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安心這種死纏爛打的主兒,別說是直腸子為人忠厚的范仲淹了,即使是再精明靈巧些的人也未必能拒絕這一番「慇勤」的好意。言來語去了沒幾句,范仲淹已招架不住,硬是被「押」進了酒樓,在上位上坐了下來。慕容修較為尷尬地望了望安心,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要知道他與范慕雲之間的事情,連八字兒也沒一撇呢!就這樣急巴巴地將范仲淹「擄」來這裡,即使范仲淹點頭了又如何?天知道范慕雲心裡是怎生想法。遇到別人的感情問題,安心便不像對待江傲那般患得患失了,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與強悍。她將頭痛難纏的人物當作是一座碉堡,先攻克下來再說。就像治水,清理了淤毀河道,總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廢話與話套也不用多說了,安心單刀直入,端起斟滿的酒杯,笑容滿面地向著范仲淹道:「小可對范大人仰慕已久,沒想到今日竟不小心得罪了,這杯酒便當是小可的賠罪,先飲為敬。」說著,仰頭飲乾。范仲淹極為驚異,奇道:「你認得我?」「呵呵!范大人名滿天下,做了許多為國為民的政績,若是連您都不認得,小可便真是有眼無珠了!」安心打著哈哈,順便輕輕巧巧拋了頂高帽出去,奉承話是人人愛聽的,只要不太肉麻便好。范仲淹笑了笑,探問道:「不知兩位如何稱呼?」安心將跑堂送上來的西瓜遞到范仲淹面前道:「小可安心,這位是慕容山莊的少主慕容修。」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范仲淹面上的神色。果然,范仲淹皺起了眉,道:「兩位認得小女?」他開始覺得這場相撞的意外有些不尋常起來。前幾日范慕雲外出了大半日,直到夜色將至才勿勿趕回了家,面上神色更是與往日不同,似是懷著歡喜又似隱著悲哀。好奇之下他略略盤問了幾句,誰知慕雲與朵兒便將外出所遇之事都一股腦兒說了出來。范仲淹深覺她們如此行徑有礙門風,這幾日便嚴禁她們再出門一步。「啊!認得,認得!」安心倒也吃了一驚,沒想到范慕雲居然會半點也不隱瞞,將事情都告訴了范仲淹。那麼,只怕自己身為女子的事情,范仲俺也已知道了。范仲淹聽安心如此說,臉上神色立刻陰沉下來,站起身來,便又想走了。「哎!你就不能安份點坐一會兒麼?」安心見他如此,再按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大咧咧又嚷嚷了起來。「我與兩位沒什麼可談的!」范仲淹只想拂袖而去。安心一急,倒急出個主意,忙叫道:「今日相遇實屬意外,暫且不談私事,我這正巧有件關係到大宋江山與百姓安危的大事,壓在心下好久了,倒叫我日夜寢食難安,還望范大人指點迷津。」安心剛說了一句,范仲淹還有些嗤之以鼻,實屬意外的話都是誆人的,三歲小孩才會相信,但接下來那句關係到江山與百姓的言語卻令他停下了腳步,躑躅難安。罷了,聽聽這個女扮男裝的小丫頭到底會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吧!見范仲淹再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安心得意一笑,就知道,這個憂國憂民的大忠臣是不會因私而廢公的。別的打動不了他,國家大事總可以了吧!眼見安心沉吟了半日仍不出聲,范仲淹耐不住問道:「到底是什麼大事?」「這個——」安心哪有什麼大事啊?對她來說,現下最大的事,也不過便是江傲能夠平安歸來,慕容修可以娶到媳婦罷了。