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星期。
侯瑞一早來到道靜的寓所時,道靜剛起床。一進門,他就拉住道靜的手,說:「告、告訴你好消息!——有幾個系成立了學生自治會了!」因為過於興奮,他說話又有些結巴了。
「真的?有幾個系?」道靜笑著,還有些不大相信。
「國文系、地質系、經濟系、外語系,四個系的學生自治會成立了,都是進步分子來掌握了。」侯瑞坐在道靜的床鋪上,摸摸凍紅的臉,笑瞇瞇地說,「積極發動群眾,抓住群眾苦悶的心理給以啟發、引導……這就是我們這幾天的工作經驗。你這些話對我們來說是非常可貴的。」
「可是,理科、工科那方面同學的情況怎麼樣?還有歷史系這個最大的碉堡也不好攻破吧?」道靜看著侯瑞輕輕地說。
侯瑞的笑意消失了,沉一會兒才回答:「這些學理工科的同學成天埋頭在實驗室和方程式中,叫他們參加政治活動,叫他們離開一會兒書桌和實驗室可不容易。不過最近化學系、物理系、生物系等四五個系裡,也有一些同學靠近我們,他們正在分頭活動。我看成立這幾個系的自治會,問題也不大。」
「可是,侯瑞,這次我們絕不能再像上次那樣了!」道靜坐在小凳子上低聲說,「學生會——全校統一的新學生自治會的成立,關係到北大今後整個學生運動的開展,關係到黨能不能領導北大同學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所以咱們的任務還是很艱巨的……」道靜的聲音越說越低,顯然,她的憂慮超過了高興。這一點,侯瑞也覺出來了,所以他接著說:「路芳,我說問題不大也是有根據的。自從我們上次談話之後,首先,核心動起來了——我們三個黨員都動起來了;接著,第二層——進步分子、革命同情者和那些愛國的、關心國家命運的同學也都動起來了;至於第三層——一般同學也都在新形勢下,在積極分子的帶動下,有了活動的意思。還沒有告訴你……」他又笑起來了,兩隻離得遠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李槐英突然變啦。她找到劉麗,哭著說她一定要改變態度,要求今後多幫助她。她忽然把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齒的。所以昨天外語系的改選工作,由於她的轉變,進行得很順利。還有鄧雲宣老先生也看起報紙來了。在國文系的班會上,他平生第一次舉起手來贊成改選學生會。」
「李槐英是什麼原因變得這樣快呢?是受了什麼刺激?」道靜奇怪地問。
「我也這樣想。」侯瑞說,「不過,是什麼刺激她沒有說,你也可以和她去談談。」
「王曉燕的情況怎麼樣?」道靜不願提她,但是還是要問到她。
「一天天頹喪下來,誰也不理,話也不說。」
「看吧,等到歷史系改選時,叫她看看真理是在哪一邊吧……」道靜說到這裡,一低頭才發現自己是光著腳站在地上的,兩隻腳已經凍紅了。她笑著一邊穿襪子一邊說:「侯瑞,謝謝你,咱們的工作當真有了轉機。不過目前華北的情況更加緊張了。今晚,咱們就要開一個黨員會,好好研究研究進一步怎麼辦。徐輝就要來幫助我們,她也可能來參加這個會。
地點還在劉麗的家裡,可以嗎?」
「徐輝要來了?那可好!」侯瑞笑著說,「就在劉麗的家,沒問題。」
侯瑞走了,道靜這才匆忙地梳洗完了,看了一會兒書,就跑出去開始她一天繁忙而複雜的工作。她不僅管北大,而且還管起中法大學。個別接頭的還有幾個人。這天她還找到李槐英和鄧雲宣談了一個下午。
當天夜晚。
劉麗的小屋裡坐了五個人——韓林福原來是失掉關係的黨員,經過上級組織的介紹,恢復了關係。另外還有一個女同志梅慧也是這種情況。會還沒開,有人在讀一篇文章:
奠都以來,青年之遭殺戮者,報紙所載至三十萬人之多,而失蹤監禁者更不可勝計。殺之不快,更施以活埋;禁之不足,復加以毒刑;地獄現形,人間何世?……昔可以「赤化」為口實,今復可以「妨礙邦交」為罪名……
