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劍會英雄 正文 波瀾隱隱
    兩年後——

    仙霞嶺隘口,茶棚依舊,那賣茶大叔提著長嘴大壺,一手拽著抹布擦拭桌面,對住停下歇息的一行人殷勤招呼著:

    “竇大姑娘,兩三個月沒見著您啦!這會兒要上溫州呀?來來來,坐這兒,陽光耀不著,涼爽一些。”

    招弟頷首笑了笑,與同行的一名青衫姑娘同桌而坐,其余七八人皆是男性鏢師,已自動分據其他幾桌。

    不等吩咐,茶棚大叔已在眾人面前擺碗上茶,繞了一圈回到招弟這方,邊斟茶邊道:“怎沒瞧見竇大爺?倒是由大姑娘和這位小姑娘領隊。”兩年前,黑風寨挑上四海鏢局,兵敗如山倒,黑老虎當場斃命,他躲在一旁目睹整個經過,印象深刻,而後四海鏢局接下閩浙幾趟生意,幾次往來這隘口,總會在茶棚小歇,漸漸便熱絡了。

    “大叔,這是我二妹,來往這隘口,往後也要承您關照。”招弟溫言,眼神瞄向青衫姑娘,後者眉目嚴謹,氣質較長姐清冷一些,她抬頭對住茶棚大叔,薄抿的唇稍稍上揚。

    他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二姑娘也開始走鏢啦!這會兒竇大爺肯定在家享福,唉唉唉,真教人羨慕!”

    近日,四海接了不少生意,局裡的鏢師幾要全數出動,竇大海領著一隊人馬往四川去,也請了幾名經驗老到的鏢師往北方走鏢,而招弟、帶弟和幾名鏢師負責護送這一支,九江的四海總局則交給雲姨和其他姐妹坐鎮。

    見二名姑娘徐徐喝著,那大叔提著大壺跑去替鏢師們再斟一回茶,又繞了回來,很有聊天的興致,好奇地道:“瞧這會兒,沒打四海鏢局的旗幟,也沒見到各位帶著什麼,竇大姑娘,這趟鏢走得很怪呀……”他忽地壓低音量,“到底保的是什麼東西?”

    招弟還不及應付,一只粗臂已由後頭抓住茶棚大叔的衣領,提將起來,那大叔只覺腳下虛浮,一定眼,一張丑陋的黑臉與自己面對著面,滿面橫肉,惡狠狠地吼著:“賣茶便賣茶,你話待多?找死嗎?!”

    丑臉漢子突地揚高一拳,眼睜睜就要模在大叔臉上,他身材高壯魁梧,緊握的拳頭又大又硬,若真打中這賣茶大叔,後果不堪設想。

    “住手!”青衫倏動。

    “李爺,且慢!”

    見狀,二個姑娘雙雙呼出,招弟由右方切入,想截住他欲將揮下的拳頭,而帶弟一撲上,腰間一對鷺鴦柳葉刀已然祭出,“刷刷”二聲,前後則過他的門面,半點不留情。

    在丑臉漢子手中,招弟輕易地救下茶棚大叔,正因太過輕易,她不由得懷疑,他僅是嚇唬人,並非真要傷誰。待放下厥死過去的大叔,她回首望去,卻見帶弟已與那人狠斗起來,鴛鴦刀法凌厲扎實。

