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江心,早離開白芒渡好一段距離,帶弟仍不太明白一切是怎麼回事。
彷彿所有事都教男子操控著,他嗓音渾厚爽朗,腦筋動得極快,三言兩語便把人唬弄得團團轉,然而,黝黑臉上始終掛著笑意,牙好白,酒渦舞動,一副心無城府的神態。
「別擔心,你瞧,它不是站得挺穩、挺踏實的,不會落江的。」
溫熱的氣息忽然拂過耳蝸,髮絲微動,帶弟渾身一顫,倏地轉向面對他。
心臟如受重錘,她倒吸了口涼氣,驚覺兩個人挨得著實太近。他眼睫又密又俏,男人不該有這樣的長睫,當它們無辜地眨動時,竟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性,教人……教人很難呼吸。
帶弟連忙撇開視線,這時才知小小船艙裡,幾乎所有人都在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有的是光明正大地瞧著,有的則故作不經心、耳朵倒拉得長長的。
「你怎麼啦?臉怎麼這麼紅?很熱嗎?」那氣息再次拂來。
「走開。」她低低一喝,人跟著站了起來,快步走出艙外。
船尾甲板上,江風爽冽襲來,夾帶自然草木的腥香,她深深地呼吸吐息,感覺胸口的鬱悶輕散了些。眼睛望望灰紅的雲彩、望望薄霧輕復的飄渺江面,又忍不住望向那匹黑駿馬,誠如那男子所道,它站得挺穩、挺踏實,平衡感極佳,還能在破舊的竹筏上隨意跺步擺尾。
我想——你還不夠清楚它的能耐。
想到他說這話時的嘴臉和語氣,她就一肚子火,好似她只是個半調子,不懂還死硬撐著。哼!這個自大又無禮的傢伙!
幾番心緒交錯,是氣是惱、是沮喪疑惑,她手肘擱在船緣,兩隻掌心托著香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馬兒。唉,就算她夠瞭解它的脾性、清楚它有何能耐,那又如何?馬始終要送至委託的目的地,始終不屬於自己。
「姐姐,你不歡暢嗎?」一隻瘦弱小手扯了扯她的衫擺。
帶弟聞聲垂下頭,瞧見一個小小姑娘仰著張略嫌蒼白的臉蛋,眸光清澈明亮,正微笑打量著她。
「你臉氣嘟嘟又紅撲撲的,誰教你著惱了?」小女孩又問。
誰?!當然是那個——
帶弟思緒一頓,陡覺心驚。
竇家六個姐妹,她排行第二。大姐剛毅圓融,她自問不能比評,三妹嬌美機智,與阿紫、阿男和么妹小金寶皆是明快爽朗的性子,像阿爹多一些。
而雲姨說過,自己是姐妹裡最像娘親的,不論是容貌或脾性,都帶著淡淡的清冷氣質,會把許多事往心裡藏。她喜歡冷靜去觀看、去傾聽,喜歡將思緒整理得有條不紊、喜歡在深思熟慮後才下斷定。
可如今,連個小女孩都能瞧出她內心情緒,這般輕而易舉。這全拜那個陌生男子所賜,她尚且不知他的姓名呢,向來引以自傲的冷靜已坍毀一大角。
內心苦笑,她拍了拍微熱的頰兒,蹲下身來。
「我是生氣,因為姐姐遇上一個惹人厭的傢伙。」
「他模樣很醜、很兇惡嗎?他是不是罵了你?」女孩兒眨眨眼。
他……不算醜吧,只是膚色黑了點,既不凶也不惡,就是嬉皮笑臉得想教人煽上一巴掌,再往他腳板上用勁踩下,方洩心頭之恨。
「別提那人了。」她敷衍,轉移話題:「外頭風大水涼,你怎麼不進去艙裡頭?你的爹娘呢?沒跟你一起嗎?」
「爹到外地一直沒回來,娘病了在家裡歇著,對岸的白芒鎮這幾日迎神祭典,好多大戶人家需要幫傭,我連作五日,那家老爺好慷慨,給了每人二兩銀子。」巴掌大的臉上綻放笑容。「我有了銀子,可以請大夫幫娘治病。」
聞言,帶弟微怔,憐惜地撫撫她的頭,輕聲問:「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我叫水靈兒,今年十二。姐姐你呢?」
才十二歲,比金寶兒還小。帶弟不禁心中抽痛,面容更加的溫柔似水了,同方才氣鼓鼓的模樣簡直是天壤之別。
「你的名兒真好聽,水水靈靈,我的名字是我家阿爹取的,有點兒……嗯,好笑。」事實上,她覺得家中六姐妹的名字真是差強人意。
水靈兒好奇地瞪大眼睛。「你說你說,我不笑的。」
帶弟自個兒倒先笑了出來。「我姓竇,上頭一個寶蓋子,下頭一個賣東西的賣字。我叫竇帶弟,就是會帶來弟弟的意思。」
賣個寶蓋子,帶個弟弟來?!
