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喜事 正文 60
    她因我痛苦,也因我歡喜。她淌著淚水的臉頰紅紅的,她拉著我衝向飄雨的大街。

    我不知道細細綿綿的秋雨是什麼時候下的,天空低沉而朦朧。

    我被憶蘭攥著手在雨中奔跑,她攥得那麼緊,像是攥著一生的幸福時光。這幸福時光是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才換來的,她怕一放鬆就會溜走。

    她問:「尋歡,我們去哪?我跟著。」

    那麼堅決,我知道是我剛才那句「憶蘭,我要娶你」讓她最終心如磐石。那句話,她一定會銘記一輩子。

    我的心情好痛苦好複雜。我不知道是因了我的那句話,還是因了媽媽的畫像被撕壞。也許兩者都不是,是因了我的父親,是因了我終於確定父親是個楊康那樣的壞人。我怕把他帶到媽媽的墳前,讓媽媽在九泉下更心痛,更無法瞑目。

    我對憶蘭說:「我們還是回重慶吧。」

    不想這時卻聽到身後傳來憶蘭嫂子急急的呼喚。

    她剛才去哪裡了?她剛才不是根本就不管我和憶蘭的嗎?怎麼忽然從哪冒了出來要叫住憶蘭?

    莫非是憶蘭的父親出事了?

    我想起了憶蘭的父親氣得慘白的臉,搖晃不定的身子……

    我憎恨憶蘭的父親,以前是因了誤會,現在是因了他和來福撕破了我媽媽的畫像。這一切都與他比以前更加變本加厲的反對我憶蘭在一起無關。

    但是,看見憶蘭的嫂子急急的向我們奔了來,我心裡還是緊張得難受。我怕,怕因了我的報復憶蘭的父親有了什麼不測。畢竟,他和我本無不共戴天之仇。畢竟憶蘭雖然好似永遠不會再回家,但那只是在賭氣。只有深愛她的家人,她才會這樣賭氣。

    我問:「怎麼了?是不是……」

    我心都快冒出嗓子了,我嚥住了後面的話。我擔驚受怕的等著憶蘭嫂子的回答。但願她的回答不要如我所料,不要讓我永遠愧對憶蘭。

    憶蘭的嫂子沒有看我,她只是對憶蘭急急的說:「蘭妹,怎麼了?是不是他們惹你生氣了?你真要走就走吧。但不要忘了這是你的家。還有,你到了那邊如果見到了你哥哥,你一定要通知我。你要告訴他,不要再躲我了,我找他只是……」

    她那麼急,卻不是因了憶蘭父親出了什麼不測。聽她的話,似乎她對剛才的事根本就一無所知。她只是無意間看到了奔跑在雨中的我和憶蘭,她只是從憶蘭眼中的淚和笑看出,我們就要回重慶。這倒讓我鬆了口氣,也大大的放了心。

    其實憶蘭的父親也許還不至於那麼脆弱,即使他真氣得肝腸寸斷,也還不至於倒下。就算倒下了,也還有憶蘭的媽媽在身邊照顧。根本用不著我瞎擔心,更沒什麼愧對憶蘭的。

    只是憶蘭的嫂子,一個那麼冷傲的人,忽然竟如此激動,激動得把話說得像放連珠炮似的,生怕憶蘭不肯為她停留半步,生怕自己的囑咐再沒機會對憶蘭說出,可到了最後,是什麼讓她還是把那最關鍵的話嚥了下去?

    我真想知道,她那句「我找她只是」後面省略了什麼,是什麼讓她如此難於出口。

    但憶蘭卻只是對她點了點頭,便拉著我頭也不回的跑遠了。憶蘭那一點頭意味著什麼呢?是她記住了嫂子的話,還是她明白了嫂子沒說出的意思?

    我在遠處回了回頭,我看見憶蘭的嫂子還站在人群中,面對著我們,一動不動。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行人在她身邊忙忙碌碌的來去。

    我們去了成都火車站,我們坐上了回重慶的火車。

    依然飄著秋雨,前面的天空越來越陰沉。我覺得,我們正被火車載向無邊無際的壓抑和黑暗。

    在火車上,我們一直對著窗外,沒有說話,直到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偶爾晃過的村野的燈火,我們還是默默的對著窗外。

    憶蘭不再流淚,我根本至始至終都沒流淚。我們看不到窗外是否還在下著雨,但我們知道,在我們彼此的心裡都有一場雨,下得正緊正密,不知下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我們到重慶北站時,已是夜裡的七點多。慶幸的是,雖然雨還在下,天也正黑,但我到底看到了城市裡美麗的燈火,沒有我想像的盡頭那麼壓抑黑暗。憶蘭並肩和我坐在出租車裡去她重慶的家,我悲痛的心裡竟也有了一絲溫暖和喜悅。

    這種溫暖和喜悅,很快就感染了憶蘭。

    一到憶蘭的家,我便完全被感動了。我看到了一扇半掩的門,門裡是整整潔潔的畫紙和畫筆……儼然一個小小的畫室,就在她臥室的隔壁。

    我知道憶蘭是不畫畫的,我知道為什麼在她臥室的隔壁有一間畫室。她是愛我愛得發癡了,連我們的將來都打算好。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傻,她怎麼都沒想過,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的緣分,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走進她的這個家,一輩子都不會看到她的精心佈置。

    我衝進畫室,我拿起了畫筆,我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拿畫筆的手顫抖不已。

    我用另一隻手從衣服裡摸出了那張被撕碎的媽媽的畫像。憶蘭立刻迎了上來,小心翼翼的把它展開,用膠水精心的把它粘上。

    我知道憶蘭已足夠努力了,已做到最好了,但我還是能在那重新粘好的畫像上看到一絲裂痕,像深深的傷,印在我媽媽的身上。

    我握畫筆的手終於開始了描摹。可無論我是精雕細刻,還是龍飛鳳舞,我都畫不出更好的我的媽媽來,甚至比至今還帶在我身邊的,從前我自己畫的讓媽媽滿意的那幅還不如。

    我一次次的畫,又一次次大筆抹掉,最後把它們撕成碎屑。

    房間,漸漸像秋天無人打掃的森林,落葉滿地。

    無論是我的畫藝倒退了,還是一片悲痛畫不成,我都不會放棄。我的心卻越來越煩躁,我的畫筆越來越亂。直到我忽然聽到憶蘭在背後憐惜的輕聲喚我,我才記起我竟忽略了她,竟在折磨自己的時候也讓她跟著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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