    “帶弟?”這是怎麼回事?她焦急地喊著,試圖找出適當時機介入。

    一旁歇息的鏢師全立了起來,錯愕地瞧著眼前勢態。

    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是!因這位李爺正是此趟走鏢的委托人。

    “帶弟、李爺,大家住手吧!”招弟朗聲勸道,以手勢要眾鏢師稍安勿躁。

    “只怕我住手,竇二姑娘雙刀連番砍上,我命休矣。”他哈哈大笑,東躲一招,西還一式,根本是逗著帶弟玩兒。

    在眾家姐妹中,帶弟性子最為清冷,行事三思,竇家中,只聽大姐招弟的話。此刻她鴛鴦刀劈、撩、削、砍,一張俏臉漲得紅通通,偏不肯收刀。

    “大姐,這人……他這個人壞得很!是渾蛋!”罵了一句,招式愈迅。早想將他砍成十七八塊喂狗,再忍下去,她鴛鴦刀自抹脖子算了。

    眾人看得一頭露水,招弟心中又急又疑惑,雙眸細瞇,“刷”地一聲,拔出背後的長劍,她弓腳疾步,長劍點出,迅雷不及掩耳地架開帶弟的鴛鴦雙刀,形勢陡轉,變成兩姐妹相互對招。好幾次,帶弟想回身再砍那名男子,總讓姐姐手中的長劍格開。

    “帶弟,別鬧了!快住手!”雙刀要砍,長劍要救,帶弟若不收手,招弟只能一招招跟著格擋下去。到底,這一男一女結了什麼深仇大恨?眾家鏢師疑惑歸疑惑,好幾位已將兵器擎握在手,戒備地瞪住一路同行的那位李爺,對方雖是委托人,但見二姑娘惱火模樣,其中必不簡單。

    帶弟仍不放棄,一面擋開長劍,一面注意那位李爺,見他雙臂抱胸,目中閃爍戲謔神色,好似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帶弟氣得渾身發抖,理智飛到天雲外,也不去理會姐姐刺來的長劍,左手鷺鴦短刀猛地以暗器手法對他擲去,接著縱身一躍,右手鴛鴦長刀朝他門面狠狠劈下——

    “二姑娘!”眾人驚喊。

    “帶弟!”招弟更是震驚,因長劍已然刺出,勁力難以收住,而帶弟卻不顧及,反身撲向那名丑臉大漢。

    此際千驚萬險,沒人瞧清那名男子以何等手法制住帶弟,跟著大掌擊出,本欲掃偏刺來的劍式,但招弟見勢極快,拼著氣血翻湧,已硬生生在半途回勢,不讓長劍刺傷親妹,可腳步止走不住,身子仍往那漢子沖去。

    這一變,避無可避,眼見他的掌風已直接快要拍中招弟肩胛,眾鏢師嘩然,刀劍齊出,圍將上來,卻怕不及救人。

    招弟腦中瞬間空白,身軀感受到危險的逼近,但去勢不歇,無處躲避,只能咬牙吃下對方掌力。她閉緊雙眼,下意識等待著,忽然之間,一陣天旋地轉,誰抱住了她。

    兩道掌力在耳邊炸開,亂哄哄的,而勾在腰上的臂膀壯健有力,那人抱住她,正迅風似的往後倒退,這一刻熟悉而奇異,躁亂的呼吸吐納中流進清冽的氣息。

    終於,一切定止下來,招弟微喘著氣,緩緩睜開眼睛,然後是壓抑在記憶深處的那截藏青色的披風,近在眼前,依舊半端裹住自己,半端隨意地、瀟灑地,斜系在他身上。

    “你、你你……”招弟瞠目結舌,一時間說不出話。兩年不見,那張男性面容豪邁不變,仍蓄著短短胡髭,粗獷依舊、滄桑依舊。

    鷹雄垂首瞧她,神色平常,低低一吐:“別來無恙。竇姑娘。”

    那一掌,是鷹雄替她擋下。

    兩名男子各抱住下個姑娘,單掌對單掌,“轟”地一聲教人耳根生疼,雙雙倒退了小段距離,才洩去彼此排山倒海的勁力。

    那丑臉大漢哈哈狂笑,不等眾人下一步行動,竟挾持帶弟揚長而去。

    招弟回過神後,心中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仍強自鎮定,再不去想鷹雄的出現,將乍見時陡生的洶湧波濤努力壓下。