「哇哈哈哈哈——」該死的,笑聲震天價響,毫不含蓄。
女孩兒沒笑,笑的是——帶弟猛地回頭,差些沒氣瘋。那個傢伙不知何時跟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又來挨在自己身後,他偷聽也就算了,還不入流地取笑,笑聲像打雷鳴鼓,引得艙裡許多眼睛溜溜地朝外頭打量。
她倏地站直身子,眸中冒火,狠狠地燒向他。
「笑夠了沒?!」聲音清冷,咬牙而出。
真是差別待遇哪。對那小女孩兒就和顏悅色、溫柔憐惜,轉而面對他時,好臉色全消失不見,翻臉比翻書還快。
不過……姑娘的名字還、還真好笑!噗——
「你、你不要我笑,我不笑、不笑便是……」見姑娘神色越來越凝,兩個眼珠都快瞪出來了,李游龍拼了命地忍住,鬧得一臉怪相。
帶弟頭沮喪一甩,轉身就走,根本不想再瞧他一眼,真怕自己最終要隱忍不住,掄起雙刀朝那張笑咧了嘴的黑臉砍將過去。
「嘿!」他大步跨上,一把握住她的上臂。
「走開啦!你別得寸進尺。」雖是江湖兒女,她到底是女孩家,這男子隨隨便便要碰便碰、想扯便扯,把她當成什麼了!
「唉,我什麼都聽你的。適才在船艙裡坐得溫溫暖暖、舒適得不得了,你叫我走開,起身便走,我只好真的走開,跟著一起上甲板來啦!你不讓我笑,我就不笑,雖說很想笑,還是得咬牙硬忍,這很容易得內傷,你知不知道?現下你又要我走開,我走哪兒去呀!姑娘家都像你這麼難纏嗎?」顛倒是非、纏七夾八,大玩言詞遊戲,這些向來是他的強項。
這無賴漢!帶弟氣得雙頰漲紅,口頭之爭總處下風,教他將得死死的。她右手緊按刀柄,臂膀又輕輕顫動了。
「姐姐,別氣別氣。」水靈兒輕扯她的衣衫,有些不明究理,瞧瞧這個又望望那個,主動言明了。「其實,這位黑臉叔叔見你不快活,他也不快活的。是他要水靈兒來和姐姐說話,我想,他很想知道姐姐的名字,可是又不敢問,怕姐姐惱他、怒他,要碰一鼻子灰的。」小臉笑得誠摯,分別拉住他們兩人的手,「好啦,你們勾勾指兒握握手,別不開心。」
帶弟抬眼接觸到男子的目光,不知怎地,心跳一促,亂了呼吸。他黑眸中精光流轉,長睫輕眨,有成熟的深沉和孩童的稚性,唇邊抿著笑,酒渦微現。
「小丫頭,我臉雖黑,年紀可輕啦,別喊我叔叔,叫大哥哥。」他揉弄水靈兒的發頂,和女孩兒混得極熟。
水靈兒輕快地道:「黑臉叔……嗯,大哥哥,你已經知道姐姐名字啦,姐姐還不知道你姓甚名啥兒?這不公平呵。」
「我是木子李,李游龍。」他爽快地回答女孩的問題,兩眼只管盯著帶弟瞧。不知這段對話是自然發展呢!還是……有意安排?
