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元年。秋天,萬物最蕭條的季節。就連東京大內御花園中的樹木花草也有多半開始凋謝了。一陣秋風吹過,落葉在地上打著微旋兒,揚起,又落下,偶有幾葉飄落在了一雙穿著粉色繡花鞋的腳旁。那雙腳兒此時正踩著滿地飄散的落葉沙沙而行,來回踱著步,轉著圈兒。「娘娘,外頭風大,還是進屋去吧。」是喜鴛,郭皇后的貼身侍女。「娘娘?呵呵——」郭皇后停下腳步,冷冷笑了幾聲道:「我現在還能稱娘娘麼?該稱清悟道姑才是吧!」她撫了撫肩上的長髮,幽怨一笑,好在是入的道門,帶髮修行,趙禎啊趙禎,你還不夠狠呢!「娘娘,您別這樣說,想必官家他正在氣頭上,隔幾日消了氣便好了。」喜鴛說著便要上前去攙扶郭皇后。「消氣?呵呵——」郭皇后又冷笑了幾聲道:「廢後詔書已下,我已被貶至長寧宮!聽說過幾個月新皇后便要冊立!你以為官家會回心轉意?他想廢我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這次正巧合了他的心意!」喜鴛在旁聽了,只是默不作聲。皇后既然早知如此,當初又為何不收斂一些?那樣便不會鬧到今日這種地步了。她在皇后身邊服侍數年,早就瞭解皇后的脾氣驕恣而專橫,眼裡最是不容人的。況且,她對皇上是真心真意的吧!愛得越深就越在乎,吃醋拈酸這種事情,已是家常便飯。即使皇后心裡明白,怕也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性子時時要表露出來的。「聖旨到——淨妃接旨!」一個太監帶著些小太監和宮女捧著天子聖諭還未走到郭皇后面前便扯開了嗓子抑揚頓挫道。郭皇后身子微微一顫,咬了咬牙,跪下接旨。身旁的喜鴛早都匍匐在地,心裡揣測著不知皇上又有什麼旨意要為難皇后了。「皇帝聖旨——淨妃郭氏出居瑤華宮,美人尚氏為道士洞真宮,楊氏別宅安置。」那太監高聲著宣道。郭皇后只覺渾身一軟,險些連跪都跪不住——趙禎要將自己逐出宮去!被廢已無顏面見人,這回爽性要將她趕出宮去!那麼多雙眼睛看著,那麼多嘴在議論著,今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皇后——」喜鴛趕緊上去攙扶起她。她知道皇后心裡不好受,尋常女子被夫家休回家中都覺無顏見人,有的甚至尋死上吊,又何況是當今皇后,一舉一動,滿朝滿國多少雙眼睛在看著哪!傳旨太監可不管這許多,既然旨意已傳下,當即就揮了揮手令身後帶著的小太監與宮女闖進長寧宮動手替皇后收拾東西,準備讓她遷出宮去。這裡正鬧著,那邊尚、楊二美人也在伏地放聲痛哭。前段時日皇后被廢,宮中已無人再敢與她們爭風吃醋,正是春風得意的洋洋之時,哪裡能夠料到官家竟然會下這樣一道旨意,要將她們都逐出宮去!一時內外哭聲震天。這邊傳旨的入內都知閻文應見這兩位美人哭哭啼啼就是不願上車出宮,還不停撕扯著他的衣裳口口聲聲嚷著要見官家趙禎分辯個清楚,一時心內煩躁,抬手對著她倆就一人給了一個耳光,喝道:「賤婢!官家旨意都已下了,君無戲言,哪裡容得你們在這裡糾纏胡鬧!」說著,也不顧她們願不願意了,招手就喚來太監們強行將她倆押上了氈車送出宮去。趙禎在寢宮內來回踱步,相隔的遠,他自然聽不見郭皇后與尚、楊美人那邊哭鬧的動靜,只是心裡猶自忿忿——親了政也還總是有人要管著他!廢後有人要說,寵幸美人也有人要說!小娘娘楊太后說過他多次了,讓他將這兩個美人送出宮去,到得後來,就連閻文應也成天在他耳旁嘮叨,煩得他只好答允。他就不明白,他寵愛幾個妃嬪怎麼就有這麼多人瞧不順眼了,偏偏要拿荒淫、失德這幾頂大帽子來壓他!尚美人也就罷了,太也不知好歹,四月間竟敢遣內侍去開封府判官龐籍那裡稱教旨,免工人市租!自古以來,朝政之事哪裡有一個美人說話的餘地?叫他狠狠罵了一頓。可是楊美人又得罪了誰了?趙禎越想越鬱悶,要知道這兩個美人可是好不容易才從眾妃嬪裡挑出來的,尚美人的嘴兒長得像安心,楊美人的神態身段有些像,所以自己才如此寵愛她們。可是現在連這僅僅的一點安慰,都要被剝奪了!想畢不禁高聲叫道:「展昭!展昭!」