    她吩咐兩名鏢師快馬加鞭將消息帶回兩湖,並寫了封信轉交雲姨,請她指派總鏢局和各處分局的人手加入搜尋,而她則與隨行的其余鏢師分頭追尋帶弟和那個神秘的李爺。

    出仙霞嶺隘口,招弟往東疾行,經過大半天,仍無丁點蛛絲馬跡。而天色漸沉,落日霞紅,眼前有三道叉路,她佇立片刻,不知該選哪個方向,地上,自個兒影子被拉得又斜又長,她怔怔瞧著,發現另一個身影如她一般,由後頭慢慢靠近,兩個影兒在地上微微重疊。

    她猛地車轉回身,對住男子。“你跟著我做什麼?”

    別後相會,該要有怎般心情!招弟理不清、說不明,只覺得紊亂難當,她不去碰觸心底,將全部精神投注在這件意外上。他要走便走吧,再不干己。

    鷹雄怎知她心思轉折,今日再見,覺得她態度冷淡許多,那對眼仍亮燦燦的,卻多了股沉穩風采。步近,他深刻看著她,聲音平靜:“其余鏢師皆二人成行,惟你獨自一個,我放不下心。”本有一位姓趙的鏢師欲與招弟同行,卻見鷹雄尾隨於她,便去加入其他人了。

    聽到這話,招弟微微一顫,連忙按捺心緒,回道:“我的能力足以自保,多謝關心。你……你走吧。”

    她咬了咬唇,調頭便走,隨意選了一個方向,但鷹雄還是跟著來,以兩尺左右的距離尾隨不放。“你到底想怎樣?!”招弟極少這般心浮氣躁,她定住腳,猛地轉身,兩眼瞪得又圓又亮,雙眉飛挺著。“你走吧!不要跟著我,我、我、我不要你跟呵……”她跺著腳,沖著他嚷。

    鷹雄似乎頗為訝異,她乍現的嗔怒帶著女兒家的嬌氣,小臉紅通通的,唇微微張著,呼吸吐納十分凌亂。他不太明白怎地一回事,是自己惱怒她嗎?

    “竇姑娘……”他輕喚,心髒微緊,很自然地想安慰她,卻摸不著頭緒,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對。

    話沖口娘出,招弟已然後悔,雙手緊握在身側,心終於漸漸平靜。

    她瞥了他一眼,隨即低下,深深地呼氣吸氣了一番,才再抬首面對鷹雄,眸中流光,透著柔和的堅定。“對不起,我很失態。”

    鷹雄又是愕然,神魂微浮,讓她的眸光吸引,好一會兒才道:“竇二姑娘行蹤不明,你心中擔憂,情緒不佳,這很自然。”

    “我不是故意對你凶的。”招弟抿了根唇,眉目間繼上莫名的落寞,注視著他。“說起來,我該要謝謝鷹爺才是。適才若不是鷹爺出手相助,那一掌就要打在招弟身上了。”兩年前,他救過她,兩年後,他再度相助,她的心自首次相見時已波瀾隱隱,卻不明白最真的原因。

    聞言,他笑了笑,雙目移向遠方霞紅,淡淡地道:“路見不平,仗義相助,毋需掛記在心。何況,今日擄走二姑娘的那位李爺,正是我要找的人。”

    “他是罪犯?江洋大盜?”招弟急問,眉心皺折,“他捉走帶弟了……天啊!不行!我得快些攏到他們。”再晚,後果她想也不敢想。

    “竇姑娘。”他猛地握住她的右上臂,不讓她跑開。“你這麼漫無目地的尋找不是辦法,我已追蹤他三個多月,從西域一路過來,在途中幾次交手,那人絕非庸才,自有千百種方法躲開你們。”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招弟跺腳,“當日他上四海鏢局,只說要保一只木盒到溫州,那盒子僅僅掌心大小,他一直帶在身上,並要求要與眾鏢師同行,這樣的生意以往也不是沒接過,況且他付錢很是大方,一次便把費用給足了,因為阿爹走鏢至四川,所以就由我和帶弟領隊出來。沒想到……沒想到……他是你要緝捕的人……”