「帶弟姐姐,你聽見了嗎?大哥哥姓李,叫作李游龍。」忽地,水靈兒將男子粗獷的大掌拉來疊在姑娘的柔荑上,一派天真地嚷著:「你們多親近親近。」
帶弟沒料及她會這麼做,手連忙要抽回,到底晚了一步,他的掌心好大好熱,緊握住她的不放。從打過照面到現在,短短不出三個時辰,她的手已是第二回教他這麼包裹住,熱氣由掌心散發,絲絲縷縷穿透自己手背上的細孔,鑽進四肢百骸,整個臂膀因如此的接觸,冒出了一粒粒細小疙瘩。
這回,她不掙扎,只沉著俏臉,清冷地道:「放開。」心音鼓動,她努力寧定。
這回,他沒「以強凌弱」,僅聳聳肩,依言放開了她。
他喜歡聽她說話,最好要帶著點火爆意味兒,即便語氣不佳,可聽在耳裡,精神也暢快。唉,是,他是賤骨頭,天生欠了這個姑娘。
如今,她不發脾氣、沉著一張略嫌蒼白的鵝蛋臉,冷冷地吐出字句,這……還真教他渾身不舒坦。
「帶弟姐姐,別生大哥哥的氣了啦。他、他其實人挺好的,會說話逗人笑,雖然皮膚好黑,牙齒白白的,也挺好玩。」水靈兒歎了口氣,拉了拉李游龍的臂膀,「你說話呀,不是想逗姐姐笑嗎?對啦!扮鬼臉!大哥哥,你快扮鬼臉,像剛才扮給我看的那樣,姐姐一定會笑的,笑了就表示不生氣!快呀!」
這一大一小混得還真熟絡。帶弟覷著,暗自思索,愈想愈覺驚奇——
打上了渡船,他就纏在自己身邊,卻還有能耐跟旁人鬧得瞎熟?
這個男子天生有這般本事,就算把他丟人陌生的人群裡,只要他願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和人稱兄道弟。
「我怕她不捧場。她若不笑,我會很傷心的。」李游龍唉聲歎氣。
「快快、快扮呵!姐姐一定笑、一定捧場。對不對?」水靈兒小手又伸來扯住帶弟,急著尋求保證。
帶弟唇嚅了嚅,抬起眼睫正欲說話,忽地一張黑臉在面前迅速放大——
「嘿!」李游龍兩隻手把自個兒的臉捏得歪七扭八,鬥雞眼,豬鼻子,斜嘴巴,還吐出半截舌頭。
「哇啊——」帶弟沒半點心理準備,陡見一張鬼臉出現,對方的鼻頭都快碰上自己的。驚呼一聲,反射性往後疾退,她後臀撞上船緣,重心不穩,身子就這麼往後栽了下去。
「哇啊——噗噗噗——」她雙手胡亂揮動,下一刻,「噗通」大響,濺起好大水花,冰冷的江水已灌入口鼻……
***
房中擺設極為尋常,方桌旁,兩名男子對飲而坐,一個跑堂夥計正將托盤中幾道下酒菜擺上,慇勤笑道:
「兩位客倌,這辣椒炒筍、魚鮮燴柳、醬鴨板板可都是咱門知姜鎮的名菜,最適合下黃酒啦,二位慢用,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甭客氣。」
「有件事要麻煩你。」那膚色黝黑的男子由腰間掏出一錠金子遞去,「幫我弄一套姑娘家的衣衫,嗯……別太花俏,最好是月牙色的。剩餘的賞了你。」他這人也真夠古怪,一會兒跟船家爭銀子,錙銖必計,這會兒倒大方了。
金子呵,趕緊放進嘴裡咬咬。「是、是。馬上替大爺辦妥。」那夥計眉開眼笑,跟著退出房外,順手合上門。
房中,另一名男子五官輪廓頗深,及肩的發微卷,他低低笑出,往床榻方向瞥了眼,落下的床帷裡,隱約瞧見一個纖細起伏的曲線。
「我以為是單獨會面,沒想到你還帶著姑娘,咱們所談之事若教她聽取,豈不危險?」目光捕捉到隨意丟在床下的一團濕衣,挑了挑眉。「怎麼?!連姑娘家身上的衣衫都扒得精光了?!你這人,在塞外生活太久,還以為替姑娘除下衣服就如幫羊兒剃毛一般平常嗎?!」
黑臉男子,正是李游龍,咧嘴笑,啃著一塊醬板鴨。「而你,是太久沒回塞外,中原的繁文縟節全教你學會啦!那姑娘落了水,全身濕透,不脫她衣服難道還脫我的呀?!」咦,這話好像有漏洞?因他方才也脫下濕透的衣褲換上乾淨的,唉,誰教他要英勇地跟著跳下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呢!