展昭應聲進來,還未開口詢問,趙禎已迫不及待地嚷道:「隨朕出宮走走!」這個樣子,不用問也知道趙禎心情不好,展昭也不多言,便隨著他換了便服出宮去了。市井之處仍是熱鬧無比,看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趙禎心裡終於感覺到輕快多了。其實真是蠻羨慕這些平民百姓的,起碼他們只為了衣食三餐而奔忙,能夠一家人衣食無缺就感覺很滿足了。這想法若是讓安心知道了,估計又得罵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每個人,不論身份的高低貴賤,都有各自不同的煩惱。順著腳竟走到了蘅蕪苑的門前,趙禎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已被店舖子裡目光敏銳的江傲瞧見了。江傲走出店來,瞧了瞧趙禎與展昭道:「怎麼到這來了?」他是覺得奇怪,安心早已不住在蘅蕪苑了,自從失去知覺後更是沒挪動出隨欲居半步,趙禎怎麼也不該跑到此處才是。趙禎尷尬地咳了聲道:「安心——還沒醒來麼?」他不是不想去看安心,只是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憔悴模樣覺得傷心。已經整整五年過去了,她一直是這個樣子,誰知道她到底還會不會醒呢!趙禎有時連想都不敢去想,因為實在是無法接受這種現實。江傲黯然搖了搖頭,他也覺得安心醒來的希望真是渺茫的很,但只要還有希望,他便不會放棄,也不願放棄。三人正在這裡無言以對,街那頭一道白色身影飛奔過來,白玉堂臉上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惶急道:「快!江傲你快回去看看,安心她——」說著轉眼望見趙禎與展昭也在此處,顧不得多說,也顧不得避嫌,一手扯過一個就拉著向隨欲居跑。江傲邊跑邊急急問道:「安心怎麼了?」「她——她——」白玉堂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了,怎麼會想到事情突然變成這樣,張口結舌道:「她沒呼吸了!」「什麼?!」江傲如同被炸雷當頭劈到了一般,停下腳步,整個人都懵了,哆嗦地站了半天之後飛快地向著隨欲居跑去。以白玉堂那高超的輕功在身後都追不上他。趙禎則是徹底呆在那裡走不動了,覺得天地間一片黑暗,怎麼也忍不住,眼淚竟然掉下來。展昭神色複雜地看看白玉堂又看看趙禎,他心裡也不好受。江傲跑進隨欲居的時候連半點停頓也沒有。外頭守門的家僕只覺眼前一花,壓根連人影也沒看到。「匡」一聲,江傲直接就是踹門進去的,蘇子揚正呆站在安心的床前,神色木然。瑤瑟、蘭汀在一邊默默拭淚。蘇舜欽則是一邊哽聲勸慰一邊自己忍不住扭過脖頸去忍淚吞聲。「我不相信!」江傲望著床上那宛如沉睡中的安心,顫抖著以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真的——沒有呼吸了!「我不相信!」江傲再次吼了一聲,憤怒地望向蘇子揚道:「她怎麼會突然就這樣?這一定是你在想法子給她治療對不對?這是治療過程中的暫時現象,她會醒來的對不對?」蘇子揚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她不會再醒來了!」他心裡也覺得憋悶地直想哭出來,這麼多年了,一直是將安心當作女兒般來看待的。儘管他知道這一輩子,安心未必會再回來了,只是,這具身體若是沒事,就還有希望,現下——「我——」江傲心裡覺得像有什麼在裂開一般,整個心肺都被扯得四分五裂。這是怎樣的一種疼痛?他從來不知道這世上會有這樣的痛法。即使是那次安心被刺殺差點沒了命,他也沒感覺到這樣痛過。因為,這次是真的沒有了半點希望。如果生命裡連一絲渺茫的希望也不再有,那麼活下去,又有何意義?這幾年來,一直支撐著,默默替昏迷中的安心做那麼多的事情,只希望能夠看到她醒來時的開顏一笑,僅此而已,不要求更多。