    “他來自一個神秘組織。我並非要緝捕他,是有些案件非向他問清不可。”江湖事,交纏糾葛,欲要弄清,就得找到關鍵之點。鷹雄不願多說,再費心解釋,以招弟目前的情緒亦聽不進耳。

    “我二妹在他手上啊!他若是好人、是正直的漢子,就不會隨意挾走一個姑娘家!”她真的好急,一個姑娘教這樣的惡人擄去,若他對帶弟做出什麼,毀了女子的清白貞節,該如何是好?!依帶弟執拗的性子,定會想盡方法殺了對方,若不成,也要玉石俱焚的。

    “該怎麼辦啊……”自意外發生,她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處理這個,設法那個的,爾後單槍匹馬追尋而來,以為對方挾持一人,絕對無法跑遠,此時卻聽鷹雄如是說,她蒼白著一張臉,唇微微發顫,充滿無助感。

    “你別慌、別急,我會設法找到他和竇二姑娘,你信我不信,那人並非……竇姑娘!”他話陡斷,見招弟忽地軟下身子,連忙伸手撐住,讓她靠進胸懷。

    “我、我沒事……”只是有些疲累。她眨眨眼,小手自然地扯住鷹雄的前襟,腦袋瓜在他壯闊的胸膛上躓了蹭,想甩掉暈眩感,並未感覺到這動作多像撒嬌。

    “你累了,需要好好歇息。”他歎了一聲,明白招弟為著親妹擔憂焦急的心情。想她一個姑娘家,能臨危不亂,將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指揮得宜,尚能支撐到這個時候,著實不易。

    他垂首望住她兩邊發髻上微微顫動的蝴蝶珠花,肩膀如此單薄,不知怎地,心髒一緊,一股詭異卻又柔軟的感情流瀉出來。

    “得罪了。”忽地,他將她打橫抱起。

    招弟仍眨著眼,愕然地瞪住他,小臉白蒼蒼的,那神情好生無辜。

    “鷹爺……你、你做什麼?!”

    “趕路。”他聲音持平,健步如飛,“他既然要四海鏢局保一物上溫州,我們就先注溫州查去,說不定他與誰在那裡接頭。”

    “喔……”招弟怔怔地應了聲,連忙又道:“鷹爺……請放我下來。我、我沒事,可以自己走的,你抱著、抱著我,不方便……”四海鏢局裡,有誰聽過她說話打結巴的?如今短短一句,說得斷斷續續的,半點也不像四海竇大。

    他垂首微笑,陽剛氣息夾入絲縷柔軟,瞧得招弟心亂又緊。

    “咱們得在太陽完全西下前至麗水,希望能趕上往溫州最晚的一艘船。你沒事,只是累了,已無體力再撐,若想睡,就靠在我肩頭上睡會兒。”

    “我不累,睡不著的……鷹爺……”她暈紅雙頰,還想抗拒,突覺周遭風速變強,說出的話語全教風吹散了。

    此一時際,男子已施展起高絕的輕身功夫,懷中抱住一人亦如無物,平穩又迅速地飛馳。

    那股清冽的氣息揉進滄桑,招弟總是夢見他的臉,粗獷剛強,眉眼深邃,她總想啟口問他,為著何事憂傷?可是話尚未問出,他便飄得好遠,無聲無息地,在夢境中模糊。

    靜靜睜開眼,身下微微搖晃,好一時間,招弟才想起為何會出現在此。

    “醒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彎身進艙棚,鷹雄面對她盤腿而坐,整個空間頓時擁擠起來。“冷嗎?”經他提醒,招弟才發現身上裹著那件藏青披風,男子的氣味環繞,她忙要褪下,聽他又逼:“蓋著,江面風大水涼,你剛睡醒,容易得傷寒。”

