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裡,在放滿花瓣的木桶裡洗了一個芳香浴,頓覺渾身舒暢,今天的不快似乎前部消失了。房牡丹還不忘親自送來一碟香脆的貴妃紅給我壓壓驚。「對了,你怎麼會來呢,還有,你又怎麼會和安東尼在一起?」恢復了一些元氣,我就立刻將我的疑問一股腦兒拋了出去。他笑了笑,「是安東尼來告訴我,你今天你去看他,他本想送你一樣東西,所以又追了上來,正好看見了小蝶和你被人打昏的一幕。聽了他的描述,我懷疑和之前一直調查的人口販賣有關,我派人通知了二弟,但又怕趕不及,安東尼就出了這麼一個好主意,所以我就帶著他一起來了,沒想到這麼湊巧,正好碰到你們逃了出來。」「原來是這樣,」我忽然覺得有些慶幸,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懷疑小蝶。「不過,他們又怎麼會專挑了你們下手,這其中必有蹊蹺,說不定是我們房府裡的人……」「事情已經過去了啦,再說那個罪魁禍首也得到了懲罰,你就別多想了。」我心裡一寒,趕緊將話扯了開去,讓他再繼續想下去,估計很快就會找到真相。「小隱不希望在繼續查下去了嗎?」他輕笑。我連連搖頭。他意味深長的望了我一眼,「明白了。」「我好累,想早些休息了。」我吃完了最後一塊貴妃紅,拍了拍手,「你不是也要上早朝嗎,也早些去睡吧。」他似乎有些失望,「難道為夫今晚不能留在這裡?」我的喉嚨立刻被那半塊貴妃紅卡住了,「咳咳咳,你不會是想霸王硬上弓吧?」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霸王——硬上弓?」看著他抽搐的表情,我忽然覺得很好笑,如此優雅華麗的牡丹公子怎麼也和霸王聯繫不起來啊。「也許——是個好主意呢。」他驀的又抬起眼眸,眸色如朔夜沉沉,不經意的掠過了一絲促狹的神色。「好啦好啦,你怎麼能做出這種有損自己光輝形象的事呢,你也不希望你那高大無比,光輝燦爛的形象在我心裡轟然倒下吧,快去休息吧,早起早睡身體好。」我起身走到門邊,打開了門,準備送客。他的唇線抿出了一個完美的弧度。「為夫明日早些下朝,帶你去曲江。」明日嗎?我的心裡忽然有些失落,任務算是完成了吧,明天,明天也該是我離開的日子了。從睡夢中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是大亮。抬眼望去,窗外卻是春雨綿綿。春日京城,午後細雨,迷濛如煙。就在我準備起身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侍女的聲音,「公主……」我立刻警覺的坐起身來,高陽她這麼早來找我,不知又安了什麼居心……隨著一陣香風飄入,高陽就推開門走了進來。不過,這次她卻是單獨一個人。「你倒是命大。」她衝著我冷冷一笑。「我知道昨天的事是公主所為,」我一臉平靜的望著她。她無所謂的輕哼了一聲,「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你就算說了出去,也沒有人能將本公主怎麼樣!」「我是不能把你怎麼樣,我也不想把你怎麼樣,因為你自己已經把自己怎麼樣了。」這話說得真是好像饒口令。「不就是喜歡房遺直嗎,感情是沒法控制的,你喜歡就喜歡好了,可是你能除光他身邊的所有女人嗎?就算趕走了我,將來還有別人。」她略帶驚訝的望了我一眼,神色複雜的望向了窗外,低聲道,「你又知道什麼,在我八歲那年,第一次在御花園裡遇見隨父親進宮的他時,就對他念念不忘了,當時聽到父親要將我嫁到房家,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我想我一定會被嫁被房家的嫡長子,結果呢,結果到最後,駙馬卻換成了他的弟弟,他居然不要我,他竟然不要我!」她的神色有些激動起來,「他就這麼討厭我,在我嫁過來後,他一直在討厭我,好啊,他既然怕我壞了房家的名聲,我卻偏偏去做!」「那麼,為什麼連小蝶也一起……」「我知道她也一直喜歡他,不然她又怎麼會願意來幫我,這樣的女人,少一個是一個。」我輕歎了一口氣,「公主,她也是可憐人,更何況,駙馬愛的人一直是你,他容忍著你的一切,不僅因為你是皇帝的女兒,更重要的是,他愛你。」為什麼將來房遺愛會聽從高陽的話去謀反,如果討厭她,又何必和她一起冒這樣大的險,趁機告發了她豈不是更好。可是,他沒有,他選擇了和她一樣的命運。高陽一愣,沒有說話。「小蝶是無辜的,其實你不是應該更能體會她的心情嗎,至於我,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用不著你再想別的方法了。」她吃了一驚,「什麼……時候?」「今天。」我揚唇一笑,「就今天。」門外忽然衝進來了一個侍女,「稟,稟公主,小蝶她留了一封信離開房府了,好像是天沒亮就走的。」「什麼?」公主更是吃驚,「她居然走了……」我笑了笑,「看來她已經想通了,不想再執著下去了。」「公主,是否派人將她追回來?」侍女慌忙問道。高陽的神色變幻不停,半晌,還是說了一句,「隨她去吧。」高陽公主已經離去多時。我靜靜的坐在床邊,想起剛才高陽公主那驚訝的表情,覺得有些好笑,心裡,卻又似乎被什麼輕扯了一下,隱隱的疼。我是乾脆的現在就離開,還是……等他回來……正在激烈的思想掙扎中,目光忽然落到了角落處那個精緻的紅木匣上,那不是上次李恪派人送來的東西嗎?