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大宋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意廢皇后
    明道二年,初夏。趙禎終於在劉太后死後親政了。他想起五年前安心曾經對他說過——再過個四、五年,他就能夠親政了。此時想來,那清揚悅耳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那人兒,卻不知魂飛何處。安心!安心!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夠醒來呢?每到夜裡,趙禎總要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念到心裡覺得隱隱發痛,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夏夜是賞月的好時光。一輪皓月當空,清冷光輝灑滿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御花園中樹影婆娑,一陣風過,搖曳生響。比這更響的,卻是一縷笛音,飄飄渺渺,影影綽綽。蕩過那樹梢、草尖、花骨朵兒,蕩過一池碧水、竹節小橋、亭台樓閣,一直蕩到了趙禎的寢宮之內,聲聲、息息,動人心弦。是誰,在夜裡吹響這悠悠笛音?恍若隔世——那一年,又是誰在庭院之中吹響了那悠悠笛音?趙禎覺得有些迷糊了,他已分不清今夕究竟是何夕。那麼,幾個月以來的點點滴滴,是不是也是一個令人深惡痛絕的錯覺呢?他想起了李宸妃之死,想起了劉太后之死。短短幾個月,他所有的娘親——親娘、養娘,全都離他而去,一波又一波連續的打擊,令他已麻木地無法言語。李宸妃的殯殮之禮。趙禎隱忍再隱忍,咬破了嘴唇,流出鮮血,爾後在眾人面前,卻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這苦楚,向誰訴?劉太后的殯殮之禮。趙禎終於可以扯著嗓子哭出來了!號啕也罷,聲嘶無妨。在為誰哭?在哭誰?哭到血淚流乾,將這帝王的尊嚴與顏面一把撕扯而下,他只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傷痛親人離去的人!一生之中,也唯有那幾次的機會可以扯下面具,做一個真正的趙禎!他累了,很疲憊!太后死後,有關他身世的風言風語,轉瞬就傳遍了這大內的高牆之中。每個人,都諂媚地笑著,告訴他,他的生母是李宸妃,而劉太后,只是個從李宸妃手中將自己搶奪而走的惡毒女人!信誰?不信誰?這些他早都知曉,卻只能隱忍。他很想大聲地斥問每一個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人——你們早幹嘛去了?為何等到人去樓空,才如同跳樑小丑般出來獻媚?風風火火地開李宸妃之棺!為了證明什麼?為了證明劉太后真的是一個惡毒的女人麼?為了好讓自己能夠痛恨她麼?可笑!可笑的人言!可笑的自己!終於,得償所願地追封了李宸妃為莊懿皇太后。但這又能補償些什麼?子欲養而親不在!自己的娘親在地下,是再也無法知曉,無法開顏了!劉太后。恨她嗎?不恨。這十年,若是沒有她,也許就沒有了現下繁榮昌盛的大宋!記憶裡,大娘娘始終都是一個簡樸之人,這一生,她實在沒有享受過什麼。所有的青春,給了自己的父王——趙恆,所有的歲月,給了這皇宮大內,所有的熱情,給這大宋的江山!即使她有時偏坦娘家親人過甚,但卻從未越禮,就連每次賞賜食物給劉家人的時候,她也仍然不會忘記將皇家專用的金銀龍鳳器皿換成鉛器,她說:「這是皇家之物,他們不能使用。」她賜給太宗皇帝的女兒,趙禎的姑姑貴重的珠璣帕首,以遮擋她們日益稀疏的頭髮。潤王妃李氏也向她索取的時候卻被一口回絕了,她說:「我們這些趙家的媳婦就不用太講究了。」趙禎慢慢踱著步子走出了寢宮的大門,要去哪?他不知道!那麼,就遁著這笛音走吧,總也是一條路。趙禎走著走著,卻突然有些想笑了。他想起太后從前那幾乎不近情理的「做媒」法。太后的姐姐秦國夫人,早歲寡居卻不甚規矩,有關她淫奔的閒言碎語傳得沸沸揚揚。太后為了平息這些傳言,有次見到長沙王姿容不俗,相貌出眾,便殺了他的妃子而將秦國夫人嫁給了他。