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千里今年四十有六,無論精神還是身體,自我感覺都還不錯。這一點,是有事實證明的,他除了家裡有大老婆和兩房姨太太外,在靜安寺附近的一棟小洋樓裡,還養著一個外室。
那外室是個才從女校畢業沒多久的新時代女性,在租界的一家法國公司做秘書,他之所以能把她收入金屋之中,用的手段有點上不了檯面。
那女子的哥哥因為過失殺人被關在閘北分局,她來探監,正好被錢千里撞上,頓時驚為天人,隨後,通過一些來回,最後,達成了一個交易,她的哥哥被無罪釋放,她則住進了靜安寺的錢公館。
錢千里對這個二十上下的女子非常著迷,一個月起碼有二分之一的時間,在靜安寺這邊歇息,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和平常一樣,他在那具青春迷人的身體上折騰了個夠,才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不知道為什麼,他醒得很早,恍恍惚惚中,他翻了個身,手往旁邊一搭,卻摟了個空,手在空空的床鋪上摸索,沒有找到那具熟悉的溫軟的身體。
怎麼起這麼早?
他迷迷糊糊地這樣想著,手順著床鋪向上搜尋,摸到枕頭邊,摸到了一個圓鼓鼓的東西,他笑了,手指在毛髮下的臉上來回撫摸。
不對!
怎麼感覺黏乎乎的,頭髮好像也短了,那皮膚帶來的手感也格外地粗糙。
他勉力睜開眼睛,還有些清淡的晨光透過半開的窗戶照進來,伴隨著冷冷的霧氣,將整間屋子照得朦朦朧朧。
在他的右側,空空蕩蕩,沒有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到是旁邊的那個枕頭上,此刻自己的手下,有個圓圓的東西。
他猛地把手伸回來,那東西好像?
他看不清楚,那東西在眼中顯得非常恍惚。
錢千里伸開了床頭櫃上的檯燈。
終於,看清了,那一瞬間,他就像被電擊一般,全身麻痺,然後,從床上高高跳起,他慘叫一聲,感到一陣噁心,「哇」地一聲,吐了個天翻地覆,食物的殘渣,飛得到處都是,撒滿了紅木地板。
枕頭上,一個人頭睜著一對大眼,死死地盯著他,那眼睛佈滿血絲,死氣沉沉。錢千里在那雙眼睛的逼視下,被一種本能的恐懼所包圍,嚇得面無人色,他在這種恐懼的驅使下,在地板上大跳大叫,語無倫次,歇斯底里。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傭人在門外高聲問道。
「老爺,您怎麼啦?我能進來嗎?」
那聲音令他暫時恢復了平靜,雖然沒有完全恢復常態,不過,他還是知道,眼前的情況,不能讓不相干的人看見。
「我沒事,沒叫你們,你們不要上樓來!」
他坐在地板上,高聲叫嚷,不一會,外面傳來了下樓的腳步聲,這時,他才開始思考,這件事情會是誰幹的?同時,他這才想起自己那個年輕的床伴,她在哪兒呢?
終於,他在床的另一邊地板上,發現了她,剛才,他鬧得那麼厲害,簡直吵翻了天,她卻仍閉著眼躺在地上。錢千里小心地挪了過去,現在,他的雙腿非常軟,沒有一點力氣,他無法行走,只好在手的幫助下,慢慢挪了過去。
他手不停顫抖著,湊近女人的鼻間,還好,還有呼吸,他一顆心落了下來。
他輕輕打著女人的臉,不停地搖著她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地交叫著她的名字,所有的方法都用盡了,那女人仍然昏睡不醒。
他長出了一口氣,放棄了努力,目光落在那女人的腹部,那裡,折著一隻小紙鶴,用白色的打印紙折就的紙鶴。
錢千里哆嗦著拿起那只紙鶴,花了一定的時間,方才打開它,他使勁地把那些折疊抹平,舉起來,就著檯燈的燈光,讀著那張紙條。
一張紙上,只寫了一行字,他很快就瞧完了。
「局長大人,現在,是不是該考慮把那扇門打開了!」
什麼意思?
現在,他的腦袋亂糟糟的,根本沒有精神思考,他的視線不自覺地停留在床上的那個死人頭上,許久,才察覺,冷不丁打了個激靈,忙移開了目光。
突然,一個人微笑的臉浮現在他腦海裡。
許文強!
對!一定是他,這個小癟三!
錢千里憤怒起來,從來,就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至少在閘北這個爛地方。
在憤怒的驅動下,他週身似乎充滿了力量,內心就像有一堆火在熊熊燃燒一樣,他騰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電話前,拔響了閘北警察分局的電話。
「喂!」
電話裡傳來了懶洋洋的聲音,隨之而來的,似乎還有嘩嘩的牌九聲。
「你是哪個?」
錢千里厲聲問道,左手緊握,手指甲刺進了肉裡。
「你管老子是哪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電話那頭的人不耐煩了,好像隨時要掛斷電話。
「我是錢千里!」
「錢千里?哦!是!錢局長,有什麼事情,請吩咐!」
電話那頭傳來了板凳倒地的聲音,那人的聲音變得精神起來,幹練有力。
「你去給我叫古漢雲,叫他把兄弟們集合起來!」
「是!」
錢千里剛要放下電話,電話裡又傳來了那人的聲音。
「報告局長大人,沒見到古探長,他今天不值班,沒來上班。」
媽的!錢千里暗罵一聲,沒好氣地說。
「不管你是誰,你先把兄弟們召集起來,一會,我有命令宣佈。」
說罷,他猛地掛上話筒。
古漢雲!
