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斜,落日的餘暉撒上雲層,泛著點點霞光。
「娘……那個叔叔好好哦,我好喜歡……」聲音漸漸低弱,隨著濃厚的睡意侵襲,眼皮開始下垂,小嘴仍不放棄的咕噥著模糊的話語,深怕娘親不曉得。「是,娘知道,如風乖,等你睡醒,娘再聽你繼續說。」柔柔淡淡的女音低哄著,「手輕輕拍撫懷中昏昏欲睡的兒子。
將臉埋進母親柔軟的胸懷,姜如風終於敵不過倦意侵襲,沉沉入睡。
凝視兒子安詳的睡容,俞夜雪唇畔勾起淺淺的慈愛笑容。
如風從來就不是一個多話的孩子,可是自從讓丫鬟帶著逛一趟市集回來,梳洗過後,就急巴巴地跑來找她之後,那張小嘴就沒休息過,而話題的中心,全是繞著那個不知名的「叔叔」打轉,她看得出來,如風對這個人有很強烈的好感。如風不怕生,可是要讓他由衷接納也不容易,她不由得要想,是哪個人這麼有能耐,可以讓她兒子第一眼就深深留戀?如果這人有心拐走如風的話,那……她實在不保證現在還看不看得到她兒子。
倒不是說如風好拐,相反的,這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有著不屬於四歲孩童的敏銳度,何人真心待他、何人虛情假意,他看得比誰都還清楚。想來,那人該是沒有惡意,只是單純喜愛如風才是,否則,如風又怎會對他讚不絕口。她還記得前一刻如風是怎麼說的——叔叔長得很好看哦,和如風一樣……
叔叔對如風說話都輕輕的,和娘一樣……
叔叔有抱如風哦,好溫暖、好溫暖,比讓爹抱還舒服……
叔叔說下次見面要收如風當義子……娘,義子的意思,是不是如風可以當叔叔的兒子,叫他爹?那娘一定要答應哦……
如風說了好多,聒聒噪噪的,每一句話全是叔叔長、叔叔短,聽得她頭都暈了。
瞧他這般念念不忘,那個「叔叔」到底是何方神聖?她可不認為尋常人三言兩語就能拐去她寶貝兒子的心。
好不容易將如風哄睡,她輕逸出一聲歎息。指尖滑過兒子粉嫩秀氣的臉蛋,透過這張肖似的臉孔,遙想著不知在天涯何方的心上人——三年早過去了,無痕,你在哪裡,過得好嗎?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
一千多個日子不好熬,她每每總讓相思之苦擰痛了心,悔恨當初為何不堅決隨他而去,至少天涯海角都有彼此為伴,是甘是苦,都好過讓椎心的思念將人磨得憔悴。
如風出生後,每當想他想得難受時,她只要懷抱這個融合了他們生命的孩子,揪心的疼楚便能得到慰藉。
是的,如風是他的孩子,這一點,她、驥遠、爹,甚至雅璇,全都心知肚明。無痕,你當爹了,你知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才會回來看看我們的兒子?他們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全府的人都在她背後議論紛紛,說她和自己的護衛勾搭,曖昧不清,處於這樣的蜚短流長中,她日子並不好過,加上乍然失去他,無他晨昏相隨、深情守護,濃烈的失落使她靈魂空洞麻木,有一陣子渾渾噩噩的度過,直到發覺自己懷了身孕,她才一改失魂落魄的生活方式,不再以淚洗面,她告訴自己,她要為無痕、為寶寶堅強起來。
之所以連猶豫都沒有就決定生下如風,只因為他的一句「我會很愛、很愛他」,而她承諾再苦都會為他將孩子生下,無痕給她的一切,她向來都很珍惜,包括腹中未成形的小生命。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小生命是不被歡迎的,她不比尋常人家,堂堂長安首富的千金閨女,未出合便先大了肚子,她本身的處境就已夠難堪了,再加上腹中胎兒……她真的無法想像情況會糟到什麼程度。
千金小姐不守婦道,與自家護衛私通……這話將傳得多難聽?說她、說她無恥、說她下賤,她全都可以忍受,但是孩子會長大,將來他又如何面對這樣的流言中傷?讓人說他是不知羞恥的母親與自家護衛苟合下的產品嗎?
不!她不忍心、也不容許別人如此傷害她的小寶貝!