文質彬彬的韓林福輕輕地誦念著這一段文字。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富於表情的眼睛和聲調卻把屋裡的幾個人全吸引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都在準備繼續聽他的朗誦,但是他卻停止了。他眨眨眼皮向其餘的四個人說:「這個上國民黨六中全會書,文章寫得實在好。也不知是哪位同志的大筆,它有力地揭露了國民黨的假民主。」
「哼,我還有點鬧不通!」劉麗鄭重地反駁著韓林福,「為什麼向敵人去要求民主?國民黨的袞袞諸公管我們這些窮學生的什麼『宣言』、『上書』!他們有工夫還去摟姨太太呢。」
「小劉,你還沒有瞭解黨的政策的精神!」侯瑞笑瞇瞇地插了話,「在路芳的幫助下我鬧通了——可以向敵人去要求民主,因為這也是一種策略。這就是黨中央的新精神。國民黨在約法上說得怪冠冕堂皇,我們就該戳穿它。如果他們不給我們民主,那正是他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子。我們的平津十校的宣言是非常正確而有力的!」
「你們兩個一見就抬。」沉悶的吳禹平這時也插進來說,「你們猜這文章究竟是誰的手筆?我猜是清華黃誠寫的。他現在是北平學聯的領導人。才華、意志、工作精神據說都非常的好。他編的《東方既白》雜誌介紹辯證唯物主義也很受歡迎。前幾天一個同學還抄了一首他寫的詩給我看。好得很。我把它背得爛熟。要不要我背給你們聽聽?」
「好,背吧。」小劉命令著。屋子有些熱,她脫掉半舊的藍布棉旗袍,只穿一件紅毛衣。
吳禹平掏出鋼筆,口裡念誦,手裡在一個小本上寫下了一首七言詩:
茫茫長夜欲何之,銀漢低垂曙尚遲。
搔首徘徊增感愧,撫心堅毅決遲疑!
安危非復今所計,血淚拼將此地糜。
莫謂途艱時日遠,雞鳴村角現晨曦。
侯瑞和梅慧、韓林福三個人,都圍著吳禹平,聽他帶著感情低聲朗誦著。小劉給他們倒著水,也聽著他念。這詩確實立刻吸引住這些年輕的人們,因為它也把他們當時的心情深刻地刻畫出來了。
「『雞鳴村角現晨曦』這句太好了!這真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語中所無』……」小劉拿著一隻茶杯話還沒說完,道靜和徐輝就走了進來。
沒有寒暄,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黨支部會議立刻開始了。
侯瑞簡短地說了兩句,道靜就接著說起來。她注意把聲音放低、放慢:「同志們,情況是這樣:目前,隨著『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成立,冀察政委會的漢奸政府又在醞釀。亡國滅種的大禍一天比一天更加逼近了。這就給我們黨、我們中國人民的革命鬥爭提出了新的問題。黨的抗日政策提出了必須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人來抗日,來停止內戰一致對外。所以我們必須把處在國防最前線的人民趕快發動起來。具體談到北大,這個有著『五四』光榮傳統的學校,最近一二年來是落後了。、托派等反動傢伙活躍著,最近情況雖然有轉變,但是還很不夠。根據形勢的需要,我們必須要迅速想法改變這一情況。現在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頭,所以我們要開這個會來研究……」
徐輝靠牆坐在角落裡。她清瘦的小臉浮現出一種微微興奮的笑容。她在想:幾個月不見,林道靜可變得大不同了。聽她的講話,看她的姿態作風,想起她幾年前在紀念「三一八」的廣場上那種侷促不安、站在人群邊上連口號也不敢喊的樣子,她笑了。