「這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賣個寶蓋子,帶個弟弟來。」李游龍繼續埋頭啃板鴨。
「呵呵,這名字還真怪。」沒打破沙鍋問到底,只點了點頭。「第一次見你這麼寶貝一個姑娘,很稀奇呵。」
「有啥兒稀奇?我對姑娘家向來都好。」這倒非虛言。塞外的姑娘們喜歡他的風趣豪爽,會展開熱烈的笑容迎向他,她們為他彈琴歌唱、起旋而舞,個個熱情開朗、嬌美如花,她們……她們……他想著想著,不知怎地,腦中浮現的不是那些可親笑容,而是一張沉凝的俏臉,眸中燃燒怒意,沒半分溫柔善意。
唉……李游龍,你賤骨頭!
他皺起濃眉,瞧著手中啃剩的鴨骨頭,猛地頭一甩,大咧咧地灌下一碗黃酒。
「你哪個時候回塞外?吉娜親親想念她的齊吾爾,要不是牧場的牛羊馬沒她管著不行,她早跟著我一塊來了。」不動聲色地轉話題,兩道濃粗的眉仍糾纏著,因為那些塞外姑娘可人的面容怎地都模糊了?!吉兒、朵娜、安卡、雅契兒,誰是誰呀!人和名字都沒法配對,只記得那個不給他好臉色看的小姑娘,她的名字還真有趣,賣個寶蓋子,帶個弟弟來。
齊吾爾顯然不知李游龍心中正自翻復,他神色微沉,喝著酒,靜靜啟口:
「報了仇,我自然會回去。」
「會裡那三個頭頭知你私自行動,氣得直跳腳,尤其是羅漢,連著踹斷好幾根柵欄橫木,牛羊馬匹都跑出來啦,害得大家又追又趕的,累死人了。」李游龍頓了頓,神色轉為認真,沉有道:「我來見你,便為此事。」
「是他們要你來的?」齊吾爾牽唇淡笑。「這仇是我族中之事,無需向會裡稟報,也不需誰相幫。」
「事情並不單純,會中接到消息,近來有人冒用三王會的名義在武林橫行,干下不少沒本錢的勾當,還蓄意向中原幫派挑釁,以毒物殺害許多成名好手。那下毒手法極似西域蛇族,我前些時候才到過那裡,但瞧不出他們有何理由同三王會作對。此趟繞進中原,除查明比事外,亦能助你一臂之力,說不準,冒充三王會名義之人和你族眾的仇家之間能找出丁點牽扯。」李游龍道。
三王會,十數年前在中原興起的武林幫派。
原由三名異姓兄弟共創,「藥王」、「羅漢」、「夜叉」,三者各擁名號,行事亦正亦邪,曾在江湖上掀起驚濤巨浪,爾後,三王連袂走往塞外,有人道他們是厭倦武林爭鬥、決定退隱,;又有人說是受到仇家大舉迫殺,不得不遠走避禍,但猜測歸猜測,真相如何,只有當事人才知了。
而房中這兩個對飲的男子,卻是三王會中新一代的菁英人物。