    “我、我、我……”招弟嚅著唇,連自己都不知到底心裡想說些什麼,空氣帶著涼意,她眷戀起披風上的溫暖。“謝謝。”掙扎了會兒,她終於順遂感覺,將披風包得更緊更密些兒。

    從來,都是她照灩人、叮嚀人,娘親早逝,她身為長姐,很該對妹妹們挑起看護的責任,而阿爹和雲姨雖是長輩,總學孩童斗嘴吵架,她又得扮演安撫勸和的角色。印象中,總是她管著誰、護著誰、安慰著誰,而今,角色變換,她望著男子的披風,聽到他的關懷話語,對方或者僅是隨意道出,卻引起她心中一陣激蕩,久難平息。

    “我睡了很久嗎?”她最後的印象是他抱著她奔馳,風好大,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裡,接著……就直接跳景到追兒來了。

    “很久。”他答得直接。

    “噢……”

    鷹雄笑出,渾厚笑音低低回縈,震人心魂。

    “你能好好歇息再好不過,有什麼好懊惱的?!”

    她當然懊惱呵!窩在他懷中,睡像都教他瞧盡了,能不惱嗎?摸了摸微燙的臉頰,她看向外面。這艘船不大,所謂的船艙也不過是個半圓的簡陋棚子,前後兩邊開敞,能別見外頭夜色,那船老大縮在船頭,似在打盹兒,船身仍慢慢朝前行去,連睡著都能搖船,實是本事。

    “鷹爺呢?不睡會兒嗎?”她調回視線,輕聲詢問。

    他低低又笑,雙目照摺,昏暗中如兩簇火把。“我不累。”他已打坐兩個多時辰,體內氣勁十足,不覺困頓。

    “喔……”歎了一聲,覺得自己問了個笨問題。

    那張小臉在夜色下顯得稚嫩,眸子如迷霧一般,鷹雄明了這麼盯住招弟瞧實在不對,硬生生撇開頭,注視瀲顧在江面上的銀白月光,主動道:

    “我同船老大打探過,在咱們之前,是有位高壯漢子帶著一個姑娘乘船往下游去,卻不知是不是到溫州,他們或者會在中途下船。”

    “真是他們嗎?那、那個姑娘怎麼樣了?有沒受傷?”心懸了好久,終於聽到丁點消息,招弟一急,身子靠近,兩手忘形地扯住男子臂膀,搖了搖。

    兩年不見,招弟的身形面貌更為成熟,他抱住她趕路,初時尚不自覺,後來二人身軀相偎,一個柔軟,一個剛強,他終於深刻明白她已是大姑娘家,此刻她朝他傾近,女子獨有的馨香撲鼻,他定住神,片刻才道:“聽描述,應是他們無誤。那名姑娘並未受傷,只是昏睡著。”

    “啊?”招弟怔然,連想到自己也睡得昏沉,讓一個高大男子抱上船,一時間,直覺閃過,忽覺帶弟和那名李爺沒表面上看得那麼簡單。“他到底有何目的?想帶著帶弟去哪兒……”擰著雙眉,她並非想問出答案,僅是自言著,道出心中疑惑。

    鷹雄不想她牽涉太多,可不知為何,見她一臉迷惘無助,話便自然地溜出嘴邊:“那位李爺行事雖怪,卻非奸惡之徒,他和‘三王會’有些關連,是裡頭一個重要人物,我想……”略頓了頓,沉穩緩聲,“他即便對一個姑娘家感興趣,想將她占為己有,也絕不會使強逼迫,用些下三濫的手段。你不要著急,我想,竇二姑娘暫時是安全的。”

    談到女子清白,招弟臉紅了紅,幸得夜色為她掩去。

    “我知道急沒有用,可是帶弟她……她涉世未深、性子又剛,我很怕她與那個李爺一言不合,又要斗個你死我活了。在隘口的那處茶棚,他們兩個便是這樣,帶弟連貼身兵器都用上了,一出手就是殺招,不留情面的。”