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心裡再也放不下她,只覺得她的存在已是與天地的存在一樣自然而不可分割的。而今血淋淋地撕扯開那茫然的僅有一點的盼頭,怎麼還能夠支撐的下去?江傲很想很想大聲吼叫出來,很想能夠大聲哭喊,可是他的嗓子已經沙啞地發不出聲響,腦子裡已沒有了可以思考的餘力,頹然坐倒在地上,將頭埋進臂彎裡——不要吵,讓他靜靜守著安心的身體待一會便好,一會便好。半晌,趙禎才直愣愣衝進屋裡,面上淚痕未乾,眾人這時已無暇去理會他了。皇帝也罷,天子又如何,在生死面前,一樣如此脆弱而無奈。身後跟著的白玉堂與展昭兩人,一個極力隱忍,一個悲色難掩。「玉堂,你知會丐幫了麼?」蘇子揚的嗓音也沙啞了,因為嚥下了太多難以抑制的悲痛。白玉堂默默點了點頭。現下,大概也只有蘇子揚與她才能夠比這些人更冷靜些地來安排料理安心的後事吧?因為他們起碼能夠知道,真正的安心未必死了,只是離開了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裡生活。只是,以前是暫離,這次是永不回來了!卓然緩步走進門的時候,仍是一臉平靜,看不出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只是望向安心身體的目光裡,有悲傷、痛疼、不捨和隱忍。他默默站著,彷彿可以地老天荒般永遠這麼站下去。雖然屋內此時站滿了人,可是卓然就如同一人站在遼遠而寬闊的荒原之上,他那挺拔昂立的身影看起來是如此孤單而落寞。蘇子揚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卓然,也是知道安心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之一,希望他能夠不要如同江傲那般絕望就好了。蘇子揚知道,現下更不是將安心的來歷說出來的時機,既然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不如就讓大家以為她是去了吧!熬過這段徹底絕望的日子後,他們才可能重新萌發出對生活的新希望,重新調整好心態來面對未來的日子,猶如——破繭重生。「我還是不相信安心會拋下我們就這樣走了!」江傲突然抬起頭來,目光裡滿是堅毅和執著,他紅著眼睛直直望著卓然啞聲道:「我知道,你一直是最瞭解安心的人,你認為她真的就這樣丟下我們走了麼?」卓然茫然地搖搖頭,沉聲道:「我不知道。只是——我知道我妹妹是徹底不會再活過來了!」「妹妹?」蘇子揚疑惑地望著卓然,難道他傷心過度連神志都不清了麼?僅管安心年紀比他小,可是從來也沒有叫過他哥哥。「是!妹妹!親妹妹!」卓然這時才露出了一臉的憂傷,緩聲道:「我在被師傅撿回丐幫收養之前,只是一個普通的小乞丐,我曾經有過一個親妹妹。我們沒有父母,自小在街頭相依乞討為生,只是,在我被師傅收養的前一年,我與她走失了。那時,我已能記事了,可是我妹妹當時年紀還小,大概是不記得我了。」說著,他愈加悲傷起來。認識安心後,在幫她收集昊天教資料的時候就曾經下令丐幫的幫眾順便收集安心的所有資料,那時他就確定,安心十有八九是他早年走失的那個妹妹,即使是單看相貌,也是那樣熟悉親切啊!其實早在安心告訴他,自己是穿越來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然不在了,活在那個身體裡的,是另一個靈魂。只是那又如何呢?原本他已經沒有希望過能再次找回他的妹妹了,安心的存在,給了他一絲安慰,起碼還能夠讓他看到,感覺到妹妹的存在,否則,他妹妹的肉身也早已化為白骨,無處尋覓了。可是現下,連安心也一去不回返了——蘇子揚重重地吁出一口氣,背手仰天閉上了眼睛。原來,安心所用的身體,竟與卓然有如此密切的關係。江傲卻邊聽邊慘然地搖著頭,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怔怔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