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上午,四海賓館,後門。
兩個頭戴氈帽,身著灰布裌襖的中年人推著一輛木頭車來到門前,推車上放著幾個籮筐,籮筐裡盛著各種各樣的蔬菜,水果,以及肉類食品。
其中一人嘴裡唸唸有詞,一臉的不高興,來到門前,伸手推開虛掩的木門,隨後,兩人把木頭車推了進去。
這是每天上午一定發生在四海賓館後門的風景,四海賓館的廚房就在後門附近,那兩個傢伙是廚房打下手的人,負責把採買在菜市上買來的菜拉回四海賓館。
半個小時左右,那兩人又推著那輛木頭車從後門出來,車上的籮筐已經卸下,如今,車子上拉著的是四個一人高的大木桶,木桶裡裝著的是昨天廚房剩下的潲水,這兩人要把潲水拉到專門收潲水的地方,把它賣掉。
比起進門時,兩人的身上多了一副裝備,那就是口罩。兩人戴著口罩,氈帽壓得低低的,彎著腰,顯得有些吃力地拉著那輛木頭車往北而去。
四海賓館後門斜對面的街角,有一個補鞋的鞋攤,補鞋匠正拿著鞋針縫補,一個下力人打扮的年輕人坐在鞋攤旁,當那兩人拉著木頭車離去時,他站起身,笑著對鞋匠說了兩句,隨後,不緊不慢地離去,跟在那輛慢騰騰的木頭車後。
眼看那輛木頭車就要拐過街角,那人加快速度,趕了過去。
不料,突然有人從街邊的雜貨鋪竄出,那人躲閃不及,與他撞了個滿懷。從雜貨鋪出來那人手上提著的東西掉落下來,滿地都是,他同時呻喚著摔在地上。
摔在地上那人是個四十好幾,戴著眼鏡的讀書人打扮的中年人,他手扶著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拉住那個急著離去的年輕人,嘴裡抱怨道。
「你這人好不懂事!撞了人,起碼也該道聲歉啊!再說,你把我買的東西都撞壞了,也該意思意思啊!」
年輕人掙了掙,沒有掙脫那個中年人緊抓住自己的手,忙從懷裡掏出一些零錢,放在那人懷裡,嘴裡告饒道。
「不好意思!」
那個中年人這才放開了手,嘴裡仍舊念叨道。
「下次小心點,記到走路要看路!」
年輕人早就奪路而走,急急前奔,轉過街角後,瞧見那兩人仍吃力地拉著潲水車在人群中穿行,不由長鬆了一口氣,隨後,放緩腳步,尾隨而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後,從街角的裁衣鋪裡閃出一人,那人的打扮和拉潲水車的其中一人完全一樣,灰色的氈帽,白色的口罩,同樣的粗布棉衣,連身形也差不多。
準確地說,他其實就是從四海賓館出來的其中一人,在街的轉角,來了個移形換影,與從裁衣鋪竄出來的一個相同打扮的人掉了個包,那人拉車前去,他則留在了裁衣鋪。
半個小時後,那個人已經換了一副行頭,打扮得衣冠楚楚,頭戴藏青色呢子文明帽,手上拿著一根黑色文明棍,身著鐵灰色的唐山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現在,誰也不會把他和那個拉潲水車的苦力聯繫起來。
那人在人群中慢慢穿行,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行走之際非常小心,一雙眼四處亂瞧,前後左右都沒有放過,待走到一間茶莊前,他停下了腳步,突然彎下腰,假裝繫腳上的鞋帶,其實是在飛快地左右張望,發現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他抬起身,走進了那間茶莊。
「先生,想買點什麼?」
「我不買,我想賣!」
「那好啊!鐵觀音?還是龍井?」
「我不賣茶葉,我賣開水!」
「您老裡面請!」
一番莫名其妙的對話之後,那個站在櫃檯裡的夥計指了指通往後間的門,隨後低下頭,繼續瞧著手中的帳簿。
那人大步朝前走去,掀開門上的布簾,走了進去,隨後,通過一條狹窄,昏暗的通道,走進一個天井。
那個小小的天井內建有一個花壇,如今,花壇內的花早已凋謝,只剩得幾根殘枝,幾枚枯葉,野草倒青翠得可愛。
在花壇旁,建有一張石台,石台上,一壺茶,兩副茶杯,放在一個雕花鑲漆的木盤中。石台旁,放著那張籐椅,這時,其中一張籐椅上坐有一人,另一張則虛席以待。
原本坐在籐椅上那人瞧見走進來那位時的第一反應,是肅然起立,神態恭謹地朝那人點頭行禮,嘴裡輕聲說道。
「非常高興見到您!陳先生!」
「呵呵!」
那個陳先生朝石台笑著走來,手往下一壓,說道。
「坐!坐!都是老朋友了!不用和我客氣!」
話雖如此,那人還是等陳先生坐下之後,才小心地把屁股放在籐椅上,背挺得筆直,雙手平放在併攏的膝蓋上。
「說實話,在這裡見到你,我也很高興,這證明你還沒有忘記我陳自立,還記得我們之間的情誼,不錯!不錯!你很好!」
陳自立把文明棍放在石台邊,雙手疊在一起,放在胸前,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微微瞇著,目光落在對面那人身上。
那人站起身,端起茶壺,給陳自立倒上茶水,然後,放下茶壺,把盛著茶水的茶杯放在陳自立的面前。接下來,他才給自己把茶水滿上,端到自己身前。
「你來見我,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我是民黨的黨員,我忠於的只有自己的黨,如果有人背叛自己的黨,背叛了革命,背叛了大總統,就算他是我的上司,他是我的領路人,我也不會與他同流合污的!」
那人斬釘截鐵地說道,臉上的神情除了忠誠還是忠誠。
「呵呵!」
陳自立笑了笑,說道。
「很好!你真的很好!」