齊吾爾眉心稍擰,長指敲了敲桌面,頷首道:「莫怪,近日聽聞風聲,天下名捕正四處追查三王會的下落,想來已接手這些案子。」
天下名捕!李游龍目光陡沉。
「陰魂不散哪。之前走往西域時已和此人交過手,是個人物,可惜是個當官的,你知道的,我最不想和當官的人打交道,呵呵,他真不死心,硬要插手三王會的事。」瞧來此趟人中原,也非想像中那麼無聊。
「總之,小心行事。」齊吾爾沉穩道。
兩人對飲了一杯,李游龍滿不在乎地挑眉,目中閃動的謹嚴光芒。
「我沿江而行,你往北方追查,不管結果如何,兩個月之後在此地會面,屆時再作商議。你以為如何?」
齊吾爾沒正面回答,再飲了碗酒,眼神瞄向床帷,唇角上揚。
「那——你的姑娘怎麼辦?連衣衫都脫了,你把人家看光摸遍,半點責任也不負嗎?太沒良心了。」
李游龍怔了怔,經齊吾爾一提,好幾道思緒在腦中飛竄來去,忽地爆出激光。
「脫個衣服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沒什麼大不了?!」齊吾爾聲音略高,好笑地著摯友。「你真以為她是只小羊啊引愛摸就摸、想瞧便瞧?李游龍,請容我提點,閣下此舉已徹徹底底地毀了姑娘家的清白了。」
那個不知事態嚴重的男子還眨眨眼,口氣無辜地問:「意思是……我或許得娶她當老婆嗎?」
想像這個可能性,李游龍驚奇地發覺心中竟無丁點兒排斥,還隱隱蕩漾著什麼,畫出一圈圈的漣漪,不斷、不斷地擴散,整個感覺不可思議地柔軟起來。
這是什麼怪現象?
***
帶弟……帶弟……
二姐……醒醒,二姐……你睜開眼……
模模糊糊,她回到十歲那一年的夏,夢境飄浮,水溫清冷沁骨,團團將她包圍。她四肢不住地向上划動,那兒透著一抹光亮,大姐和妹妹們在那團光的後頭喚著她,她好怕,她要去尋她們,可是怎麼也到不了,她好怕,她不能死在這裡……
「嗯……」胸口忽地注入一股暖意,她緊咬著的牙關終於鬆開,舒出悶氣。
「你身子好冰。」那低沉的男音笑著,有些兒頑皮,卻十分溫柔。「你作惡夢了嗎?臉色好蒼白。不怕,夢而已,我抱著你呢。呵呵呵……」他在她耳畔輕喃,渾是笑意,見那張雪白俏臉漸漸和緩下來,掌心在女子圓潤的胸脯間微施勁道,再次將丹田熱氣引渡過去。
「嗯……大姐……阿妹……」她浮出水面了嗎?
「我不是大姐也不是阿妹,我是李游龍。」男子的臉親呢地蹭著她的頸窩,柔嫩的觸感和甜淡的髮香讓他目光轉為黝深。姑娘睡著時的容顏,清冷氣質盡退,一張臉秀氣雅致,有著教他難以抗拒的嬌軟神態。
喔喔喔,李游龍,你來真的?完啦完啦,真的完啦!
