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後一天,正好是今年的七夕情人節。
楚迎曦上完最後一天班,正式與相處了五年的工作夥伴道別。
本來,他們提議今晚要為她餞別的。總是笑臉迎人的樂天性格,替她累積了好人緣,連平日送貨混熟的幾個男孩子都嚷著要參與,被她一概婉拒了。
店長將這個月的薪水袋交給她後,笑著調侃。「今天一整天魂不守舍,拒絕大家替你送別,又頻頻看時間,該不會約了男生過情人節吧?」
「是啊!」她大方承認。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聽說過你交男朋友?」
唇畔揚起一朵甜甜笑花。「今晚。」要真能遇見他,她要告訴他,她真的很喜歡他,請他答應與她交往。
「原來是要去找暗戀的人告白啊!那你去吧,我們識相點就不為難你了,祝你告白順利啊!」
「謝啦!」拎了背包走出櫃檯,店長急忙又叫住她--
「等等啦,小曦,你手機又忘記拿了。」
「啊?」她敲敲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還真是忘了。
「你唷,迷糊蟲!手機要換幾次才學得乖呀?」上個月才掉了手機呢,居然還學不會謹慎。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這支手機好用嗎?我看它不錯,也想去買一樣的。」這支手機,正是她陪迎曦去辦的,那時就很心動了。
楚迎曦聳聳肩。「手機本身是沒什麼問題啦,就是常有人打錯電話。」因為舊門號的號碼超難記,換新手機時,被那個搭配門號的優惠方案吸引,也就順道連號碼都換了。
「不太可能吧?店員不是說那是新門號,沒人用過的嗎?」
「哈哈!銷售員的話要是能聽,手機都能吞了。」這是她幾次夜裡,被搭錯線的鈴聲驚醒,所換來的慘痛覺悟。
看了看時間,她驚跳起來。「不哈啦了,人家時間快來不及了,先走嘍,掰!」
「猴急什麼啊?心上人又不會跑掉……」
她哈哈笑了兩聲,揮揮雙手,沒有回頭地推開玻璃門。
她知道,跨出這一步後,邁入的將會是她不曾體驗過的另一個人生階段。
二十三歲這一年,她,想談戀愛了。
深吸一口氣,她離開待了五年的地方,迎向全然不同的人生轉捩點。
她回家洗了澡,難得慎重地化了妝,換上第一次見面時身上所穿的衣服,放掉平日束起的馬尾,撈到胸前結了辮,再以白色髮帶束起,少了稚氣,多了幾分婉約氣質。
糟糕,快來不及了!
她穿好鞋,衝出大門時,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她的,她又遺忘在桌上了。
聽著響個不停的鈴聲,再看看已鎖好門的鑰匙,只掙扎一秒便決定將鑰匙丟入隨身包包,不予理會。
在趕往捷運站的途中,計程車的行進速度愈來愈慢,似乎是前頭發生車禍,造成交通堵塞。
她頻頻看表,問道:「有辦法改走別條路嗎?繞遠一點沒關係,只要夠快就好,我趕時間。」
司機大哥瞭然地笑了笑。「趕情人節約會啊?」
「對呀,這是我第一次談戀愛,第一次約男生過情人節呢,司機大哥幫幫忙,我人生中的第一場戰役就靠你了。」
「那有什麼問題,看我的!」想當初,他也年輕過的。運將大哥豪氣地拍著胸脯打包票,會讓她和男友有個甜蜜美好的約會。
方向盤一轉,車身鑽進另一條巷子,在羊腸小徑裡東鑽西繞,繞得她眼都花了,等車一停,赫然已在捷運站前。
「真是太謝謝你了,司機大哥!」付了車資,匆忙跳下車,還不忘感恩地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司機大笑。「快去、快去吧,別讓情人等太久了。」
「哦,對厚!」她如夢初醒,轉身拔腿就往捷運站沖。
來到淡水時,已經過八點了。
糟糕,有點晚,不知他還在不在?