一朵鉛灰色的雲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擋在天井的上空,週遭頓時暗淡下來。
與此同時,許文強正站在大馬路最高的一棟洋樓的頂層,站在一扇窗戶前,瞧著下方的黃浦江滾滾向東,瞧著底下大街的行人如螻蟻一般穿行,瞧著雲層在自己的前方翻騰捲湧,風打在他的臉上,他的心一片空靈。
「許先生!」
身後響起了一個溫婉的女聲,許文強回過身,微笑著瞧著那個一身辦公文員打扮的年輕女子。
「老闆現在有時間了,吩咐我帶許先生進去!」
「謝謝!」
許文強繼續微笑著,向那女子道了聲謝,緊隨她身後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在走廊門前,那女子停住腳步,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那女子推開門,然後,扶住房門,微笑著望向許文強,許文強朝她點點頭,走進屋去,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
「請坐!」
馮敬堯笑著和許文強握了握手,隨後,招呼他坐下。
馮敬堯的辦公室非常之大,幾乎所有窗戶的窗簾布都已拉開,白晝之光洶湧而入,房間顯得非常明亮,他的辦公桌就擺放在一扇窗戶前,從那扇窗戶望去,可以瞧見大半個上海。
許文強坐在一張長沙發上,馮敬堯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與他談笑風生。
一邊和馮敬堯扯著閒話,許文強一邊暗自思量,該如何說出自己的來意,畢竟,他這次冒昧前來,是希望馮敬堯能幫自己的忙。
何文田他們之所以被抓,實際上是遭了無妄之災,許文強非常清楚是誰在背後策劃的這件事情,那是對方給自己的一個小小的警告。
表面上,是法國人負責的這次抓捕行動,實際上,負責這件事情的是黃金榮的結拜兄弟程子卿,要說黃金榮對這件事情一無所知,那簡直是笑話。為什麼黃金榮要對付自己呢?雙方並沒有骨子上的厲害衝突,再加上自己和杜月笙的關係,無論如何黃金榮也不會這樣做啊!但他偏偏這樣做啊!唯一的理由就是在黃金榮背後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有著強大的權勢,和黃金榮的關係又非常好,所以黃金榮迫不得已,只好出頭來對付自己。那麼,這個人是誰?也就呼之欲出了!
馮敬堯在租界的勢力非常之大,整條南京路的大半條街都是他的地產,再加上他是法租界工部局的名譽董事,他說一句話當得了別人說一輩子,所以,在不可能走通黃金榮的路子後,許文強想求他幫忙,把何文田他們解救出來。
正當他想提到正題的時候,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了,一身白色洋裝的馮玉瑤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爹地,今天中午你不是要陪我出去吃飯嗎?怎麼還在磨蹭!」
「傻丫頭,爹地有客人,不要被許先生笑話了!」
馮敬堯站起身來,馮玉瑤挽住他的手,轉過身來,瞧見了同樣站起身來的許文強,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說道。
「老闆,你怎麼在這裡,怪不得我在開創怎麼也找不到你,連程程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沒想到你跑到這裡來了!」
許文強笑了笑,說道。
「我有件事情想找伯父幫忙,聊著就忘了時間,沒想到現在該吃午餐了!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辭了,不耽誤你們吃飯,等以後有時間再說。」
許文強把手裡的帽子往頭上一戴,就要告辭。
馮敬堯瞧了身邊的馮玉瑤一眼,然後,望著許文強笑著說道。
「看來賢侄也沒有吃中飯,不如和我們一道吧,小女年輕不懂事,在賢侄那裡,多虧賢侄照顧,這一餐就由我請客,當作答謝宴吧,至於,賢侄想我幫什麼忙,就在飯後再說,好嗎?」
「這個!」
許文強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
「老闆,別婆婆媽媽的,就這樣說定了!」
瞧著挽著她父親手臂的馮玉瑤,許文強沒有遲疑,點頭同意了。
「用不了那麼多人,阿武陪著我就行了!」
馮敬堯出門,身邊的保鏢最少也要四五個,不過,今天因為是陪女兒吃飯,他知道馮玉瑤最討厭一大堆人跟著,因此,制止了眾人的跟隨,只帶了一個最得力的保鏢阿武。
一行四人走出馮氏商社的大門,來到街沿上,這時,司機早把車子準備好了,停在門前。
阿武搶先一步下了台階,伸手拉開後車門。
馮玉瑤飛快地瞄了身後的許文強一眼,挽著父親的手,走下街沿。
「號外!號外!大新公司大減價啊!」
一個報童肩挎著一個裝滿報紙的綠色郵包從對街跑過,這邊的街沿上,兩個身著旗袍的婦人嬉笑著朝他們走來。
就在馮氏父女剛剛踏下街沿,離打開的車門還有三四步的距離時,一個頭戴鴨舌帽的傢伙突然從那兩個婦人的身後閃出。
「小心!」
許文強高聲叫道,他猛地發力,飛身而起,朝馮氏父女撲去。
那個戴鴨舌帽的傢伙,手中赫然拿著一把勃郎寧手槍,槍口正對著馮敬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