「我把你衣衫全脫了,你生氣不?唉,我怕你生氣,又愛瞧你生氣的模樣,臉頰紅撲撲的,眼睛又清又亮,唇瓣像紅花。」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唇,笑嘻嘻地道;「帶弟,我會負責的,我李游龍要娶竇帶弟為妻。你說好不?」他總愛用詢問語氣作結,可自我的意識已十分明顯,不讓誰反對。
相識才短短幾個時辰,心卻有了自己的方向,他向來開闊,不懂壓抑,適才又經齊吾爾提點,如當頭棒喝,爆出心底的欲流。
娶這姑娘當老婆,變得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緩緩地,眼睫輕顫,帶弟睜開眼睛,一瞬間還以為尚在夢中。
那男性面容懸在上方,黝黑的臉龐稜角分明,兩道粗濃直眉斜飛人鬢,鼻樑挺直,他小扇般的長睫正煽啊煽的,雙目炯炯神俊,蕩著莫名的柔軟。
「帶弟,說,說你要嫁我,跟我回塞外去。」他誘著,掌心熱勁已撤,卻仍殷實地裹復著姑娘胸前軟玉,盈盈豐滿,他喜歡這樣的觸感,拇指下意識摩挲。
胸口一陣暖、一陣寒,心跳一聲緊、一聲慢,而思緒凌亂。帶弟膚上泛起細小疙瘩,雙目愈睜愈大,圓溜溜地眨也不眨,驀然間,神志全數回籠。
「啊——」她尖叫,這輩子長這麼大,她從不知自己能發出如此尖銳高亢的叫聲,震得人耳鼓生痛。
「唔唔……」下一瞬,男性的大掌猛地摀住她的嘴。
「很晚了,這兒是客棧,會吵到別人的。」
「唔唔唔……」她拚命扭動,驚恐地發覺身上除復著一件薄被單外,全身光溜溜的,什麼也沒穿,而這個該死的男人還、還壓著她,對她毛手毛腳。帶弟心跳如擂鼓,已經分不清是氣憤多一些,抑或羞愧難當,她全身泛出潮紅,真想就這麼死了算了。喔——不!就算要死,她也會先手刃此賊。
「嗯,喔,帶弟……別、別動。你再這麼東扭西擺的,我、我的自制力要破功了。」他聲音沙嗄得嚇人,吞吐的氣息灼熱無比,噴上帶弟的香頰和頸項。
帶弟似乎察覺到男子身上的變化,他隔著被單抱住她,肌理僵硬,臉部的線條亦緊緊繃著。她不想懦弱地承認心中害怕,但她真的會怕,不敢再胡動,然而眸子卻死死瞪著,若眼光能殺人,他可能已死上上百次了。
李游龍柔和地瞧著她氣憤的臉,又嬌又俏,像朵生氣勃勃的花兒。
「帶弟,我同你求親呢,你嫁了我吧。」
下地獄等吧!鬼才嫁他!
帶弟檀口一張,使盡全力,狠狠咬住復在唇上的大掌。
「嘶——」也真夠狠絕,幾要扯下他一塊肉。瞧來,他真把姑娘惹火了。
趁對方鬆懈,帶弟連滾帶爬,將被單卷在胸前,縮進床裡的角落,兩眼充蹣戒備地瞪住他。縱使心中驚懼,她也絕不在他面前示弱。
「淫賊!」兩字由齒縫間擠出,酥胸起伏。
李游龍揉揉滲出血珠的手,濃眉微挑,很不以為然。「我是淫賊?!」第一次教人這麼罵呵,若她肯換個詞兒,那罵人的聲音……可當真好聽。唉,李游龍,你是賤骨頭。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問這話,帶弟整個臉紅似火燒,小手緊握成拳。
「我沒想到你膽子那麼小,只是個鬼臉而已,你嚇得跌到江裡,差些把水靈兒拖下去,水靈兒你記得吧?那個小小姑娘。我拉住她,卻來不及扯住你,原來你不識水性,我只好捨命跟著你一塊跳啦。」他笑,兩個酒渦又在跳舞,神情無辜。「你全身濕透又昏迷不醒,幸而船很快便靠岸了,我只好把你抱到這家客棧,訂了間房,怕你得風寒,只得脫了你的衣服,還灌了你一碗薑湯,我什麼也沒做啊,你一臉蒼白,好似要不能呼吸,身子又那麼冰,我才會替你揉揉胸口的。」說到這兒,他還抬起一掌作出的動作。