只聽道靜又繼續說道:「有一個消息告訴同志們:李槐英——咱們的『皇后』,最近大有好轉。她轉變的原因——這簡直是不能叫人容忍的!日本帝國主義的軍官在北平大漢奸們的庇護下把她污辱了。我們可以想像到她的氣惱,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和劉麗找到她,告訴她整個社會不改好,個人想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從這兒,她靠近了我們。從這個人身上可以證明,只要我們善於引導,廣大同學都會轉到革命救國這方面來。」
這時徐輝看了看大家,接著說道:「同志們,整個國際國內的形勢,對於我們的鬥爭也是很有利的。全世界被壓迫民族的勞動大眾,正在風起雲湧地起來,為民族的解放而英勇鬥爭。像阿比西尼亞的反意戰爭、埃及的反英鬥爭,全給我們中國人民很大的鼓舞和激勵。在國內,毛澤東同志已經勝利地到達陝北,幾路紅軍的會合和黨的政策的轉變,這一切對於中國當前的革命形勢都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黨最近還發表了告華北民眾書,號召人民行動起來一致禦侮。再從我們學生這一個角落來看,北平學運就已經從沉悶了四年的景況中向前跨進了一大步。通過平津十校的聯合宣言,擴大了我們的活動範圍,促成了平津學生聯合會的成立。在許多大學、中學裡,我們黨的力量也都開始活躍起來。我們團結了廣大同學,正把他們從閉門讀書的小圈子裡,一步步拉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現在說到北大。過去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我知道,我們遭受的摧殘是很大的。
因此許多學生都轉到了埋頭讀書不問世事的消極道路上。但是,今天,他們已經在血腥的現實面前逐漸覺醒了,所以我們要積極地引導他們,積極地團結他們,帶領他們走出這沉悶的小圈子,帶領他們奔向民族解放的神聖道路。而這樣做的第一步,我也以為必須首先成立全校的學生自治會。我們要把這個組織全部掌握過來,以配合全市的學生運動。」徐輝精明閃亮的眼睛向每個同志的臉上一瞥,沉了沉又說道,「不過要注意,我們現在的口號是為民族解放而鬥爭。我們不要再用過左的口號嚇退那些還沒有階級覺悟的人。過去,我們的工作遭受了極嚴重的損失,因為那時的領導成問題。今天,我們有了毛主席的正確領導,情況自然大不相同了。」
大家的意見集中在如何攻破各個班上反動的小堡壘,分析各種力量,研究如何進一步擴大進步力量。最後研究到歷史系學生會的改選問題時,吳禹平拿出了一張小小的紙條,微微一笑說:「憑著這張小紙條,就可以叫王忠這伙反動傢伙原形畢露。」
「什麼紙條這麼神秘?!」劉麗要搶吳禹平的紙條,吳禹平把手一縮,收回去說:「天機不可洩露。我得之不易,現在交給侯瑞,他可以用它做武器,大戰一場。」
侯瑞看看紙條,笑著說:「是王忠收到國民黨經費的收條。這可真是好武器。不過光有收條不行,咱們還得佈置一場激烈的戰鬥。」
「那時,再看看王曉燕這傢伙變成什麼樣吧!」劉麗忍不住又衝了一句。
黨員同志們又在一起商討了一下和反動學生具體鬥爭的步驟,就在興奮的充滿信心的心情中散了會。
道靜和瘦小的徐輝走在一起,在寒冷的下著微雪的夜晚,徐輝一邊走著一邊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小林,老江何必派我來幫助你?我看你比我進步得快多啦。」
道靜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徐輝,你說哪兒的話。我還差得遠哩。因為我沒有經驗,水平低,所以北大的工作直到最近才稍有起色。」
徐輝看看道靜的臉,握住她的手笑笑,半天才說:「一個共產黨員永遠不會滿足於他已有的成就。小林,好好努力吧,不久,北平這座火山就會在敵人的心臟裡爆發。現在,咱們就準備好一切力量做個點火的人吧。」
道靜感激地望著徐輝,心裡感到一種說不上來的同志間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