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 第二部 第八章
    白天,道靜到正院書房去教兩個孩子唸書,功課完了,有時也領著他們到外面轉轉——她是家庭教師也是保姆。有一天,道靜領著文台偶然轉到和跨院相連的一個大院裡。這裡是宋家打場的大場院。方圓足有二畝地。靠南頭幾棵棗樹旁邊是一排低矮簡陋的小房,這裡是宋家儲放牲口用草的地方。

    宋貴堂可有算計,窮人恨財主恨極了,放火燒財主家時,最愛先點草棚子。於是他把草棚蓋得離他住宅遠遠的地方。即使有人放火,也燒不到他的倉庫和住宅。

    道靜和文台閒蹓著走近草房。在這房前有個衣裳襤褸、花白頭髮留得很長的男人在鍘草。他低頭鍘著,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替他送草。道靜和文台走到他們旁邊,那男孩摸一摸幾乎蓋不住屁股的破褲子向文台一咧嘴,算是招呼;可是,那個鍘草的男人卻連頭也不抬,只是一上一下在鍘刀旁邊搖動著他的膀子。

    「老師,咱們走吧,這兒沒意思。」文台拉著道靜要走,道靜也剛要轉身向回走的時候,那個鍘草的男人忽然向道靜扭過了頭,道靜也正懷著沉重的心情回頭向這兩個鍘草的人看著。於是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就在這時,道靜不禁大吃一驚,那黧黑的蒼老的臉上,有一雙奇異的白眼仁正死死地盯著她。而除了這白眼仁,她還看到一張熟悉的好像在哪裡見過的臉……

    「在哪裡見過呢?……」道靜正在心裡驚奇地問自己,那雙白眼仁不見了,這個蒼老的男人又低頭鍘起草來。

    道靜拉著文台走出了這個場院的小門外,他們來在一排小樹林裡。道靜忍不住問文台:「小台,剛才那個鍘草的老頭是什麼人呀?」

    「長工——鄭傻子。」文台一邊爬上一棵小杏樹去摘青杏兒,一邊回答老師的問話。

    「鄭傻子?」道靜驚奇地又問,「他沒有名字嗎?」

    「那個傻東西就是沒有名字呀。老師,給你。」文台把幾個青杏向道靜身上一扔,自己就爬在樹上得意地吃起杏兒來。

    「長工鄭傻子」這幾個字整個下午都在道靜的心裡來回轉游。他那襤褸的遮不住身體的破衣服,他那黧黑的佈滿被生活折磨的皺紋的臉,他那沒有表情的好像魚眼一樣的白眼仁,尤其當他盯住自己時,那張又熟悉又忠厚的寬臉膛使得道靜的心裡又納悶又不安。

    「究竟在哪裡見過呢?……」道靜奇怪這個人是這樣熟悉,可是,就是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過了兩天,傍晚,道靜從前跨院經過時,在井台上,她又碰見了鄭傻子。他正搖著轆轤在打水。院子空曠曠的只有他一個人。道靜走近井台,想跟他說句話。可是沒容她張嘴,鄭傻子又朝著道靜看起來了。他那奇異的白眼仁又死死地盯著林道靜。那黯淡的眼神在黯淡的黃昏中顯得多麼可怕——那是憤怒?還是悲傷?還是道靜曾經把他的孩子推到井裡?……而且,這可怕的眼光竟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了。鄭傻子放下轆轤把,跳下井台,竟朝著道靜走過來了。道靜嚇得心裡突突直跳。她想扭身逃跑,可是她不是懦弱膽小的人。於是,她朝著鄭傻子迎去,並且輕輕喊了一聲「鄭……」鄭什麼呢?她沒法說了。她只紅著臉向這個可怕的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鄭傻子用一條污髒的手巾擦擦臉上的汗,然後朝著道靜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你不姓張你姓林!」

    只有幾個字,可是把道靜震動得耳朵嗡嗡直響。怎麼?他會知道自己姓林?他怎麼會知道的呢?如果叫宋家知道了,那如何得了……結果她還是從鄭傻子那裡逃走了。回到屋裡,道靜苦苦地思索,「在哪裡見過?在哪裡見過?」終於讓她想起來了。