隨便張著口扯吧,再拖延下去這范仲淹又該拍屁股跑路了。想著便道:「不知范大人近年來可曾留意到夏國的動靜?」聽見安心提起夏國,范仲淹神色一凜,並不接話,只靜待她的下文。安心順手替范仲淹夾了一筷子菜,這才接道:「夏國近年來在遼國的扶植下發展得很快哪!耶律宗真倒也捨得下本錢,將興平公主都下娶給了夏國王李元昊。且不提夏國,即便是遼國,眼下也有不少能臣名將,如遼國的皇太弟耶律重元,南院樞密史蕭樸等等。」說著,故意停頓了半會,直到瞧見范仲淹皺眉撚鬚不語,這才繼續道:「遼國對咱們大宋一向虎視眈眈,但兩國國力相當,眼下勉強還能維持個平衡安定的局面。可夏國漸漸強盛了,只怕——」下面的話,也不用再說下去了,范仲淹自然明白。范仲淹憂心重重地又仔細瞧了安心幾眼,長歎口氣道:「你說的又何嘗不是?現下夏國與宋遼兩國隱隱呈三足鼎立之勢,無論哪國與夏國聯盟都可將落單的一國覆滅。」說著,又道:「尤其是現下,李元昊已有反心!前年,他已改年號大慶,甚至設立文武百官,暗地裡還招兵買馬,聚賢納士。夏國目前不止有步兵,更有騎兵、炮兵、擒生軍、侍衛軍等各色兵種,他若是要反——大宋可危!」看來是押對了寶!這會子,安心倒不擔心范仲淹又要拂袖而走了,只是,不知他要就這個話題發揮幾個時辰,命苦哎,自找的,在這裡上政治課。倒是慕容修有了些興趣,探問道:「難道不能在夏國還未完全強盛起來之前,便將他們滅了麼?」「說得輕巧!」范仲淹狠狠瞪了慕容修一眼,嚇得這小子一縮頭,不敢再置一詞。只聽得范仲淹又道:「大宋!唉!雖然人多勢眾,但一向是禮義之邦,哪裡像那些茹毛飲血的契丹人與黨項人那般野蠻?若是打起戰來,還不定是誰勝誰負呢!遼國又怎會眼睜睜瞧著咱們對夏國動手?」安心淡淡接了句道:「既然知道不如別人兵強馬壯,眼下正是安定時期,為何不多訓練些能夠上陣廝殺的兵丁出來?」范仲淹搖搖頭道:「國庫空虛啊!何況習武怎比得上修文?以文才來安邦治國才是正道——」他話未說完,安心已不耐煩再聽下去了。大宋的現狀,只怕沒人比她更瞭解了吧!歸根到底只有四個字——重文輕武。大宋傑出的名人文士數量是相當可觀的,但宋朝的積弱也是歷史上有名的。遠的不說,且瞧瞧這種大政治家,大文學家嘴裡吐露出的這一番話語,便可窺知武將在北宋是多麼受人輕視了。「國力昌盛,內外無擾才談得上以文治國!若是連本國領土都不能保全的話,讓當今天子和你們這幫文臣們治誰去?」說著,安心又冷笑道:「只怕是被別國的武將來統治吧!」「你!」范仲淹惱怒地站起了身子,直直指著安心,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個女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說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言!慕容修見范仲淹動了怒,面上正氣凜然,不禁悄悄向著安心使了個眼色,提醒她別只圖說話爽快,而將這個難纏的傢伙徹底得罪了。安心假裝沒看到慕容修的示意,懶得理會這個只會討好未來岳丈的傢伙。以范仲淹的脾氣,一味的服軟認低只會讓他瞧不起呢!文人的通病,非得讓人好好反駁打壓一陣才會對他人另眼相看。安心又嘿嘿冷笑了數聲,道:「范大人可是認為我說錯了?」說著,瞧見范仲淹差點就快對她翻白眼了,這才接著道:「大宋的兵力並不弱,軍器也比別國要完善得多,只是說句不恭敬的話——從太宗開始,每朝的兵權都牢牢掌握在皇帝和宰執大臣手中。一方面害怕地方藩鎮掌握了兵權坐大謀反,一方面又極力削弱將帥的指揮權力,以致於懂軍事的將帥手中無權,掌兵權的皇帝、文臣卻又不懂軍事!這樣打戰,不敗才怪!」