就在此時姜驥遠伸出了援手,提出代為照顧他們母子的念頭,直到有一天,風無痕再度歸來,他會將他們母子原原本本的還給他。
明知姜驥遠會做出這樣的犧牲,只因對她餘情未了,心疼她的孤立無援,然而迫於環境,她還是允了婚事,她只想藉與姜驥遠的婚姻,以保護她腹中的骨肉,她知道這樣做很自私,對於姜驥遠的無怨無悔,她除了歉疚還是歉疚。
這些年來,姜驥遠做到了他的承諾,對她無微不至、對如風視若己出,並且遵守著他們私底下的協議,對她待之以禮,從不踰越,只有偶爾想念無痕想得心發疼時,他會提供他的胸懷,溫柔的安撫她,陪著她一日日等著無痕……沒有人知道,他們只是一對掛名夫妻,人人皆說他們互敬互重,鶼鰈情深,是對眾人稱羨的恩愛夫妻,而這樁婚事確實也杜了悠悠眾口,浪子蕩婦的攻訐,成了金童玉女的天降良緣,一年年過去,她和無痕的過往,已在人們的記憶中雲淡風清,化為一頁再也記不起的泛黃歷史。
然而在她心底,那段人生中最美的記憶,從來都沒有過去,她還在盼他,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
她不知道當他得知她已然嫁作人婦時,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也許怨、也許恨,痛苦是難免的,但是依她對他的瞭解,他絕不會因為這樣便輕易罷手,他定會找上門來,親口向她討個答案,絕不會狠心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這點信心她仍是有的。
出神冥思之際,一件披風覆上纖肩,她仰首望去,丈夫正含笑以視。
「天色快暗了,風涼也不曉得加件衣裳,自個兒身子如何還要我說嗎?真沒自知之明。」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涼亭的石桌上,他一面叨念、一面替她將披風的帶子繫上。
夜雪不由得失笑。「驥遠,你愈來愈像嘮叨的老頭子了,我爹的架式都讓你給學了九成。」
「知道我有多倒霉就好!娶了妳比娶三歲娃兒還慘。」說歸說,他還是順手替她將披風拉攏,並覆上她懷中沉睡的小娃兒,以免這一大一小同時著涼,那他可吃不消。
「好哇,那你去娶三歲娃兒呀,姑娘我自願讓賢。」夜雪俏皮地回道。
什麼話,小沒良心的!
姜驥遠沒好氣地道:「俞夜雪,我警告妳哦,少得了便宜還在我面前賣乖!」「真沒風度。」夜雪皺皺鼻。
姜驥遠好笑地擰她俏鼻。「剛才聽丫鬟們說如風在街上走失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讓一個善心人士給撿到了,看如風的樣子,似乎對那個人很有好感,回到家了還念念不忘。」說到這兒,她抿唇低笑。「你知道剛才如風說了什麼嗎?」她學著如風的口吻說道:「叔叔的懷抱好溫暖,比爹還舒服……」
「什麼?這個不孝子,枉費我這麼疼他,我要把他拎來打一頓小屁股……」姜驥遠作勢探出了手,還沒碰到人就讓夜雪給拍開。
「別鬧了,沒看如風睡得正甜嗎?」
「無情的小女人!兒子比丈夫重要。」他咕噥了兩聲,但仍不忘將方纔端來的補湯往她面前推。
「那又是什麼鬼東西?」夜雪一看就知道是用來「荼毒」她的。
「反正對身子有幫助就是了。」懶得和她解釋太多,反正說與不說都沒差別,這小女人永遠只會拿一堆借口反駁他。
「可不可以不要?」她吃怕了耶!
「不可以。」回答得乾淨利落。
見他已將碗蓋掀開,舀了匙並細心地吹涼往她嘴邊送,心知是在劫難逃了,只好認命的張開嘴。
「我身體已經好很多——唔!」嘴又被堵住了。
「少廢話。」半個月前在床上躺了五天叫「好多了」?