不對,他的心一個激靈,強逼著自己的視線落在床上的那個死人頭上,那張臉的輪廓好像有點熟悉,他仔細辨認著,目光在那佈滿乾涸的血污的臉上來回幾次,終於,有了結果。
這個人頭是古漢雲的,至少也是曾經屬於古漢雲的。
錢千里全身一軟,貼著牆壁滑了下來,靠牆坐著。
許文強冷冷的眼神似乎就在他眼前閃耀,他的心不禁一寒,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冷靜了下來,開始考慮整件事情,主宰他行為的不再是恐懼或憤怒的情緒。
古漢雲是他的走狗,他的死對錢千里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走狗這東西,到處都有,死了一條,再找一條來養就是,他只是被古漢雲的死法感到震動而已!
好歹古漢雲也是堂堂的探長,有槍有權,然而,同樣被人毫不留情地砍掉了腦袋,證明警察這身制服,對那幫人毫無威懾力,既然,他們可以砍掉古漢雲的腦袋,那麼,同樣可以冷血無情地砍掉自己的腦袋,這一點,是無需置疑的。
那幫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古漢雲的腦袋放在自己床邊,同樣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自己的腦袋搬下來,對這幫神通廣大的人,自己剛才的決定是不是倉促了一些。
加上地上躺著的女人,他一共有四個老婆,如果,不出大的意外,這個數字還有可能增加,自己在洋人銀行的存款,這兩年一直在漲,租界的房子也有好幾套,這樣的自己,真的要和那些亡命徒拚個魚死網破嗎?
錢千里沉入了沉思中,怎麼想,也感覺不划算。
不過,自己答應了老金的,他的視線落在了牆那邊的立櫃上,那裡,擺放著一個兩三斤重的金佛,正是小刀門門主老金送給他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錢千里咬咬牙,心裡有了決斷。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那聲音突然響起,驚得他差點從地上跳起來。
他站起聲,抓起話筒,手一滑,話筒掉了下來,懸在地板上,他忙彎下腰,把它放在耳邊。
「喂!」
電話裡傳來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清朗之中,微微帶著金石之音。
「錢局長,錢大人,我是許文強,收到我送給你的禮物嗎?還滿意嗎?」
說完之後,電話那頭的許文強呵呵笑了起來,笑聲非常親切,真的就像給老朋友送了一件完美的禮物一樣。
錢千里聽見許文強的笑聲,全身不由哆嗦起來,他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方才把話筒牢牢抓在手裡。
「很好,謝謝許先生!」
好半天,他才幹巴巴地擠出了這句話,他強逼自己相信床上的那東西是由黃金製成的。
「那天,在紅荷書寓我拜託局長大人辦的事情,可有回音?」
「我知道了,那件事情會很快辦妥的!」
錢千里就像被許文強牽著線的木偶一樣,麻木地應著。
「兄弟的生意,每個月還是上繳一成給局座,不知可否?」
「當然,當然,許先生,就算你一分錢也不繳,也沒什麼啊!」
錢千里咬牙切齒地說道,手緊緊握住話筒,像要把它捏碎一般。
「不!不!哪能如此,大家都要發財,這才是合作之道啊!局長大人不是我許文強的敵人,我們是合作夥伴,只要局長大人明白事理,閘北分局這個地方對局長大人來說,還是小了一點啊!」
錢千里深吸了一口氣,事已至此,只有如此了!
「許先生,小刀門的老金那裡,你也應該去拜訪一下,你知道的,他曾經是我的合作夥伴嘛,閘北這地方,容不下兩隻老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方傳來聲音。
「知道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謝謝局長大人提醒,到時候,希望警察兄弟們能給個方便。」
「好的,好的,兄弟識做的!」
然後,電話那頭的許文強又笑了起來,錢千里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賠笑著。
「對了,嫂夫人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再過兩三個小時就會自然醒的,局長大人不要擔心,這段時間,局長大人可以整理一下。」
「不擔心,我不擔心。」
錢千里忙不迭地點頭,說道。
「許先生,不用叫我局長大人,既然我們是合作夥伴,叫我老錢就是了!」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您比我年長,我就叫您錢兄,可否?」
「那我就不客氣地叫你許兄弟了!」
「當然,當然!」
隨後,兩人又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掛上了電話。
媽拉個巴子!
錢千里罵出聲來,似乎想把滿腔的鬱悶全部發洩出來。
他重新拔動電話,叫通了閘北分局的電話。
「局長大人,我已經按您吩咐,把所有的兄弟都召集起來了,您有什麼命令,請指示!」
「算了,沒什麼事情了,你叫他們解散吧!」
「這?」
「這個屁,媽的!叫你們解散,聽不懂嗎?」
電話那頭的人明顯沒有料到局長大人會發雷霆之怒,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你是梁坤吧?」
「是的,局長大人!」
「你馬上到我靜安寺的家來,我有事要你辦!」
「是!」
錢千里掛上電話,厭煩地看了床上那個死人頭一眼,他走到床邊,把被子掀起,扔在上面,蓋住它,隨後,來到窗邊,把窗子大開,把新鮮空氣放進來,趨散室內嘔吐物那酸酸的氣味。他望著陰冷的冬日早晨的天空,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