安心這一串子話,聽得范仲淹腦門子上的汗直往下淌,雖然有些古怪的詞彙聽不太懂,但大概意思還是能明白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安心話語裡對皇帝的不恭敬而惶恐,又或是為了這近乎於事實真相的話語而惶恐。安心瞧著范仲淹站在那裡,背脊仍是挺得筆直,但不知為何,卻覺得比先前佝僂得多了,連氣勢都減了幾分。一雙文人特有的蒼白修長的手撐在桌上,手背上青筋隱隱突起,還在不停地顫抖著。心下一時不忍,默默斟了杯酒遞到范仲淹面前,眼見他伸手接過,一氣飲盡,鐵青的臉上這才稍稍恢復了一些血色。范仲淹頹然長歎一聲坐了下來,將臉埋進了手心裡,半晌才抬起頭來,深深注視著安心道:「你說的又何嘗不是?但——這已不是你我能夠改變的事情了!」他的言辭語氣已經溫和多了,顯然已對安心卸去了戒備。「沒試過你怎麼知道不行?」安心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在她看來,這世界上只有不去做的事情,沒有絕對做不了的事情,雖然,要改變的確很難。范仲淹已算是北宋傑出的人物了,但他也有他的歷史局限性。范仲淹聞言搖了搖頭,自己給自己連連斟了幾杯酒,一杯接一杯喝下。酒,有時候真是一個好東西,起碼可以暫時麻痺或鎮定一下神經。半晌,安心喃喃開口道:「那個——你覺得這小子如何?」說著,她指了指慕容修。范仲淹一怔,隨即便明白了,搖頭道:「我第一次看到他,怎知他如何?別打我女兒的主意。」說著,瞧著安心道:「那天慕雲說起的時候,我還真不相信這世上竟有你這樣的女子!現下——」他苦笑了笑,說不下去了。這樣的女子的確是世所罕見啊!不知該以怎樣的詞語來形容她,褒不是,貶亦不是。「那你對他沒成見吧?」安心不依不撓地追問著,這才是她今日要處理的正事。「沒有。」范仲淹此時哪有心思談這種事情,面上的表情極為不悅,道:「但也沒有好感。」「嗯嗯!」安心連連點頭,一臉瞭然的表情道:「這小子一臉討打的表情,的確不討人喜歡。當然,我沒有要求你同意什麼,只希望不要再將慕雲禁足。畢竟,以這小子的身手,若是不知會你一聲想與慕雲私會,也費不了什麼事。告訴你一聲,是尊重你,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別擔心那麼多了吧。」不知不覺中,安心與范仲淹說起話來,完全用了平輩相處的聲調語氣,說得范仲淹一愣一愣的。安心卻有自己的盤算,知道在這個年代,父母的意見在兒女心中占很大的份量,只要范仲淹不反對,沒有了心理壓力,范慕雲與慕容修之間的感情就越容易發展。范仲淹從沒聽到過這樣的話語,深覺這個女子言行稀奇古怪之極,再看看默聲坐在一旁「安靜」無比的慕容修,下意識點了點頭。大概,與這樣的人走得親密,不一定是什麼壞事吧?慕雲也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姑娘,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心裡應該有底,況且,未必就會喜歡上這個什麼慕容家的少主呢!若是范仲淹知道慕容修「安靜」的原因,大概會立刻將這人在候選女婿的名單中剔除出去——慕容修實在是被他們「無聊」的話題給弄得昏昏欲睡了,低著頭兒打嗑睡,壓根沒理會現下他們在說些什麼。愛國之心,他是有的,但分析朝政格局或是制度弊端這種事情,他就沒有興趣了。眼見范仲淹點了頭,安心也沒覺得有多高興。歷史,仍是沉甸甸地壓在了她的肩上,她甚至不知是該去改變又或是眼睜睜看著。這種矛盾的感覺比范仲淹那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來得更為強烈。安心歎口氣——今後的道路,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