身子骨差還敢討價還價。他真的覺得好無力,她天生的荏弱體質,怎麼調養都不見成效,看了好心疼。
他又遞了匙過去,一手極自然的拂開她被微風吹亂的髮絲,問道:「剛才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我來了都沒注意到。」
夜雪輕斂眼眉,掩去乍然而起的愁思。「我還能想什麼呢?」
舀湯的手頓了下,他放下碗碟,抬眼正視她。「又想起風無痕了?」
「無時無刻,我總在想,他過得如何?有沒有受寒受凍?有沒有因為爹嚴苛的條件,而累得無法喘息?畢竟他當初離開時,除了一襲我為他縫製的衣衫外,什麼也沒帶走,我真的好擔心,這些年他該如何熬過來?他受了多少苦?如今他又在何方?傲氣如他,若達不到爹的要求,他是不會回來的,我真的好後悔,早知如此,當初我就該不顧一切的跟他走才對,幹麼要順從他和爹的鬼協議呢?弄得如今兩地相隔,漫漫無涯的盼著不知何年何月的聚首……」
姜驥遠移近她身畔,輕摟著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妳的,終究跑不掉,對他有點信心,妳我都知道,他是多麼不平凡的一個人,他會辦到他所有的承諾。」
夜雪無力地靠著他的肩。「你說的我全都懂,我只是……好茫然,不知還要等多久,對他的思念,已經深到無法承載了……你一定不知道這感覺有多磨人,一寸又一寸的滲入骨血,逐漸吞噬所有的知覺……沒有他的日子,好痛苦、好難熬!我真的好想見他,就算只有一面也好,如果能再讓我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說什麼都會留在他身邊,就算要受盡苦難,流盡血淚,我都無怨無悔……」姜驥遠暗暗悲歎。
能讓一名女子全心全意、刻骨深摯的愛著,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他好羨慕風無痕。
強打起精神,悄悄將落寞往心底藏,他拍了拍夜雪纖盈的背,溫柔道:「別想太多了,三年半都熬過了,還差這些時候嗎?我相信,他不會捨得讓妳等太久的。」
落的淚,在他胸懷隱去。
驥遠總是這樣,無止無盡地付出他的關懷,每每在她脆弱時,給予她鼓舞,著她,讓她有苦撐下去的勇氣,她欠他好多、好多,怕是還不清了。他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低迷情緒中,是以,不曾發覺遠處尚有一道孤冷的身形,遙望著亭中相依相偎的一雙人兒——***夜雪背叛了他!夜雪真的背叛了他!
不,教他如何置信?!這不會是真的,他死也不願相信!!
可是……事實卻已明顯的擺在眼前,他雙眼看得分明,還容他有質疑嗎?!曾經,她是那麼信誓旦旦的說,今生只愛他,永永遠遠的癡候他……不過才三年光陰,為何她卻投入了別人的懷抱?!而且是在他汲汲營營,為兩人的未來奮鬥之時?!
腦海浮現的溫存畫面扎痛了心扉,她柔情似水,姜驥遠深情無限,還有他們的孩子……好一幕溫馨的天倫圖!他呢?他的存在反倒顯得多餘可笑了!俞夜雪!妳怎能如此待我?!在妳心中,我到底算什麼?口口聲聲說著此心不渝,一轉身,卻又與別人情意纏綿……
怎能?怎能?在他毫無保留的付出一切後,她可知,她的背棄將會令他發狂?!呵,他所認定的刻骨深情,居然才兩個月便禁不住考驗,還談什麼生死相隨?這到底算什麼?!難道她當初的苦苦追尋,是為了今日的移情別戀?他曾經理智過、抗拒過,是她一聲聲的癡然愛語挽住了他,使他沉淪,他以為她的信念與他同樣堅定,從來不去懷疑她的情有多真,然而事實卻證明,他錯得離譜!所謂的天長地久,敵不過兩地相隔的變量;生死相隨的誓約,禁不住寂寞難耐的考驗……曾有的刻骨情纏,在如今看來,只成了尖銳的諷刺,俞夜雪!妳怎能如此愚弄我?!
他狠狠地一拳捶向桌面,抓起擺在眼前的烈酒,毫不猶豫地狂飲入喉,任辛辣的酒氣燒灼身心,麻痺所有的知覺……
從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他的生命便只為她而存在,血液只為她而流動,如今……失去了她,乍然間,他好茫然,未來已不知該如何走下去,他的世界滿滿的全是她,一日抽離,那股全然的空洞,竟是可怕得教人驚悸——「雪兒……」他喃喃喚著,閉上盈滿痛楚的眼眸,不讓濃得噬心的愁苦溢出,然而狂湧而來的悲澀,仍是毫不留情地將他淹沒,不留喘息空間。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他哀愴地喃喃問著,問天,天不言,問地,地不語,問茫茫世間,更無人答他,他怎會忘了,自己注定是個悲哀人物,一個本該風過無痕的悲哀人物!
呵,他怎能傻得去奢望「幸福」這遙不可及、宛如神話的字眼?他終究還是適合當「風無痕」……這三個字詮釋了他的淒涼,他一生也擺脫不掉的淒涼!他揮掉滿桌食物,瘋狂的以酒瓶就口,如果熱辣的,真能麻痺再也承載不起的撕心狂痛,他願意,醉死也願意!
翻湧的酒氣在胸腹燃燒,扭絞著五臟六腑,他踉踉蹌蹌地往後跌,痛苦地皺緊眉頭。
為什麼刺骨的疼楚沒有平息?為什麼他還是感受得到剜心斷腸的劇痛?連呼吸都揪得好疼?是不是他還不夠醉,所以深烙心臆的容顏不曾模糊、不曾淡去,仍是這麼無情地撕絞著他的身心……
「雪兒、雪兒、雪兒……」沒有她,漫漫人生,他該如何走下去?