    鷹雄眉微挑,已聽出端倪。“為某種原因,竇二姑娘或者真想殺他,但那男子僅是逗著她玩,若他存心傷人,二姑娘還能在他手下走過這麼多招嗎?怕一出手便要斃命。”

    招弟恍然大悟,記起鷹雄同他對過一掌,當時未分勝負,這兩名男子的武功應在伯仲之間,若那個李爺真要傷害帶弟,多的是機會。

    江岸忽地傳出夜梟咕咕啼聲,清冷的夜憑添生氣,招弟側耳聽著,急躁的心思篤定下來,終於露出笑容。“謝謝你。”她扯住他的臂膀,搖了三四下,這才驚覺自己的舉動像個孩子,緊緊捉住人家不放。

    心中愕然,連忙放開雙手,她臉發燙、方寸好熱,低低又道:“謝謝你……”

    鷹雄低唔一聲,有些不明究裡,但見她眉心松解,兩頰笑渦輕輕,他的唇便跟著上揚了。

    兩人忽地靜下,同時往外望去,小船在江面上和緩移動,不遠的岸邊,火光點點,是在草叢中穿梭來去的螢火蟲。這場景、這時分,再再與兩年前相同,連江上的月色,亦是這般清和。

    “我聽見不少你的事,這兩年,‘天下名捕’與地方官府大破隴山一帶八個賊窟,還在陝北逮住殺人不眨眼的霸王刀,在北地也有一番建功,你總是這麼東奔西跑的。當日……你走得好瀟灑,說也沒說一聲,我、我……我阿爹他……”話忽地一轉,她小臉微垂,聲音有些緊澀,“他嚷著要請你喝酒,你已經離去,你知不知道,他、他好生失望。”

    鷹雄怔然,記憶回到二年前的初會,一把鳳鳴劍,一個心思縝密的小姑娘,他的底細毫無預警教她看穿,當時萬般錯愕,情況難明,超出所能掌控得太多,不告而別似乎成了惟一的解決之法。

    然而,這算是逃避嗎?

    不!他內心堅決否認。他發過誓,誓言尚未達成,他不能回去。

    “下回,我定上四海鏢局拜訪,提兩壇美酒登門請罪,與竇爺暢快一飲。”他四兩撥千金地回答。招弟瞧著那張男子峻容,細細打量,幾要望入他神魂當中。這男子呵……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故事,在眉宇和嘴角處,刻劃下細細的印痕。

    輕輕地,她歎了一聲:“這趟到溫州,你會去瞧你的義弟義妹嗎?”

    鷹雄目光爍了爍,下顎微繃,淡淡道:“自然要去瞧瞧。”

    “去的時候,能不能同我說一聲,我也想跟。”事實上,每回走鏢至溫州,她定會到臨水邊的那處雙人塚走走,為了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或者,心中某處偷偷盼著,以為能遇上誰。

    聞言,鷹雄劍眉挑得老高,定定地審視她,但姑娘的小臉很是平靜,輪廓教夜色暈得模糊,看不出什麼端倪。

    不等回話,招弟唇嚅了嚅,幽幽又語:“那……你回不回安家堡瞧瞧?”

    說這話,需要極大的勇氣,她知自己多管閒事,可是偏不能克制。

    果不其然,他神色瞬間僵硬,氣息陡重,目中審視的意味更濃更厚了。

    招弟毫不畏懼,大膽地迎視,唇上甚至展露出一朵溫和笑花。

    空氣仿佛一下被抽光了,他胸口悶極,猛地起身步出船棚,面對江面立在船尾,夜風拂過,挾帶涼意,稍稍減去胸臆間的燦意。

    身後傳來聲響,那姑娘裹著一件被風,盈盈來到身側,吐氣如蘭:“我是局外人,毫不相干,是不該管鷹爺的事,也不懂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但我見過安家堡的老爺夫人,這麼可親和藹,還有那位老管家……這兩年,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擱在心裡頭好些時候了,無法排解,我幫不上他們的忙,覺得很過意不去……好不容易,我終能再見著你,有些話定得對你說,也顧不得是否會惹惱你了……鷹爺,”她輕聲喚著,瞅住他側面剛峻的輪廓,“你不回去,他們總是盼著、等著,要一輩子失望,你真這麼狠心……”

    她絕對是個心腸柔軟的姑娘,將旁人的事記掛於心,久久沒能放下。還甘冒風險,大著膽子撩撥他內心私事,兩年前如此,兩年後依然,他該拿她怎麼辦?

