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肯跟你回咸陽,你說,他會殺我嗎?」我試探地問道。
他渾身一震,定定地看著我。
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酒氣。我不禁想起那日在雍城,他睜著血紅的雙眼,像個真正的屠夫,屠殺著所有秦國的敵人。
如果我也變成他的敵人,他會不會把屠刀舉到我的頭頂。
這個男人,對秦的忠,遠勝過兒女情長。
為了他的王上,他可以捨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心中一凜,我起身離開他,換了冰冷的語氣道:「王上臨走時是怎麼交待你的,若夫人不回,殺無赦?」
他在我身後輕歎:「夫人果真有此想法?」
我苦笑:「殺我,還是綁我回去,你不如說出來,我也好斟酌斟酌。」
他沉默片刻,微喟道:「夫人,王上對你可謂愛之深,你這又是何苦?」
愛之深?心裡湧起一抹難言的苦澀味道,我甩甩頭,笑嘻嘻道:「哈,蒙將軍,我跟你鬧著玩呢,來,我們喝酒,喝酒。」
「夫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明日身何處?」
「夫人……。」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
一杯一杯又一杯,我沒有喝,喝酒的是蒙恬。
酒裡的安神藥漸漸開始發揮效用。
我看著他緩緩倒下,身後,昌平君大步走進,在蒙恬懷中摸索了一陣,掏出虎符,唇上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他們呢?」我道。
「關在後院廂房裡。一時半會醒不了。」他動手拿出準備好的繩索,把蒙恬牢牢地綁起來。
「那些虎賁軍怎麼辦?」我站在一旁看著他。
「我馬上假傳王令,命那些虎賁軍趕往魏國前線,支援王賁。」
鬆口氣。
「若殺了蒙恬,就沒這麼麻煩。」他微皺眉。
「我不許你傷害他。」我握拳宣佈。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繃緊的臉忽然舒展開來,眉輕揚,嘴角盪開柔柔的笑:「你這點,真像你娘。」
……
昌平君帶著手下,化裝成商隊,趁著早晨濛濛的霧氣,離了邯鄲,向代郡進發。
一切進展得太順利,順利盜得虎符,順利調開虎賁軍,順利離開邯鄲。
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
一件事若進行得太順利,難免有些蹊蹺,我幾乎懷疑外表忠厚,實則精明的蒙恬是故意放走我們。
然,這怎麼可能?
路過郭縣。
我請求商隊停下來。
昌平君勉強答應了我,他一定知道,這個地方,於我,意味著什麼。
入夜的時候,我來到太子府門前,靜靜地立著,看著滿眼的漆黑。
昌平君說,公子嘉撤離郭縣後,秦軍立刻進駐縣城,沒有屠殺平民百姓,只是放了把大火,燒了太子府。
如今這滿眼的漆黑,就是太子府劫掠後留下的痕跡。
「靈兒,該回去了。」昌平君溫和地說。
我站著不動。
「靈兒,秦軍很快就會追來,事不宜遲,必須馬上離開。」
「就一會,讓我再看一會。」
「靈兒……。」
轟,天空傳來隱隱的雷聲。
「要下雨了。」昌平君抬起頭。
話音未落,一陣風刮過,雨點辟哩啪啦打下來。
昌平君急忙拉著我躲到一旁的屋簷下。
風捲著雨點斜飛,身上的衣裙很快半濕。
未怕被人發現,昌平君沒有帶任何隨從,出來的匆忙,也未帶雨傘。
幸好,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只是,我的身子太弱,淋雨以後回到客棧,頭便昏沉沉,第二日竟發起燒來。
商隊無奈地停下。
請來的大夫醫術並不高明,幾劑藥下去,我開始說胡話。
昌平君守著我,白天黑夜地守著。
我每次睜眼,都看到他滿眼的血絲,焦慮的神情。
自離了邯鄲,這一路上,他臉上便不再有秦國時的瀟灑風姿,總是佈滿了焦慮和擔憂,甚至不安。
因為,在這世上,沒有人敢跟秦王作對。
做他的敵人,需要有百倍的勇氣才行。
即使在面對我的時候,昌平君依然掩不住心中的惶恐,我知道他在害怕,那個男人,那個陰沉莫測,如虎狼般的男人,像梗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叛逃秦國,已經是死罪,更何況拐走了他最寵愛的趙夫人。
秦王若抓住他,一定會碎屍萬段,方解心頭之恨。
「君候……。」我吃力地張開嘴,和病痛奮鬥了幾天,身體終於漸漸佔了上風。
他急忙湊近:「要喝水嗎?」
商隊裡沒有女人,病中的這段時間,他像一個真正的兄長,細心地照料著我。
看著他日漸憔悴的臉龐,心中湧上一絲溫暖。
也許我真是他的親妹妹吧。他對我做的一切,都出自他的本心,即使偶爾的利用,也是迫不得已,男人活在這個亂世,比女人有更多的艱難和無奈。
我靠在他懷裡,喝了兩口,搖搖頭。
他扶我躺下。
「君候。」我輕喚。
「什麼?」他俯身靠近我。
「從今日起,我不再叫你君候或是殿下,你也不再叫我夫人,我們……以兄妹相稱好嗎?」
「你我……兄妹?」他輕輕道,眼裡飛快地掠過一抹光亮。
「是啊,有一個這麼年輕這麼英俊的哥哥,我真得很開心。」我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他笑了,笑得滿眼溫柔:「好,秦軍正在四處搜捕我們,這樣稱呼十分妥當。」這段話他說得分外柔和。
門外傳來低低的聲音:「公子。」
他起身走了出去。
我豎起耳朵,聽到斷續的幾個字:秦軍,危急……
秦軍,果然來了呢。
昌平君推門進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得可怕。
我支起身子,笑著說:「哥哥,我已經好了,今天就出發。」
他目光複雜地望著我:「靈兒……。」
「哥哥。」我垂下眼瞼,避開他的目光,輕道「能不能抱妹妹上車?」
他笑著向我伸出手:然如初見他時的優雅溫和。
其實,我更喜歡在秦國的昌平君,那時的他,是溫暖無害的。
把頭埋在他懷裡,聞著他身上淡淡的幽香,我想起另一個人的懷抱,很暖和,很乾淨,我喜歡的溫暖感覺。
離開郭縣,我從簾縫裡望著漸漸遠去的城樓。
「捨不得?」他陪在我身邊,陪我一起看外面。
我搖搖頭,閉上眼,過去的回憶如此鮮活地留在腦海裡,一幕幕……
只是身邊,已沒有他。
……
***
明天出差,今天多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