推門而入的賀雪妍,一見滿室的雜亂,不由低呼出聲。「天哪!展大哥,你怎會弄成這樣?」
打他一回府,她就留意到他神情不大對勁,果然沒錯!
記憶中的展牧雲,是內斂沉穩的,從來就不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更別提是酗酒狂醉了,他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
不管是什麼,她可以肯定,那對展大哥而言,絕對是深沉致命的,否則,他不會如此反常。
她使勁想拉起他,無奈他醉得徹底,口中喃喃說著她聽不到的話,她沒有辦法,只好和他打商量。「展大哥,你——先起來再說好嗎?」
此語讓展牧雲拉回了一丁點神智,配合的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差點又栽倒,雪妍一介弱質女子,根本撐不住他的重量,陪他跌個四腳朝天。「小……小心點,走好。」好不容易將他安置在床上,她吁了口氣,直起身子想去替他擰條熱毛巾,誰知他突然伸手拉住她,害她重心不穩,整個人往他身上跌。
「別走……雪兒……別離開我……」他痛苦地低語,眉心凝聚著濃烈的悲愴。「展……展大哥……」雪妍掙扎著想起身,他反而更加縮緊雙臂,怎麼也不肯鬆手。「展大哥,你……先放開我再說好嗎?」
「不!不要……雪兒,我不放手,妳承諾過,今生只屬於我……我記得,我始終記得妳說愛我的神情,是那麼認真、那麼專注,讓我銘心不忘……妳怎麼忍心呢?在我將我的靈魂、我的一切全給了妳之後,妳怎忍心棄如敝屣?怎忍心留給我無情的背叛?妳可知,我是用我全部的生命在熱愛著妳」
雪妍怔怔的聽著,忘了掙扎、忘了抗拒,只留下滿心酸楚。
是誰將展大哥傷得這麼深?又是誰讓展大哥愛得這麼癡?讓他連醉了都還懸懸唸唸,片刻不忘?
「雪兒……」他強撐起沉重的眼皮,迷濛的眼,只看得見靈魂深處的嬌顏,壓抑了三年的揪腸相思爆發了開來,他再無顧忌地翻身覆上她,炙烈的吻落了下來,一發不可收拾的熱烈情潮,全隨著長久以來的苦楚與心酸一併宣洩——雪妍的呆楞只在瞬間,隨即便閉上了眼,任由他激烈的需索,逼出她隱藏許久的愛戀。
他的唇舌火熱地與她交纏,掬取短暫歡情,現實夢幻已無所謂。
「雪兒……我愛妳,我好愛妳……」
兩顆清淚悄悄滑落,她知道展牧雲口中喊的「雪兒」另有其人,卻心甘情願當個無足輕重的替身。
愛情,便是這麼不可理喻,毫無道理可言,是吧?
她淒楚地綻出微笑,展臂攬住他的頸項,道出了早已深植的戀慕。「我也愛你,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
展牧雲震動了下,更為狂烈地吮吻她嫣紅的朱唇、細緻的下巴、如雪的頸窩,直至凌亂的襟口……
他好累,真的好累,飄泊了三年,人已憔悴,心已滄桑,而今他還能追尋什麼?心,好迷惘——他悄悄閉上眼,任心浮沉,無力掙扎。倦了,不只是身,也是心。
如果連呼吸都能省去,那該有多好?
突來的靜默,令雪妍不解地低首望去,才發現他已倦極而眠,不省人事。她感傷地低低一歎,將他安置妥當,正欲將視線調開,靜躺在他胸前之物吸引了她的目光。方纔的一番激烈纏綿下,兩人都已衣衫不整,她望著勾出領外的觀音墜子,心一陣悲慼。
都已將心傷透,他還捨不得取下它?
他辦不到,就由她來吧!
雪妍咬住下唇,輕緩地將彼此凌亂的衣衫一件件解下,盯視他良久,而後代他取下了頸間的墜子,隨著鬆開的手,掌心的煉墜無聲滑落——她傾下身子,在他唇間印上蝶棲般的一吻,偎入他懷中,靜靜閉上了眼。能讓展大哥愛上,是多麼幸福的事,那名女子為何不懂珍惜?她難道不知,有多少女子羨慕她的幸運嗎?她怎捨得這般傷他?
既然她先負了他,那麼就由她來憐他吧,她只想爭取一個愛他的機會,讓所有人知道,他是個多麼值得人傾其一切去愛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