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閘北區那間敗壞的廠房裡,工人夜校依然存在,不過,由於安全上的考慮,何文田的工作小組搬到了租界,報館街四十三號。
夜已經深了,街上行人稀少,各家各戶的燈火也依次熄了,只有馬路電燈仍散發著微弱的光,夜風在空蕩的長街穿行,分外冷清。
四十三號那棟房屋的燈光依舊亮著,只是,窗戶都已關上,並且拉上了厚厚的窗簾布,從外面看來,和那些熄了燈火的人家沒有什麼區別。
在多少還算明亮的燈光下,圍著一個破舊的小圓桌,有三個人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麼,他們的眼睛充滿著熱忱,散發著光彩。
許文強也在其中,表面上,他的神情和另外兩人一樣激昂,說到激烈之處,同樣捲起衣袖,揮舞著手臂。然而,實際上,這一番動作不過是表演而已,他的內心平靜如水。
大概在三年前,有一部分留洋回來的學生,在軍閥連年混戰,報國無門的情況下,依然沒有喪失他們的熱情,不但沒和軍閥政府同流合污,也沒有就此自暴自棄,一蹶不振,而是,在相同的理想下,聚集在一起,探討著救國之路。
在他們看來,北方的軍閥政府是典型的反動派,封建社會的殘餘力量,大地主,大資本家的代表;而由唐博士領導的民黨,一味走改良路線,所依靠的力量也來自於新軍閥,在以革命的口號推動下的幾次戰爭,實際上,全然變了質,變成了為了爭奪利益和地盤的新舊軍閥之間的內戰,所以,在他們看來,民黨走的道路,同樣無法挽救我們這個國家。
經過多方探討,他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要想使我們的國家富強,民族振興,必須要推翻三個利益團體。
第一個利益團體,是大地主,大資本家為代表的上層階級。這個階級的人數非常之少,然而,他們卻佔有極大部分的土地和資源,這是非常不公平的,在這種不公平下,大部分人貧窮得無立錐之地,無片瓦遮頭,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要想國家富強,就必須改變這種現狀,徹底推翻這個人吃人的,不公平的社會制度,建立一個沒有階級壓迫,階級剝削的大同世界。
第二個利益團體,是導致國家連年內戰,四分五裂,無法真正形成統一的大小軍閥。要想推翻第一個利益團體,要想建立更好的制度,國家只有真正統一起來,由廣大勞動群眾自己當家作主才行。要想這樣,那些手握槍桿子的大小軍閥是無法繞過去的,只有將他們徹底消滅了,這個國家才能真正地浴火重生。
第三個利益團體,就是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的外國列強。為了達到他們瓜分我們,搶奪我們的資源和土地的目的,他們是無法容忍一個富強的唐國屹立在東方的,所以,他們也是我們的敵人,而且,極有可能是最危險的敵人。
敵人已經明確了,可是如何去戰鬥呢?該走怎樣的一條道路才是正確的呢?這一點卻沒有明確,一直在爭論之中。
最後,多數人的意見佔了上風,那就是組織進步學生,把廣大工人鼓動起來,團結起來,形成一個以工人為主體的抵抗力量,再通過各大城市,向周邊地區輻射和發展。
為了這個目標,他們分成了幾個小組,分散到全國的各大城市,北京,天津,長沙,濟南,廣州,武漢,南昌,當然,缺不了聚集著全國三分之一工廠的上海。
何文田曾經留學法國,對法國的公社革命有著一番深入的研究,他是這群人的領導核心,工人運動的理論家,所以,由他來負責上海小組的工作。
可惜的是,雖然在理論上他是一把好手,然而,對於組織工作,宣傳工作,他卻並不怎麼勝任,再加上,這樣的工作以前根本就沒有人做過,一切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就算你有滿腔的豪情和熱血,可是,現實就是現實,它並不會因為你的意願而有所改變。
兩年多來,由於一些進步學生的加入,他的小組成員有所增加了,可是,在他想像中的那種如火如荼的工人運動卻始終沒有開展起來。夜校辦起來了,可惜,真正來夜校學習的工人並不多,在那些工人看來,有時間來這裡,到不如多加點班,多賺點錢。工會也成立了,卻只是一個空架子,甚至,多數工人都不知道有這個工人組織存在,就算知道了,也基本無視。
雖然,何文田並沒有因此而絕望,喪失前進的動力,但是,有時候卻難免意志低沉。
這一切,在許文強加入之後,才徹底地有所改變!
他就像一個天生的領導者和組織者,那些在何文田看來困難重重的事情,他總是微笑著,似乎不用吹灰之力就解決了!