太后的妹妹晉國夫人,暗地裡喜歡戶部侍郎耿元吉,太后便聽從了晉國夫人的懇求,殺了耿無吉的妻子,將晉國夫人嫁給了他。從太后這些被人議論紛紛的「霸道」舉止裡,趙禎卻看出了她還在為早年與父王不能相守的事情而痛恨耿懷著。她,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女子啊!對於這些往日的恩怨,到死,都不能釋懷!她在意她的出身,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一個人背負著那麼多沉甸甸的往事,卻無法與人傾訴。這,就是作為一個位高權重者所應承受和忍耐的一切麼?趙禎輕輕歎了口氣,多麼想能夠自由自在呵!也許,微服出宮到餘杭郡遇到安心的那一段日子,是他有生以為最為自由的一刻了吧!怎麼——又想起這個叫人心痛的女子了?何時,能夠將她忘卻呢?「官家?」稚稚嫩嫩的聲音裡帶著疑惑。笛音,停止了。張才人站在一株芙蓉樹下,睜大了眼睛,極力想要辨清這黑暗中緩緩走來的身影。「是朕!」趙禎淡淡道:「怎麼不吹了?接著吹罷!」「臣妾不知官家這麼晚了還未歇息……」小人兒嘟嘟嚷嚷著嘴兒接不下去了。「你怎麼這麼晚了也還沒睡?」趙禎皺了皺眉道:「一個人出來的?怎麼也不提著燈籠?這裡這麼黑,難道你不怕麼?」「不怕!」張才人輕聲笑了,聲若銀鈴,歡喜道:「我今兒才記熟的一曲笛譜,聽曹姑姑說,月下聞笛是最雅趣的事情,是以……我就一個人來這試試。」趙禎被她幼稚的言語惹得輕聲笑了,道:「你可感覺到雅趣了?」張才人輕輕吐著舌道:「沒有呢!我只聽見草叢裡的蟲兒在叫喚,彷彿要與我的笛聲比試一番,瞧瞧誰的嗓音響亮!」「那你現下怎麼不吹了?」趙禎淡然笑道。「因為……因為官家突然走來,嚇了我一跳!」張才人說著說著,就忘了自稱臣妾了。她小小年紀,哪裡知道臣妾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只是別人教導她要這樣說,便有如鸚鵡學舌般說了。「夜裡涼,隨朕走罷!一會叫個小太監送你回去。」趙禎也覺得有些涼意了。這御花園內樹木花草繁茂,夜裡露水下來了,就比白日陰冷多了。「是!」張才人應了一聲,將竹笛納入懷中,自自然然地伸出手來,牽著趙禎的手隨著他一道走。趙禎覺得一隻冰涼的小手探入掌中,不禁微微一怔,隨即便又笑了。這孩子,果然還是孩童心性,走道都要人攜著她的手。這麼小的年紀,便離了父母、親人進了宮,是不是有些淒慘了?堪堪走到寢宮門外,就聽見宮內傳來一個酸澀澀的聲音道:「官家好興致呵!夜半三更的帶著小才人回來,可是要講故事哄她睡覺?」趙禎皺了皺眉頭,怎的又是皇后?現下,他又怎會在意她說些什麼呢?只是淡然道:「朕記得今夜侍寢的是尚美人吧?皇后來這裡作什麼?」「怎麼?這後宮莫非不是臣妾可管的麼?臣妾只不過來瞧瞧官家罷了,這也有錯處麼?」郭皇后盛氣凌人道。她那妒恨的眼睛卻盯著牽著趙禎的手,躲在趙禎身後偷偷拿眼瞧她的張才人,一時生氣,不禁喝道:「張才人!這後宮裡還有規矩沒有?教導你的宮人曹氏是怎麼教你的?見到我怎的也不行禮?」張才人被她這一喝,頓時嚇得打了個哆嗦,皇后好凶的。她咧了咧嘴,想哭,卻又不敢。委委屈屈地放開趙禎的手,就要給皇后行禮。趙禎一把拉住她,向著皇后淡然道:「你在朕面前粗聲大氣地教訓人,可還有規矩沒有?」郭皇后柳眉一揚,正要開口反駁,這時尚美人走了過來道:「皇后這麼晚了,怎的還惹官家生氣?」說著,向著趙禎嫣然一笑道:「官家近日裡操辦大行皇太后的喪事可覺得乏累?身子骨要緊,還是早些歇下罷!」說著又淡淡笑道:「皇后這幾日定是也乏了,這天也晚了,還是請早些回宮吧。」趙禎冷笑一聲,也不理會那郭皇后,叫道:「來個人,送張才人回去!多點著亮些的燈籠,別讓才人跌了。」一個小太監應了一聲,帶著張才人走了。郭皇后只覺一肚子怨氣,又偏偏不能向著趙禎發洩,便冷笑著望著尚美人道:「我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小小的美人來說話了?還是等你哪日當上了皇后再來教訓我吧!」尚美人不敢與郭皇后頂撞,可憐兮兮望著趙禎,欲言又止。趙禎一見這些妃嬪們又開始爭風吃醋,心裡煩躁不已。