帶著一絲好奇心,我走了過去,將它打了開來。原來是……笑意不自覺的浮了上來,想不到吳王也有這般細心,木匣裡竟然是一支荷葉紋銀釵,和我之前的一模一樣。我順手將它插在了自己的髮髻裡,坐在那面鈕鶴紋銅鏡出神的端詳著,腦海中卻出現了新唐書中的那段記載,永徽中,房遺愛謀反,因遂誅恪,以絕天下望。因遂誅恪。那樣莫須有的罪名加在你身上,不過是長孫無忌為了保護李治帝位的手段。無情最是帝王家……如果生在平民之家,也許你可以憑著一身的本領,或以文拜相,或以武成將,或在朝堂之上字字忠言,或在沙場之上無人能敵……可以娶一名很好很好的女子,成家生子,一家和睦,一生幸福。只是……這些只是如果……恪,但願來世,只做個平凡的人,莫要再生於帝王家。「想什麼這麼出神?」身後忽然傳來了房遺直的聲音,我被嚇了一跳,居然連他什麼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在看到我頭上的銀釵和旁邊打開的木匣時,他的笑容明顯一滯,忽然伸手拔去了那支銀釵,從懷裡掏出了一支蔓草蝴蝶紋銀釵,輕輕插入了我的頭髮內,語調溫柔,笑容魅惑,「看,還是為夫選的最適合你啊。」模模糊糊的銅鏡中,映出了一雙人影,盛世的長安,牡丹般的貴公子,淡淡的熏香瀰漫,一切的一切,好似夢幻。我輕輕閉上眼睛,這一幕美好的讓我感覺如此的不真實。葉隱,快醒醒,你還要回到那個屬於你的世界去,那裡有飛鳥,有撒那特思,有司音,那裡才是你生存的世界。這裡再好,也不過是一場虛無。你不是歸人,只是過客。「遺直,」我忽然喊了他一聲,他微微一愣,顯然對我這樣叫他有點驚訝。「將來你會娶正室夫人吧。」他的聲音伴著熏香味在我身邊繚繞,「有你在我身邊,還要什麼別的女人。」「但是你是房家的長子,如果你父親逼著你娶……」他輕笑,「父親連公主都不能逼我娶,又何況是別的女人,所謂正室側室,在我看來,都是一樣,因為我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一生一世一雙人,聽到這句話,我的心裡不由瀰漫起一股淡淡的傷感,嘴角卻挽起了一個笑容,「遺直,帶我出去走走吧,我不要去曲江,我想騎馬出城看看。」天色漸漸放晴,剛經過細雨清洗的長安城有如籠罩著一層薄霧,蒼翠的田野間一抹抹清涼的嵐煙淺笑著舒捲。兩人就這樣共乘一騎,策馬而行,彼此都沒有說話。長安城裡繁華依舊,只是離別在即,我的心裡更多了一份淡淡的惆悵和傷感。馬兒在郊外的一處林子旁停了下來,細細的小雨,不知何時又開始下了起來,清寂的煙雨綿綿,錯雜的斜線交織濡染,離離小草在風中搖晃著,幾簇淡黃的小花在小雨中點著頭,彷彿氤氳上了殘涼的淚。他先下了馬,正要扶我下馬的時候,我雙腿一夾馬腹。馬兒一聲嘶鳴,頓時跑出了幾步遠,望著一臉詫異的他,我勒住了韁繩。「小隱,你怎麼了?」他剛想上前,就被我攔住了。「別過來,不然我立刻跑得遠遠的。」我看著他,「對不起,我要離開這裡了。」「離開這裡?」他臉色大變,「到哪裡去?」「回到屬於我自己的地方。」我低下了頭,「我不知該如何解釋,總之我必須離開這裡……對不起,」我輕歎一口氣,默默念起了咒語,召喚起了司音,水晶手鏈開始漸漸發光……「不!我不准許你離開!」他那一貫優雅的表情彷彿被撕開了一個口子,趁著我唸咒語的時候,驀的衝上前來,將促不及防的我一把拉下了馬。我並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激烈,被他一扯,連帶著一起滾落到了草地上。濕熱猛烈的吻雨點一樣的落了下來,我一時竟慌的沒了主意,這不是帶著情慾的接近,而是純粹的感情的宣洩,我感覺的到,混雜著絕望的……感情。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告訴我……小隱……告訴我你到底要去哪裡……」「我要回我自己的地方,我是不會為了任何人停留的,你也無法阻止我,因為,」我側過了頭,「我很快就要消失了。」「消失?要怎麼消失?這是你學的眩術嗎?」他停了下來,眼中掠過一抹受傷的神色,「難道,你對我就一點留戀也沒有?」「遺直,能認識你是我的幸運,只是緣分二字,不能強求,你我本是殊途,卻有幸同路了一段時日。今後海角天涯,如能再相遇,是緣,如從此陌路,也是緣。」我垂下眼簾,盡量用著最平靜的語氣一字一句說道。今生,怕是再也見不到了……身體越來越熱,很快就要——消失了吧。終於忍不住又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近在咫尺,深黑色的瞳孔,如幽深的湖水,看不清裡面的寒冷和火熱。我所見的,是他的眼眸裡,竟然泛著點點淚光。「原來,即使有同一屋簷下的緣分,也終究是陌路人。」他幽幽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腦海中,和他相處一起的日子歷歷而來,又逐一消散,恰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恍惚之間,臉頰上一片濕潤,滲進嘴角……花翩飛,雨迷離。一朝別離塵緣盡。就再快失去意識的時候,似乎聽到那首似曾相識的詩在耳邊縈繞……我答答的馬蹄聲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只是過客。只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