    九年前,在十二歲那年,道靜跟隨她的地主父母來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在一個山明水秀的村莊裡,她認識了一個佃戶的女兒名叫黑妮,接著她們成了好朋友。黑妮長的又漂亮又溫柔,而且手兒也巧。她會繡荷包,會描花朵,會縫布娃娃,還會說故事、撲蝴蝶。道靜愛上了和她同年的小姑娘,每天每天都要背著徐鳳英和弟弟小風到黑妮家裡去。因為徐鳳英不准道靜和佃戶的孩子一起玩,她說這些人都是蠢人、窮種。但是道靜不管這些,她還是要去找黑妮。在那個低矮的茅屋裡,不光是黑妮可愛,連黑妮的爸媽也全都那麼可愛。黑妮的父親鄭德富,又結實又厚道,不愛說話,一說話就笑。他常常從山上捉一些好看的鳥兒送給道靜玩。黑妮的母親呢,又安穩又溫柔,長的也好看。她比徐鳳英對道靜可好多啦。好像道靜什麼好東西也沒吃過,她常常把藏著的幾個核桃、紅棗從口袋裡拿出來,珍重地遞到道靜手裡說:「妮,吃吧,吃吧,窮人家沒好東西呀。」

    道靜吃她家的東西覺得分外香甜。

    兩個小姑娘越來越親,道靜甚至為黑妮挨了徐鳳英的打罵,她也絕不丟捨黑妮。可是有一天,終於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件深深鏤刻在道靜心裡使她永不能忘的事。

    一個上午,道靜又去找黑妮。一進門黑妮正坐在門檻上抽抽噎噎傷心地哭,她娘坐在炕上也在哭。她爹就站在她身邊拉她,好像要把她拉到什麼地方去。

    道靜站在門外呆呆地看著。只聽黑妮哭著說:「爹呀,娘呀,你們行行好!……俺可不上婆家去啦,餓不死你們,也餓不死俺……」

    黑妮娘盤腿坐在炕上,大把抓著眼淚。她呆呆地看著唯一的女兒,半天,才扭過頭去說:「孩子,你再在家裡呆下去,咱,咱一家三口,可,可就全要餓死啦。丫頭,好妮子,你是懂事的孩子,上你婆家去吧!咱們打下的那點糧食全給地東交了租子,早就沒的吃了。前些天吃點糠糠菜菜,這些天連樹葉樹皮也都吃淨了……」

    黑妮娘哭得說不下去了,黑妮爹接著拉住黑妮的小胳膊說:「上婆家去吧!再跟著你爹娘,孩子,咱,咱一家子可就都活不成了。」

    家裡沒有的吃,黑妮七歲上就給一個小商人家裡做童養媳。婆家拿她當牛馬支使,還不斷挨打受罵。所以,每次回到娘家,她都不肯再回去。可是爹娘沒的吃,又每次都不得不狠心把她趕了走。

    黑妮一個勁哭,精瘦的小肩膀**著,在稀爛的破衣服裡面鼓起老高。那兩隻悲哀的大眼睛就像要挨宰的牝牛,誰見了都要掉淚。十二歲的女孩子彷彿是個成熟的大女人,她哭著哀求著爹娘:「爹,好爹好娘,行行好!別送你親閨女上火坑去呀。到他家——餓不死也是個打死呀!……」

    黑妮娘忍不住大聲哭起來了。她看了閨女一眼,又扭過頭看著牆哭著說:「閨女,親妮,你走吧。等、等春天來了,樹木發了芽,地、地裡有了青草、野菜,咱、咱就有的吃啦。那時,娘、爹娘就接你回家來……」

    這時,鄭德富這個四十多歲的莊稼漢都忍不住哭了。那娘倆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飢餓的煎熬,怕女兒一同餓死的憂慮,使這做父親的狠了心。他猛可地把瘦小的黑妮像扛布袋一樣,一下子扛到肩膀上,就頭也不回,淚也不擦,逕直大步走出門外去。黑妮像一根柴火棍無力地在父親的肩上掙扎、哭喊。鄭德富背著女兒走上山崗,道靜也追到山崗上。

    她眼巴巴地看著她的好朋友和那父親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淒涼的山上,她也泣不成聲了。

    從此,道靜再也沒有見過黑妮,也沒有聽到過關於她的任何消息。可是,想不到卻在這裡,在這個河北省中部的小縣份裡,她竟會又碰見了黑妮的父親——就是文台說的那個沒有名字的鄭傻子。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黑妮母女呢?……

    道靜回想著當年的情況,心裡火辣辣地好久都不能入睡。

    尤其鄭德富為什麼不像當年那樣對她親熱了,反而像對仇人似的拿那奇怪的白眼仁盯著看她?……她思前想後,憂慮重重。這時她又想起了江華,也想起了姑母。她多麼盼望他們來看看她,給她出個主意,或者帶她趕快離開這個討厭的地主家庭呀。