「你渾蛋!渾蛋!」帶弟罵了一句,內心沮喪地。
昏沉之境,她夢到的是十歲的自己,那一年夏,姐妹們跳進鄱陽湖中嬉鬧泅泳,她本是箇中高手,像魚般往很深很深的湖底游去……然後,兩腿在冰冷的湖中僵硬抽痛,她浮不起來,最後是大姐和來弟救了她。自那一年,她就忘記該如何划動四肢,在水中求生。
「你渾蛋!」她又罵,不知自己還能硬撐到何時,這真是太、太、太丟人了。咬住唇,硬不讓淚掉下來。
又是第一次被人這麼罵。唉,比「淫賊」好聽許多。他心一動,真不懂自己哪根筋不對了?!她越是壞脾氣,他就越著迷,總歸一句——李游龍,你賤骨頭。
「我哪裡渾蛋了?男子漢大丈夫,我扒你衣服,總要對你負責,我娶你!」
帶弟喘著氣,狠狠地道:「就算死,我也不會嫁你!」
陡然,心臟悶受一擊,李游龍初嘗此番滋味,說不太上來是何感覺,悶悶的,好似教人當面賞了個巴掌過來,挺不好受的。
聳聳肩,他直勾勾地瞧著她,唇仍揚著,雙目若有所思。
「你總要嫁我的。」話雖輕,斬釘截鐵。
「作你的春秋大夢。」她語氣更冷,小臉罩著寒霜。「別以為拘禁我,就能有所脅迫,我不吃這一套,大不了同歸於盡。」
男子面容微沉。「我沒有要拘禁你的意圖。」她對他已有先人為主的印象,再如何解釋都難化解。「你的衣衫盡濕,我讓人找來一套乾淨的,將就穿著吧。那匹黑馬就在客棧後頭的馬廄,你想走,隨時可以離去。」他回身取來一疊衣物,上頭還放著她的鴛鴦刀和一袋銀子。
沒料想事情急轉直下,帶弟本以為自己落入賊人手裡,可他又如此而為,到底打著什麼主意?忽地,她撲去一把搶來自己的東西,裹著被單跳下床榻,那眸中的戒備仍十分嚴謹,揚著小巧下顎,故作冷靜地道:
「出去,我要穿衣服。」
李游龍朝她逼進一步,雙手好整以暇地抱在胸前,咧嘴露出白牙。
「這是我訂下的客房,為什麼要出去?你若不想在這兒穿衣服,大可到門外換上,不過,容我提醒,請你先把身上的薄被還來。」他絕非這麼沒風度,可能是首回對一個姑娘求親,卻慘遭回絕,而這姑娘還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心中著實受傷,竟又無可奈何,才想趁這個機會捉弄她。
「你——」惡劣至極!兩人對峙片刻,房中氣氛一觸即發。帶弟忽地把心一橫,咬著牙關,陡然轉過身去。
深吸了口氣,她雙手顫抖地褪下被單,背部柔和的曲線整個坦露出來,她知道他正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的赤裸,芳心震動不已,身子輕顫不止,那男性的視線帶著強烈的侵略,分割了她週遭的氛圍,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逼得她眼眶泛出熱潮,是羞辱的眼淚。
抖著手,她不知自己花了多久時間才穿戴整齊,提住鴛鴦刀,她沒將兵器系回腰間,卻「刷」地一聲分開長短雙刃,擎刀在手,驀地回過身來,狠狠瞪住男子,右手長刀刀尖筆直地指住他的門面。
「今日之辱,終有一天要閣下償還。」她聲音清冷微顫,是他愛聽的嗓音,那小臉漲得通紅,唇瓣卻抿得雪白,而眼瞳浸在水霧當中,她要強倔強,硬不讓眼淚滑出。
喔喔喔,瞧他做了什麼?他把姑娘惹哭了。望著帶弟強忍悲憤的模樣,李游龍竟是心慌意亂,喉頭彷彿教誰緊緊掐住,不能呼吸。
「帶弟,我——你聽我說,我沒有惡意的,我只是——」
多說無益,那姑娘根本聽不下他任何解釋,收回長刀,帶弟忿然回頭,已毅然決然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