等了半個小時,終於等到渡輪坐往情人橋。
這裡她不常來,不知是淡水和她天生犯沖還是怎地,每次來十之八九都剛好下雨,冷得半死,久而久之就不愛來了,尤其是晚上。
以前只在照片上看過,夜晚的情人橋在燈光點綴下,美得多教人醉心,真正親眼瞧見,雖沒照片上那般教人眩目,但在節慶的點綴烘托下,竟也有那麼幾分迷離浪漫的美感。
秦以雍料對了,今晚人潮會非常多。她不敢多耽擱一秒,由橋頭奔向橋尾。
沒看見。
長長的白色情人橋人來人往,情侶雙雙由她身邊走過,卻沒有一張臉,是她所期盼的那個。
是他忘了?還是來了又走?或者、或者,他料錯了,在另一個地方等她?!
還有什麼地方呢?快想,楚迎曦,你快想啊,還有什麼地方,是情人相約的經典目標?
她其實耍了心機,賭的不是什麼緣分或心有靈犀,而是在猜測,他可能會挑選的任何地點。
她心裡明白,若是她可以安於現狀,那他們也許可以當一輩子的知心朋友,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他會重視她,卻永遠不能成為情人。
那雙眼,看盡了天下絕色,歷經太多的風花雪月,她堪堪只能算是清秀的姿容,根本不可能入得了他的眼、動得了他的心,一旦定位於解語紅顏,這輩子更是永無翻身之日了。
他還沒愛上她,說穿了,她只是運用了一些小技巧,硬是扭轉兩人原本要發展的方向,幾乎是半強迫地,要他接受這樣的關係。
等他冷靜下來,他或許會想通這一點。
如果他只是捨不得朋友的緣分,那麼他今天就不會來、也不該來,一旦他來了,見到了她,那麼她要的,就是全新的關係。
她可不要打著什麼紅顏知己的名號,看著千嬌百媚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戀愛一段談過一段,卻永遠沒有她的分,只能暗自捧著心,在角落郁卒到死!
她寧願,拿當朋友的機會,去賭成為情人的可能性。
儘管,機率小之又小。
儘管,成功了也只是拿一輩子的朋友緣分,去換也許僅僅數月的情緣。
很冒險,她也知道,這個賭注,極可能讓她連當朋友的機會都失去。
但她還是願意,她渴望成為他的情人,付出再大的代價都願意。
沿著長長的河堤走來,依然不見他的身影,她在盡頭挑了間店面,點了一杯薰衣草奶茶,坐在面海的位置上,看得見一望無際的大海。
之前來時,因為天氣冷,為了暖身才會喝上一杯熱飲,卻意外愛上了這家薰衣草奶茶的口感。那時候,店內以K書的大學生居多,而現在放眼望去,儘是肩靠著肩、喁喁情話的甜蜜情侶。
一杯薰衣鶪奶茶喝完了,依然沒等到他。
走出店門,夏夜裡的晚風吹來,仍是感到些許涼意。
她雙臂環抱住自己,低頭看表。
十一點五十分。
再十分鐘,情人節就要過了。
回到情人橋上,或許是心裡清楚,她今晚見不到他了,放掉期待,反而不緊張了。
這回,她放鬆情緒,竟還有心情回想高中時讀到的那首詩。
那首詩是怎麼寫的呢?哦,對了--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她想得認真,踩著長長的階梯,一階一階地拾級而上,撫著純白的橋身,走往另一頭。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秦觀的〈鵲橋仙〉。
七夕、鵲橋,情人相見之夜,情人相逢之處,小學生都知道的答案,那麼明顯的暗示,他怎麼會猜不到呢?怎會?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爬上橋中央,仰望天空,再三分鐘,情人節就要過去了,等了一年,卻只換來一夕聚首,然後又得匆匆分離,天上那對情人,現在正離情不捨吧?