    不過過了四五天,姑母果然來了。她是傍晚到這個財主家裡來找道靜的。她打扮得乾乾淨淨——花白頭髮梳得挺明淨,毛藍布褂青市布褲連個土星油點也沒有。道靜見了她,打心眼裡感到高興。這個晚上姑母就住在道靜的房裡。她們睡在炕上。才輕聲地談起工作的事來。

    姑母問:「閨女,宋家的人都喜歡你了麼?」

    道靜說:「只有宋郁彬的太太和宋貴堂還差點。」

    「為什麼會這樣?」姑母笑著問,「你要想法子叫他們都喜歡你呀。」

    道靜說:「現在還好多了呢。剛來那兩天,文台的母親那兩隻眼,好傢伙,好像要吃了我。而且那個陳大娘……」她把陳大娘監視過她的事也向姑母說了。

    「噢,我明白啦。」姑母笑了,「你這個俊妞,也難怪叫她多心呀。你以後多找她說閒話,告訴她,你已經有了——就叫愛人吧,那她就許放心點了。還有,宋老頭為什麼不喜歡你?」

    「他恨不得把錢都穿在肋條骨上。一個月十塊,當然把他心痛壞了。不過,他不能不叫孫子唸書,村裡的學堂他都瞧不起,不放心。所以,他請了我,又討厭我。」

    「這個麼,」姑母想了想,又說,「閨女,這麼辦吧,你就少要他兩塊錢。」

    道靜咯咯地笑了。她想起了莫裡哀的喜劇《慳吝人》。一個銅板,對於這擁有幾十頃土地的大地主都是一件大事,更何況少要他兩塊大洋,那他一定會高興了。於是道靜又對姑母說:「姑母,您一來,我心裡可痛快多啦。我照著您的意見,做什麼都行。可是,我真不願意在這個地方待下去——我待在這兒一點用處也沒有。」

    「誰說沒用?」姑母的聲音在黑沉沉的小屋裡、在道靜的耳邊又低沉、又響亮,「叫你在這兒,就一定有用處。閨女,農民們受地主的剝削、壓迫,實在受不住啦,過幾天麥收時候就要來一次鬥爭。宋貴堂、宋郁彬都跟縣裡的頭兒有來往,你盡可能多瞭解、多探聽點他們的情況,這對咱們的工作有用處。不過,這也不簡單,你可千萬不能叫他們對你有一點點懷疑;也更不能叫他們知道了你的來歷……閨女,」姑母的手緊緊握住了道靜的手,聲音又變溫和了,「你的擔子也不算輕呵。」

    道靜也在昏暗中緊握住姑母那雙粗糙有力的手,激動地低聲說:「姑母,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可是,我恐怕——恐怕做不了。」

    「為什麼?」姑母的聲音又嚴厲了,「你不是願意聽我的話麼?」

    道靜不得不把遇到鄭德富的事向姑母全說了。最後,她沉痛地似乎委屈地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那樣仇恨我……小的時候他還疼過我呢。他知道我的真姓名,在定縣用的是這個名字。如果他……姑母,您看我怎麼辦好呵?」

    姑母許久不出聲。聽她勻淨的呼吸,還以為她睡著了。道靜的心卻紛亂如麻。處在這樣複雜的環境裡,她感到好像墮到濃霧中,並且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狂風就要把她吹到什麼不可知的地方去。聽姑母久不出聲,她終於忍耐不住地說了話:「姑母,……」

    「嗯,」姑母清晰地回答,道靜知道她並沒有睡,「閨女,先問問你,你是怎麼看待這件事情的?」

    「鄭德富的事麼?」

    「嗯。你談談吧。」

    「父母剝削了他,但是,我並沒有……我和他一樣受他們的氣。」

    半天,姑母才又說話:「但是,這是你這方面的理。要是從他那方面看呢——你是小姐,他是佃戶。」

    這回是道靜半天不出聲了。姑母一句話好像當頭一棒,使她感到熱辣辣地刺痛,可是,也使她清醒過來。她忽然覺得自己身上很髒很臭,同時,又覺得十分委屈。因為這又髒又臭的衣服,並不是她要穿,而是那個地主家庭給她穿上的。於是道靜不出聲了。