先前與張才人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片刻寧靜的心境又被攪亂了,再想起往日裡忍耐這個無禮的皇后甚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當下厲聲喝道:「放肆!當著朕的面吵吵鬧鬧成何體統?你給朕滾回宮去!」郭皇后進宮以來仗著有太后撐腰,哪裡吃過趙禎如此重的言語?就連前回安心在宮裡嚷鬧,趙禎也沒對她這樣疾言厲色過,頓時面子上掛不住,也不及細想了,張口便道:「太后此時不在了,官家可是使的好威風!」說著,恨恨瞪著尚美人道:「我就不信,我堂堂一個皇后,還不能教訓你這個美人了!」話音剛落,便抬起手來,重重一掌向著尚美人頰上搧去。尚美人「哎喲」一聲,躲之不及,卻聽見「啪」的一聲脆響,自己臉上卻不覺得疼痛,再抬頭一瞧,頓時嚇得懵了——原來郭皇后這一掌正打在來救她的趙禎脖頸之上,紅通通的甚是顯眼。趙禎大怒,氣得連手都哆嗦了,疾聲道:「好你個皇后!如此目中無人!朕今日不廢了你也就不配當這皇帝了!」說著厲聲喝道:「閻文應!閻文應!」身旁守的小太監一見情形不對,嚇得趕緊應了一聲,去將內待副都知閻文應找了來。閻文應不知出了什麼事,急急忙忙跑到了趙禎面前,只見趙禎負手立在那裡氣得臉都紫了,皇后跌坐在地上撕臉捶胸放聲大哭,披頭散髮不成個模樣。而那尚美人,哆哆嗦嗦站在一旁,不敢吱一聲。「去!去給朕把呂相公找來!」趙禎喝道。閻文應也嚇得哆嗦開了,趙禎是出了名兒的好脾氣,從來沒見過他發如此大的火,連忙探問道:「這——已更深了,呂相公只怕已睡下了……」話未說完,就被趙禎當臉搧了一巴掌啐道:「朕的話你也敢不聽?好!好啊!你是不是也要學著皇后來忤逆朕!」「臣罪該萬死!臣不敢,臣這就去請呂相公!」閻文應急忙跪下惶恐道。「還愣著幹嘛!快去!」趙禎又踢了他一腳。閻文應這才屁滾尿流地去請呂夷簡了。沒多大功夫,呂夷簡就跟在閻文應身後急匆匆跑了來,衣冠不整的模樣,一見便知道是被閻文應從床上給拖起來的。「微臣叩見皇上。不知這麼晚了皇上有什麼急事找臣?」呂夷簡在路上已多少聽了點閻文應的簡述,心裡有些明白卻不願說出來。「朕要廢皇后!你去給朕擬詔書來!」趙禎大聲道。「這——」呂夷簡原先卻與郭皇后有些不睦,此刻見趙禎想廢立皇后卻也正合己意,是以欲言又止。「這什麼這!快去!」趙禎這次是下定了決心非要廢了這飛揚跋扈的醋皇后不可!「臣遵旨。」呂夷簡領了聖旨,瞧了那伏地不起的皇后一眼,便匆匆趕去擬詔了。過了片刻,閻文應又上前報道:「官家,外頭有幾個執政近臣要求見。」「他們?」趙禎冷笑道:「倒是好快的消息!又是誰去告訴他們的?」閻文應嚇得跪在地上道:「臣可沒敢洩露半字!」「罷了!你將他們叫進來!」趙禎這會氣平了些,著人抬了張椅子出來,就坐在那寢宮門外冷笑著瞧那郭皇后在那裡痛哭。這時右司諫范仲淹等一幫近臣都趕進了宮來,見到趙禎,齊刷刷跪了一地。「你們來做什麼?可是想來勸朕不要廢這皇后?」趙禎冷然道。范仲淹顫抖著聲音道:「皇上!皇后廢不得!宜早息此議,不可使之傳於外也!」諫官范諷在旁卻道:「皇后冊立已有九年,尚且無一子嗣,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著想,理當廢立。」趙禎冷哼一聲,一把拉開衣領道:「你們都上來瞧瞧!皇后現今連朕都敢打了!這樣的皇后,能母儀天下麼?朕要她這個皇后做什麼!廢!一定要廢!」眾臣面面相覷,見趙禎正在氣頭上,暫時不敢置一詞——打皇帝!皇后也太膽大妄為了!只有范仲淹還跪在地上苦苦勸道:「皇后乃一國之母,豈能輕易言廢,還請皇上三思啊!」趙禎不去理會他,只是坐在那裡,冷峻的目光在那些朝臣們面上掃過,每個被他瞧了一眼的朝臣,都不禁打了個寒顫,想要勸解的話語卻再也不敢說出口來。註:宋朝「相公」一詞多指宰相,為敬稱。另:郭皇后實是明道二年冬月被廢,此章為情節推進,稍稍提早了幾個月。後文中范仲淹、孔道輔等人因此事被貶的時間也相應提前了幾個月。呂夷簡:明道二年,四月,郭皇后曾在仁宗面前說他「多機巧,善應變」,於是被罷相,是以與郭皇后結仇。但十月又已恢復相位,郭皇后被廢之事發生在他恢復相位之後,這裡因為將廢後時間提早了幾個月,所以就不提他罷相之事了。特此說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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