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靜坐在鄧雲宣的公寓房間裡,正和他爭論著應當不應當罷課的問題,忽然房門輕輕地敲了兩下,接著,一個女人清脆的嬌聲在門前喊道:「鄧老夫子,快開門呀!」
鄧雲宣急忙把門開了一條縫,卻見李槐英身穿一件綠毛衣,外披一件綠呢大衣,笑盈盈地站在門外。他就急忙把門大打開,並且恭恭敬敬地彎腰鞠躬道:「不知皇后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槐英跳到屋子裡,用白白的小拳頭狠狠地在鄧雲宣的眼鏡前面晃了兩晃,大聲笑道:「要不看你平日老實,我一拳打碎你的眼鏡!……嘿……」她看見屋裡的林道靜,就一手緊握住她的手,一手指著鄧雲宣的鼻子說,「你們有什麼仙丹妙藥,把這位成天和古人打交道的老秀才也改變得年輕活潑起來啦?這位老先生可從來都是非禮勿言,非禮勿視的啊!」
鄧雲宣用雙手摀住眼鏡和鼻子,好像李槐英的拳頭真的已經打到他的臉上,他急忙告饒道:「槐英!槐英!對不起,對不起得很!……」
他這個狼狽樣、緊張樣,逗得李槐英和林道靜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見她們笑,鄧老先生就越發緊張得兩手不知往何處放好,他只忙不迭地求饒說:「二位,二位,別笑!別笑!……」
李槐英不笑了,一把拉住鄧雲宣的胳膊,說:「老夫子,找你去參加一個會。這個會呀,你一定非常、非常願意參加的!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什麼會?這般重要?我怎麼不知道?」鄧雲宣摀住眼鏡,神情又緊張起來。
李槐英又在他眼前晃著拳頭,說:「你這個老夫子呀,『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古人書』,怎麼會知道這般重要的國家大事?十號罷課以後,咱們的政府當局可急壞啦,今天蔣校長要召集學生開大會,有重要指示。你老先生快去參加吧!」
「這樣的麼?我不去了。」鄧雲宣搖搖腦袋,一下子坐到凳子上,好像剛跑完了百米,累得滿頭是汗。
道靜這時開了口,她笑著問鄧雲宣:「老鄧,你不是反對罷課,覺得它有礙學習麼?我想蔣校長召集你們開會,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既然你們志同道合,那還不該去聽聽。」
「走,快去吧。我還去呢,你更得去了。」李槐英拉著老鄧就往外走。
鄧雲宣揚著一隻手,瞪著兩隻圓眼睛,正不知如何是好,道靜推了他一把,說:「去看看吧。我不是你們學校的學生,還想去領教一番呢。那你更該去了。」
鄧老夫子被兩個年輕的女人推搡著,他一邊走著,一邊擺手說道:「我不贊成罷課,然而我可不同於當局的先生們。你們二位請不要誤會……挽救民族危亡於倒懸之中,我們青年學生當然責無旁貸,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算了吧!九號那天大家都出生入死地幹了一場。你呢,老夫子,坐在書齋裡不覺得難過麼?」李槐英的嘴巴一動,老夫子的臉霎地紅到耳根。他一邊喘吁吁地邁著大步,一邊高聲嘟噥:「冤枉!冤枉!我哪裡知道……」
道靜悄悄推了鄧雲宣一下,小聲說:「到處都是監視的軍警,你小聲點吧。」
李槐英和鄧雲宣互相看了一眼,也互相撇撇嘴巴。
看看已經到了三院門前,道靜就替他們和解道:「二位別爭了。看看禮堂裡面那麼多人……看樣子今天參加的人還不少呢。」說著,他們三個人都走進了禮堂。
蔣夢麟校長眼看北大學生罷課將近一周還沒有復課的意思,於是,多方活動、設法,要召集全體學生開一次大會,勸學生們復課。還不錯,他的召集開會的願望倒是達到了。今天的這個大會竟到了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學生——看樣子總有三四百人。開始,學生們坐在破舊陰暗的禮堂位子上,鴉雀無聲地聽著蔣校長的講話。他的講話,不像是活人在傳達自己的思想、見解,倒像收音機在放送一種半文不白的缺乏文采的文章。只聽他這樣高聲放送道:「今日開會,見如此眾多同學濟濟一堂,本人高興非常。
現在時局不靖,外面謠傳甚多,為諸君前途計,為本校榮譽計,也為上司的命令所訓,故今日要與諸君懇切一談……」
「談吧!談吧!不要浪費時間啦!」學生當中不知從哪裡這樣一喊,蔣校長站在台上,急忙從大皮包裡拿出一疊文稿,從中抽出一張,又對站在他身旁的國文系主任胡適看了一眼,就對著文稿高聲說道:「適才教育部來了訓令,特在此間向諸君一讀……」於是他清清嗓子高聲念道:「爾今,國難嚴重,平市各校,對於時事迭有表示其愛國之誠,政府及社會均已深察。惟目的與行動不可矛盾,此亦愛國青年所當體省。今後凡罷課遊行或離校活動之事,必須由諸師長勸阻,此種越軌行動……」