    姑母好像體會了道靜的心情,她摸摸她的頭髮,輕輕地說:「閨女,我給你說個故事你就明白啦。你知道我那小子永光吧,他可真是個剛強的小伙……他在大地主邢子才家當長工的時候,邢子才有個沒出閣的大閨女愛上他啦。這閨女二十八歲了,邢子才挑來揀去還沒有給她尋上婆家。她看永光長的強壯、利落,唉,我那小子歡眉大眼、口鼻端正的就是叫人喜歡呵,這麼著,這地主的閨女給永光做鞋做襪問冷問熱,對他可好哩。她時常偷偷地在永光的小屋炕上放上好酒好肉,好像小說裡的狐仙女,永光夜裡回到屋裡見到這些東西好生納悶。先前,管它三七二十一,他還吃。後來,他知道是邢子才的大閨女給他的,他就把這些東西扔到豬圈去了。他說,她是地主家的小姐,他們不是一個階級。她對他天好,他也不能愛見她。其實呢,這大閨女為人也不壞,比起她爹,她對長工佃戶可好多哩。可是不管怎麼著,永光就是不愛她,見了她就躲得遠遠的。」

    「姑母,您也把我看成地主階級的小姐?」道靜的聲音有些發抖。

    「不,」姑母又緊握住道靜的手,柔聲說,「我那侄兒把你交代給我的時候,說你已經叛變了你原來的階級,願意革命,所以,我才把你當成我自己的閨女一般看待……好閨女,別多心,我說永光的故事不是說你還是小姐,我說的是,受壓迫的人,對壓迫他的人和那個階級,他不能不仇恨。這不能怪鄭德富仇恨你,他並不知道你已經和他站在一條線上了呵。」

    這是一個少有的夜晚,也是道靜有生以來內心鬥爭最激烈、最痛苦的夜晚。她自從受了盧嘉川等同志的教誨,又讀了一些馬列主義講階級鬥爭的書籍以後,她便自以為站到了被壓迫的無產階級一邊;便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地變成了無產階級。誰知,當她又住在一個地主階級的家庭裡,而且,無意中碰到了家中的佃戶鄭德富以後,這才暴露了她身上致命的缺點——原來,她的階級意識是模糊的,她所理解的階級鬥爭、階級仇恨只是書本上的。鄭德富為什麼一個人流落到這遙遠的異鄉?為什麼這樣窮苦、淒涼?無疑地,是和林伯唐、徐鳳英對他殘酷的剝削有密切關係。而她自己呢?她是站在什麼地位上的呢?道靜躺在枕頭上,聽著姑母輕微的鼾聲,沉痛地想道:「呵,我原來竟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革命幻想家,我所理解的階級鬥爭竟是粉紅色的或者是灰色的,而它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卻是血淋淋的鮮紅的呵!……原來,我的身上已經被那個地主階級、那個剝削階級打下了白色的印記,而且打的這樣深——深入到我的靈魂裡。所以我受不了鄭德富的白眼仁,所以我討厭他……林道靜呵,你這是什麼樣的階級感情呵?……」

    道靜從來還沒有進行過這樣深刻、沉痛的自省。她痛苦地想著自己身上還有許多剝削階級的意識,就咬著牙不轉眼地看著身邊的姑母。她看出了,她是那樣乾淨,那樣清白,立場又是那樣鮮明而堅定。她為什麼能夠這樣?她並不認得多少字,也沒有讀過馬克思的理論……原來,又是階級的原因!

    她的受盡迫害的階級,使得她能夠正視現實,使得她能夠洞若觀火地瞭解階級的意義。而她林道靜呢,溫情、軟弱、害怕嚴酷的階級鬥爭。她還沒有撕去地主小姐的尊嚴,向被壓迫的佃戶低頭……這時,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她幼年時候的好朋友黑妮,忽然站到了她的面前。她還像當年那樣纖瘦、那樣俊美,還用那溫柔的眼睛熱情地看著她。童年時代的友誼立刻給了道靜心上一絲溫馨的感覺。可是她又陡然一驚!黑妮那溫柔的大眼睛變了,它變成了可怕的沒有一點黑色的白眼仁,它狠狠地盯著她,向她投射著仇恨的光……道靜趕快睜開眼來,心裡突然感到一陣難忍的疼痛。

    「她在哪兒?還活在世界上嗎?」道靜又想起最後見黑妮時那一場悲慘的景象。她為什麼那麼悲傷的哭?她的父母為什麼那麼狠心地把她趕到婆家去?為什麼小小的只有七歲的孩子就當了可憐的童養媳?……這時,平生第一次,道靜為了別人而仇恨起自己的父母來了。過去她恨林伯唐、恨徐鳳英,那是因為他們對她不好;對她的生母秀妮不好。可是,和姑母談話以後的這個夜晚,她才真正地感受了階級仇恨的滋味,也真正地、深深地恨起地主階級和一切壓迫階級。同時,也恨起自己身上被這個階級所沾染上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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