現在的工人夜校,不只有閘北區才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上海各區都成立了工人夜校,就連租界裡也有了,何文田頭疼的教師來源也解決了,基本上都來自學校的學生,全是義務勞動,這樣,既教會了那些工人讀書識字,同樣也鍛煉了那些學生的能力,在許文強加入的短短的一個月裡,上海的這個工作小組增加的成員居然超過了前面兩年的總和。只是,有一點何文田不滿意,那就是在夜校上滿一周的工人,在週六可以領到一兩豬肉,怎麼看來,那些工人之所以來夜校,也是為了那一斤豬肉前來。
工會也不是空架子了,而是確確切切地為那些困難的工人辦了一些實事,解決了一些難題,這樣,參加工會的人與日俱增,何文田想像中的如火如荼的工人運動才真正開展了起來。
雖說有些不情願,何文田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一切都是許文強的功勞,不僅出力,他還付出了大量的金錢,沒有這些資金,也許還不算什麼,但沒有許文強的組織能力,上海的工人運動,要想達到現在這個局面,肯定不行。
何文田看出了自己在組織能力上的不足,也就慢慢把手裡的事情全部交給了許文強處理,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了理論研究工作上,現在,負責上海小組實際工作的已經變成了許文強,雖然,在工會也好,在工人夜校也好,他連名都沒有掛一個。
還有一個月,各地工作小組的代表將前來上海,大家聚在一起,主要是為了探討以後的工作方向,同時,他們也準備成立一個真正的政黨,形成自己的綱領和組織,以便,更好地開展以後的工作。
這件事情,何文田已經告訴了許文強,許文強也是上海三人代表小組的成員之一,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另一個成員現在也在這間屋裡,他叫陳公哲,字遠山。
他們三人現在討論的不是一個月後的代表大會,而是在討論即將舉行的罷工遊行。
前段時間,閘北的幾大紡織廠紛紛要求工人加夜班,然而,工資卻沒什麼增長,有個別加入了工會的工人提出了異議,卻遭到了開除的命運,這件事情上報到工會後,他們決定舉行罷工,為那幾個工人討回公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要求不上夜班,如果非要上夜班,就必須加工資。
罷工肯定是勢在必行的,他們爭論的焦點也並非在這上面。
何文田和陳公哲的意思是進行全面罷工,然後上街遊行,許文強認為現在時候不到,還是進行局部罷工,逼迫那幾家紡織廠答應工人的條件為好。
「在現階段,進行全面罷工,只能把當局的注意力引來,除此之外,還能達成什麼目的呢?暴動嗎?條件完全不成熟啊!現階段,工友們對工會的信心還不是很足,有許多工友都抱著觀望態度,所以,全面罷工的時機不足,一旦引來當局鎮壓,工友們有了損失和犧牲,就是那些對工會有信心的工友也有可能對我們失去信心,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提高那些工友對工會的信心,把他們都吸引進來,壯大工會的力量,所以,當務之急是要獲得成果和收穫,只要我們這次能逼迫那些工廠主答應工友們的要求,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
慢慢地,許文強的意見佔了上風,畢竟,他沒被熱血沖昏頭腦,不管面臨怎樣的情況,他都會冷靜地分析,再加上他的語言非常具有說服力,那兩人也就認真考慮起他的意見來了。
「全面罷工的話,那些工人家庭沒有了收入,就會有挨餓的危險,為了免除罷工工人的後顧之憂,我們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可是,我們的資金肯定是不夠的,最多幾天,就會把我們拖垮,如果,不幫罷工工人解決家裡的生計,人心自然難免渙散,只要有一個人復工,就會有許多人跟隨。」
陳公哲是個比許文強年齡稍大的年輕人,曾經在北京參加過學生運動,現在,是精武體育會的幹事,對許文強的這段話,他明顯不以為然。
「那些帶頭復工的人不就是破壞罷工的工賊嗎?我們有工人護衛隊啊!可以阻止他們!」
「不錯,我們是有工人護衛隊,我們也可以用暴力阻止他們,但是,我們這樣做,也就失去了人心,如果,事情到了那個地步,其實罷工就相當於失敗了!」
何文田聽到這裡,不由點點頭,隨後問道。
「局部罷工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不會的!首先罷工的人數少了,他們家庭的生活用度,暫時性地,我們能夠解決,從紡織廠廠主要求他們加班來看,這批定單很急,那些廠主肯定耗不過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罷工要取得勝利,容易得多。通過這次小規模的活動,也可以考驗我們工會的組織能力,以後,進行更大規模的活動,有了這次的經驗,也就不至於摸不著頭了。再說,只要這次罷工勝利,我可以肯定,上海絕大部分工人都會加入到我們工會來!」
聽到這裡,何文田鼓起掌來,笑著說。
「定言老弟,說得好,那麼,這次罷工就由你統一指揮了,由你籌建罷工委員會,希望老弟你能旗開得勝,讓工人這個階層真正走上歷史的舞台。」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陳公哲也只好表態同意了,其實,他也覺得許文強說得有道理,只是,比起這樣的小打小鬧,他更希望投身到波瀾壯闊的戰鬥中去。
這完全是因為,在他的心中,還充斥著學生時代所擁有的那種革命的浪漫主義情懷。
事情說完後,沒多久,許文強和陳公哲就離開了報館街四十三號。在路口分別的時候,許文強和陳公哲約好時間,說到時會去精武體育會探訪他,商量一些事情,陳公哲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到體育會去,也不知道他想要商量的事情是什麼,還是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