    兩人在船尾佇立許久,鷹雄默不作聲,渾重的呼吸轉為輕淺,而招弟咬著唇,以為自己又搞砸一切,彼此之間的關系將再次僵化。此刻,竟聽他啟口,聲音低沉沙啞:“不會一輩子盼著的,我總是會回去。”

    他沒動怒,只是神色不定,下顎的線條仍微微繃著。

    他竟沒動怒,還願意跟她說話?招弟心中又驚又喜,努力按捺著,聲音像是受他傳染,也變得沙啞起來:“什麼時候?”

    鷹雄收回目光,側首與她相視,這次,他沒迥避她的問題,靜靜地道:“鷹家和安家是三代世交,父母雙亡時,我十歲不到,安老爺將我接至安家堡,視如親生。爹臨終前交待,要我認安老爺夫婦為義父母,而義弟當時好小,他是安家惟一的血脈,如我一般,我亦是鷹家單傳,至於義妹……”想到故人模樣,他唇微牽,頓了頓才道:“她是義母在廟外撿來的小嬰孩兒,沒爹沒娘,義母見她可憐,便將她留在安家堡,我還抱過她,好小好小,整個縮在襁褓裡,很是嬌嫩。後來,我們三個一同學武,義父見我資質尤佳,特請名家點撥,還送我到關外拜師學藝,離開那時,義妹拽著我的衣袖,哭得好不可憐,她呀,總說將來要當個豪氣的江湖女俠,卻哭成那副模樣,全是女兒家的神態。”

    他忽地不語,月夜下的面容閃過一絲柔和,心緒蕩開,那神情教人捉摸不定。

    “鷹爺……”招弟喚出,胸口微緊,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某件事。

    鷹雄輕輕一震,回過神來,有些狼狽地躲開招弟帶著試探意味的凝望。“我會回安家堡拜見義父義母,但尚不是時候,我義弟義妹……他們是為我遭難,連貼身兵器亦教人奪取,那時我發過重誓,定要手刃仇人,將他們的劍器尋回。”深吸了口氣,雙掌緊握成拳。“若做不到,我無顏回去面對義父義母。”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為什麼,他義弟義妹的死,要算在他身上?

    招弟瞧著、想著,方寸隱隱泛疼,血債血還自能理解,但他發重誓,這麼嚴厲、毫無余地,分明是在折磨自己。

    “那柄‘鳳鳴劍’是其中之一?”她緊聲問,一手輕提胸口。想多說些話,心裡頭還有不少疑問待解,但喉間似乎哽著一個硬塊,不該猜測,偏要猜測,不太懂自己怎麼了,又或許太明白為的是什麼,卻下意識不願多加印證罷了。

    鷹雄不知她內心波瀾,點了點頭,道:

    “‘鳳鳴劍’是我義妹的佩劍,尚有一把‘龍吟劍’,屬於我義弟。這些年過去,仇人雖一個個了結,兩柄寶劍卻失去所向,多方打探,才在兩年前找回‘鳳鳴’,如今那柄‘龍吟’尚不知落於何方。”

    他看向她,目光炯炯,粗獷面容有絲嘲弄:“竇姑娘,你還想知道什麼?”

    招弟回望他,方寸緊澀,半晌說不出話來,腦中尚有無數個疑問。

    還想知道什麼,定有解答嗎?

    她最最想問的,是他心底深處,是否為著誰,留了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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