也許,他們是甘之如飴的,因為啊--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歎息著低哺出最後一句,調回視線,而後--便再也移不開。
那個視線鎖住的目標,就在前方十步之遙,她無法移動、無法言語,他也只是定定地凝視她,不做任何動作。
「一個人,喃喃自語想些什麼?」表情好認真,連他都沒發現。
「你--」她發現,聲音啞掉。「一直在這裡?」
「八、九點時有稍微離開去買了這個,想說你來了可以喝。」他舉高手中的紙杯。「不過,冷掉了。」
「你等很久了?」
他搖頭。「不久。」只要能等到人,都不算久。「我說過,不見不散的。」
因為不見不散,她一定會來。
因為不見不散,他不能走開。
因為不見不散,若是其中一方放棄等待,另一個排除萬難而來的人,見不到對方必然會慌張失措。
「那,你準備好了嗎?我有話要說。」
「說吧!我洗耳恭聽。」
她用力吸了口氣,鼓足肺活量朝他宣告:「秦以雍,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請你考慮一下,和我交往好嗎?」
他笑了,張開雙臂。「考慮完畢,所請照準。」
她飛奔而來,而他抱牢了,之後,週遭響起鼓掌聲。
她那番中氣十足的告白,怕是橋頭到橋尾沒有一個人會聽不見。
他真是認輸了,自從認識她以來,她的每一個行為總是那麼出人意料,看似不經意卻又浪漫得不可思議,教他這個情史豐富的人都要甘拜下風。
她笑笑地接過他為她準備的玫瑰,拆了分送給每一個人,每送出一朵,便重複一次她的祝福。「情人節快樂,願你們永遠甜甜蜜蜜哦!」
不該意外她會這麼做的,在「製造浪漫」工作的人,每天與花束為伍,習慣將幸福經由她的手分送出去,不知這能不能算是職業病?幸好他也沒指望那九十九朵玫瑰能讓她多感動。
後來,他們坐在河堤邊,肩靠著肩過他們遲來的情人節。
「花全送人了,那你呢?」她自己一朵也沒留。
「沒關係啊,我需要的又不是花。」
長指輕輕拂開她被海風吹亂的發,勾向耳後,秦以雍垂眸溫柔凝視。「那你要的是什麼?」
她要的,已經在她身邊了。
唇畔漾著甜甜的笑。「能這樣和你靠著肩,一起看海,就很好。」
她已要來與他相戀的機會,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靜默了會兒,將手伸進靠近心房的那個口袋,再攤開時,掌心靜靜躺著幾朵泛著香氣的小白花。
情人節,她怎麼能沒有花呢?他一直都覺得,這花才適合她。
「茉莉花?是從我送你的那個盆栽摘下來的嗎?」她雙手併攏,接住落下的花朵。
知何時起,他會習慣摘下兩朵茉莉,放在胸前口袋。「它讓我想起你。」一如她帶給他的感覺--縈滿胸臆的馨香。
他說,她像這朵小白花,而他,卻是將這朵小白花放在最靠近心房的地方……楚迎曦面頰微微發熱,唇畔淺淺笑意,看起來比收到玫瑰花束時還開心。
「我的小茉莉花……」今天之後,將是專屬於他收藏的了,她的人、她的笑、她的芬芳。
「人家有名有姓,叫楚迎曦啦!」雖然聽起來很甜蜜,但就是有種乳臭未乾的感覺,和他交往過嫵媚多嬌的前任女友比起來,光聽就遜掉了!
「我知道,只是每次看到你,腦中就會浮起那首童謠的旋律。」他輕輕哼著:「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
楚迎曦皺皺鼻。
「我不喜歡這首歌,它其實是一段心酸的悲劇。」
他挑眉。「悲劇?」
「你告訴我,最後一句是什麼?」
「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
「對。它其實是唱出一個單戀女孩內心深處最酸楚的心事。為那個人芬芳、為那個人美麗,結果他摘下來卻不是自己守護,而是送到別人家,一片癡心被辜負,無法說出口,瞧,多悲哀?」
這……他倒沒深想。
「你會這樣對我嗎?」她偏頭問。
他很想告訴她--我絕不會這樣對你!