「報告!」念到這裡,突然一聲尖銳而激昂的聲音把蔣夢麟校長的聲音打斷了。接著胖胖的張蓮瑞跳起來,指著自己頭上的白紗布,向這位站在台上的校長大聲詰問道:「校長,您是一向主張公道的,請問您來給我們念這種顛倒黑白的訓令是什麼意思?難道赤手空拳的學生為了表達一片愛國熱情,為了抗議漢奸們對華北領土的廉價拍賣,竟是越軌的行動?我們多少學生無辜地受了像我這樣的重傷,為什麼教育部不去聲討那些漢奸賣國賊?不去為他自己的學生伸冤報仇?卻反而誣賴我們堂堂正正的愛國行為是越軌行動?……蔣校長,請您回答!」
「回答!回答!」張蓮瑞的聲音剛消失,禮堂的各個角落全轟雷似的響起一片「回答」的吼聲。
蔣夢麟站在台上,薄明的光線,照見他的瘦臉越發灰暗、焦黃。他拿著那張訓令的手不住地哆嗦——哆嗦。他咬緊嘴唇激怒地向坐在台下的學生們瞪視了一陣,好容易捺下心頭的惱火,剛想說什麼,可是台下卻爆發了更加強烈的喊聲:「蔣校長,日本人把你堂堂大學校長都扣留了三個鐘頭,難道你不覺得憤慨麼?不以為羞恥麼?」
「蔣校長,你應當為民請命,你應當幫助學生的正義行動,你不該為了自己的飯碗給當局拍馬屁!」
「………」
台下亂成了一片。雖然有幾個特務學生大喊「肅靜!」
「開會!」可是憤怒的學生群卻像迸裂的火山,一團團抑制不住的火焰,一個勁地熊熊向外噴射!大禮堂的各處全展開了對蔣夢麟校長的口伐——一陣比一陣緊的詰問。
站在台上的蔣校長和他旁邊的另外幾位學校負責人,全呆若木雞地鵠立在那裡。他們不聲不響地看著沸騰了的學生們。等下面的聲音稍稍平靜了,忽然,戴著金絲眼鏡、圍著一條講究的毛圍巾、白白淨淨的胡適「博士」,把蔣校長向旁邊一推,自己站在他的位置上高聲講起話來:「同學們,蔣校長一片憂國憂民的心,你們不要誤會。你們罷課已經快一周了,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你們是學生還是政治家?救國要有真本領,赤手空拳、散傳單、喊口號,鬧了半天,受傷的是誰?挨打的是誰?被捕入獄的又是誰?還不是你們這些年幼無知的青年學生。我們的中央政府對於日本人要講策略、講戰術,不可逞一時之勇,蠻幹、傻干。所以,我奉勸你們愛國也應當講究一點方法,要找正確途徑……」
在他娓娓而談的時候,學生群中早有人不斷發出了「胡說!」「瞎說八道!」的吼聲,當他談到「要找正確途徑」的時候,台下幾百個學生呼啦一下子全站了起來,並且一齊高聲怒喊道:「滾下去!沒人聽你的屁話!國民黨的走狗胡適滾下去!」
畢竟是胡適博士,修養自與眾不同。對著這些當面辱罵他的學生,他不但不像蔣夢麟那樣氣得面孔發黃,反而氣勢洶洶地把圍巾用力向後一甩,把雙手向腰裡一扠,活像戲台上的打手,高聲對台下喊道:「我是堂堂政府委任的大學教授,我為什麼要滾?……我就是不滾!就是不滾!」
「打這個恬不知恥的走狗!」台下一片激怒的喊聲,還是震動了台上的胡博士。他一看情形不妙——台下已經有人直奔台上而來。機靈萬分的這位博士,立刻拉起蔣夢麟校長,並且對旁邊幾位先生一努嘴:「走,快走!」
他一邊直奔樓上走去,一邊還振振有詞地對身旁神情慘淡的蔣校長說:「對牛彈琴——何必對牛彈琴!……快走!夢麟,快走!」
就在胡適高喊「不滾」的時刻,被李槐英拉起來,也站在人群當中的鄧雲宣,對著他身旁的林道靜長吁了一口氣,並且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你勝利了!完全應當罷課抗議!真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林道靜正雜在興奮的人群當中,走出北大三院大門口的時候,王曉燕不知從哪裡一下子竄到道靜的身邊,並且一把緊緊拉住她的胳膊,面孔漲紅地小聲說:「你的主張對!還是來參加這個會好。不然怎麼會叫胡適這樣丟盡了人?!」
這時侯瑞和吳禹平、劉麗他們也走了過來。他們沒有和道靜說話,但是從他們對道靜投過來的眼色——那種興奮而讚許的眼色中,似乎說出了同樣的話:「你的主意太好了……你看,我們北大學生可不落後了吧?」
道靜也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說話。可是,她的眼睛卻這樣回答了他們:「群眾一旦起來了,你們看,什麼樣的魑魅魍魎能夠不一掃而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