上來的藍莓派,目光移向電腦螢幕,沒打算在這個話題上與她繼續爭論。
「咦?賀大哥,你手怎麼了?」她盯著他握滑鼠的手。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瞧見手背上有一片燙紅痕跡。「沒什麼,剛剛倒水時,不小心燙到的。」
「怎麼會沒什麼!」她不苟同地低嚷,堅決找出醫藥箱,抹上藥膏。
「茗茗……」
她不理他,抹完一層,再一層。
「茗茗……」
她還是當沒聽到,抹完藥,拿出紗布,很專注、很慎重地繞上一層,又一層,再一層,還一層——
他在心裡數著她到底捆了幾圈,看著手上厚厚的紗布,連他都懷疑,他到底是骨折、重度傷殘,還是肌肉組織嚴重壞死?
呆呆看著疑似重大傷殘、令他覺得全然陌生的手三十秒後,他愕然失笑。
「茗茗,我這只是輕微燙傷。」很輕微、很輕微的輕度燙?呃,其實他覺得連「傷」這個字眼都不必動用到。
「可是燙傷就會起水泡,起水泡就會破皮,破皮就會細菌感染,然後、然後你知道嗎?細菌感染是很嚴重的一件事,你沒看新聞嗎?很多人就是這樣,小傷口輕忽大意,最後造成蜂窩性組織炎,然後要截肢……」說到最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經蓄起水氣。
「截、截肢?!」他被剛入口的咖啡嗆了好幾下。
他不過小小被熱水燙了一下,就要截肢?
他嗆咳著,哭笑不得。
她的樣子……好像快哭了,眼淚蓄勢待發,隨時都有可能滾出眼眶。
「好好好,茗茗說怎樣就是怎樣,我包著好不好?茗茗不要擔心。」
「真的嗎?」眨眨眼,再三確認。
「真的真的!」她愛怎麼包就怎麼包,就算她現在打算將他的上石膏,他也絕對不敢有第二句話。
她總算放心地露出微笑。「那我明天來幫你換藥?」
「換藥」耶!她大小姐居然用到「換藥」這兩個字。
「是是是。」不敢忤逆皇太后懿旨。「那現在,你允許我用手拿課本,教你一點點、一點點的微積分嗎?」
就算被截肢,他也不想再看到她被當了。
「那你不要太勉強,手痛的話要說哦。」
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口氣應允。
這段時間,她只要沒課,幾乎都是待在這裡,讓他幫她惡補課業,抓重點讓她讀,能教會多少算多少,拚老命把她的成績拉上來,免得……老是拿那種讓人想不當她都為難的分數。
教到一個段落,他看看時間,該去接女兒下課了,依照往常慣例,順口問她:「晚上一起吃飯?」
意外的是,她回絕了。「今天不行,和同學約好吃飯。」
收拾桌面的手一頓。「那位蛋糕同志?」
她呵呵輕笑。「對呀,他說他不太會追女生,要我教他。」
教個頭!人家這是聲東擊西,醉翁之意不在酒。
賀品遙張了張口,卻選擇不說破。
不論如何,人家也算用心良苦,追求誠意十足了,茗茗有交朋友的權利,什麼人適合她,該由她自己親身去體驗、摸索,然後自行決定要或不要,旁人其實沒資格多嘴。
感情的路,不就是如此嗎?他也是這樣走過來的。
「那好吧,祝你晚餐愉快。我要去接小茗茗,要送你一程嗎?」
她搖頭。「同學會來載我。」
他們一起下樓,他陪她在校門口等,看著她上同學的車,才放心離開。
開車前往幼稚園的途中,總覺得不太對勁,像遺忘了什麼。
瞥向駕駛座右側,空蕩蕩的座位,一絲怪異的感覺浮上心頭,只一剎那,又消失無蹤。
也許是太靜了。
習慣了這段路程有她相伴,突然間耳邊少了清甜笑語,感覺格外地寂靜。
他扭開音響,讓廣播節目女主持人字正腔圓的柔美嗓音,填補空間。
「賀老師,你手怎麼了?」
一個上午以來,他至少收到一百句以上類似的問候。
這真是個高難度的問題!他也想知道,他的手到底是怎麼了?不過是倒個水,居然就被列入傷殘人士的行列?
一句句憐憫關懷的慰問、一雙雙看重殘傷患的眼神,令他想解釋也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剛剛由教室回來時,學生還自告奮勇幫他拿課本——註解一下,那本書前後加起來只有兩百五十三頁,加上封面、封底,了不起給它兩百五十七頁!
能怪人家這樣看待他嗎?盯著被密密包裹住的右手掌,他連苦笑的力氣都沒了。
他真的可以拆掉它的,可是……這總是茗茗的心意,她那麼關心他,並且認定他一定會傷口感染,然後惡化……他如果不包著,她會寢食難安,放不下心。
想起她一圈圈纏上去時,表情那麼認真專注,最後還不忘在上面打個漂亮的蝴蝶結,簡直高貴美觀,大方又不失典雅,他差點要站起來為她鼓掌表達敬意,還建議她需不需要別個別針什麼的,看起來會更有造型……
結果,隔天早上她就真的找來一隻造型可愛的米老鼠別針。
想到這裡,他苦中作樂地笑歎,想拆也拆不下手。
所以,他真的就忍著不便,洗澡時不敢拆,十五分鐘可以搞定的澡洗了超過半個小時;拿粉筆時不敢拆,一輩子寫字沒那麼醜過;吃飯穿衣睡覺不敢拆,連他女兒看了都想餵他吃飯……就這樣讓那層礙事的紗布跟了他一個禮拜——哦,差點忘了,還有一個米老鼠別針。
連他都覺得這種行為很可笑,但是看到她不必去擔心什麼蜂窩性組織炎……好吧,他催眠自己,要由衷感謝她幫他保住了右手,免去截肢的風險。
他低低輕笑,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米老鼠別針。自從拆掉紗布後,這個別針就一直放在他這裡。
其實不只別針,他的家裡、車上,都有她遺留下來的物品,外套、髮夾、耳環、手錶、課本、筆記、唇膏……林林總總,大大小小都有,他家甚至有她專用的拖鞋,茶杯,每個角落都有她存在的痕跡,她已經不像客人,而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了。
前兩天,問她下個月詠茗生日那天有沒有空?他想,女兒會希望有她參與的。
她連想都沒有,直接回他:「要,我要去!小茗茗的五歲生日耶!我很想、很想、很想、很想陪小茗茗過生日哦!」
這是她的慣性用詞,當她真心期待某件事情時,就會用「很想、很想」這類的強調用語,這次還連用了兩回。
「好,我們會等你的。」他用微笑安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