話到了喉間,說不出口,他凝視枕在他肩上的楚迎曦,好半晌只是靜默。
「喂,這種問題都要考慮哦!」她坐直身,指尖戳戳他胸膛,不爽了。
「你知道,迎曦,我也算不上什麼好男人。」許久過後,他輕輕吐出話來。
「你指的是,你談過很多次戀愛的事?」在世人的眼光看來,那無疑是用情不專、花花公子的代稱詞。
「我愛過很多女人,時間或長或短,感覺只是一瞬問的事,我無法決定愛情的到來,也無法控制愛情的消逝,它總是來得太快,又去得太急。對我而言,愛情就像玫瑰,你會眩目於它盛開時的美麗,當它凋謝時,只能欷噓惆倀。」
也就是說,與他交往,隨時要有心理準備,面對玫瑰的凋零。
「你現在,還來得及重新考慮。」如果她後悔了,這一刻還能再退回朋友的位置,他在那裡,為她留了一席之地。
紅顏知己,是他能夠承諾的永久關係。
她靜靜聽著,凝視他,眼神清亮,無比專注地問:「你喜歡我嗎?」
「喜歡。」這個問題,比剛剛那個好答多了,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好感,從初見她的第一眼就已經發生,他十分清楚心動的軌跡。
「好,這樣就夠了。」她滿意地點頭。「不管這段感情能維持多久,我都賭了!」
「迎曦……」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場的冒險,不是嗎?出生時,誰能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談第一場戀愛,誰知能不能天長地久?結了婚都不保證不離婚。職場上,有太多的選擇,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這一刻的選擇對不對。生命的長度無法自主、成就的發展無法預期、愛情的壽命難以估計……既然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無法掌控的未知數,再多一樁也不奇怪吧?」
被堵得啞口無言,他怔怔然道:「我只是……害怕自己會傷害你。」
光是這句話,她就已經覺得他是再好不過的男人了。
「好吧!衝著你這句話,我會提醒自己,喜歡你很多、很多,但是愛,一點點就好,結束時就不會太傷心了。這樣你放心了吧?」
秦以雍眸光放柔,張手摟過她,以身體擋去海風,讓她舒適地背靠著他胸前,一同眺望夜裡的海面。
「我覺得,你有吉普賽人的特性,他們一生都在追逐自由,而你,一生都在追逐愛情;他們生性流浪,無法停留,而你生性浪漫,追尋著,不死心地一次次燃燒愛情,但是到目前為止,你似乎--還找不到自己要什麼。」
他訝然。「你怎會這樣想?」
「直覺。我說對了嗎?」
對了嗎?他難以回答。
為什麼他的愛情總是比別人短暫?他也想知道,為何他就是無法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無論多麼美麗的愛情,最後都會歸於平淡,那種從燦爛耀眼,到燃燒後只餘灰燼的落差,無論如何努力都再也激不起一丁點漣漪的空洞感,其實是很可怕的。
每當夜深人靜,心總是冰冷、空寂,像是有個很深的黑洞,怎麼也填不滿,他一試再試,在愛情的發生與幻滅中無盡輪迴,從不知死心為何物,可是,他要的又是什麼呢?他自己都不甚明白,也從沒得到過,急遽失溫的心,依舊冰冷得可怕,沒有一雙手,能夠溫暖它。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最短和最長的戀愛,各是多久?」
他低頭,認真搜尋她臉上的表情,裡頭只有純粹的好奇,懷裡也沒藏了桶醋隨時準備潑過來,這才清清喉嚨。「最短的,一個星期,一個人旅行時的異國插曲,熱情來得電光石火,白天夜裡,熱烈燃燒愛情,我們都給了彼此快樂。當旅程結束,愛情也畫上句號,我回到我的生活,她回到她的未婚夫身邊,不再有交集。」
嘖,就說這男人有道不安定的靈魂,連旅行都能來段火辣辣的艷遇。
她頗不是滋味地輕哼:「那最長的呢?」
「兩年。她離過婚,有個四歲的小孩,年紀大了我三歲,外表算不上漂亮,卻有其清清雅雅的韻味。在我交往過的對象當中,她的條件算不上好,身邊每個人都說她配不上我,偏偏,她卻是我唯一交往最久的,我們甚至沒有上床。
「那是第一次,我感覺到愛情或許可以永恆,差那麼一點點,我們就要結婚了,只不過在她答應我的求婚之後,她的前夫回頭找她,而她為了孩子,最後還是選擇回到他身邊。
「我始終記得,她當時流著眼淚,無盡傷心的表情對我說:『愛情如果可以用深淺來衡量,你肯定刻劃最深,再沒人能取代,但是人生的考量,不會只是愛情。』說穿了,我不是輸給愛情,也不是輸給先來後到的順序,而是輸給了血緣,輸給了那孩子喊他爸爸,而我永遠只是叔叔。」
他看起來,好像很傷心耶!雖然口氣仍是一貫的清淺溫和,可她就是聽出了埋藏在深處的惆悵。
其實,每結束一段感情,他心裡也不好過吧?無法適應那突然而來的空茫……
早知道就不要問了!
楚迎曦懊惱地想,掌心覆上他的,無聲傳遞溫暖及撫慰。
他拉回視線,空涼眸光注入一抹暖意,張手回握住。
那一晚,他們聊了很多、很多,關於他的,也關於她的,兩顆心也在不刻意維持的漫談中,緩慢地靠近、依偎。
直到海平面上,浮現微亮光芒,共迎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