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 第一部 第二十八章
    道靜聽說有人找她,趕快走到院裡去。只見自己屋門口站著一個面孔白白的西裝青年,可是並不認識。這個人一見道靜,就向她走來,望望她,並且一下拉住她的手喊道:「姐姐,你不認識我了嗎?」

    「弟弟,小弟!」道靜看出是弟弟小風時,高興得喊了出來。三年不見,弟弟已經長成了高大的小伙子。她拉著他的手走進屋裡,忘掉了一切苦惱笑著問他,「小弟,坐下。這幾年你和家裡的情況都怎麼樣?」

    林道風並不坐下,站在屋子當中東張西望地端詳起來。他在端詳屋子的裝飾,端詳姐姐的打扮。漸漸,他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姐姐,聽說你結婚啦!怎麼,怎麼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

    「嗯,一個人住在這地方。小弟,坐下呀。」

    道風掏出手絹拂去椅子上的塵土,才坐下來問:「那麼,姐夫呢?」他把眼球一轉笑著看著姐姐,「他是做什麼的?很有錢嗎?」

    「提這些幹嗎!」道靜有些不耐煩了,「跟他早離開了。我問你,家裡人現在都在什麼地方?你從哪兒來的?」道靜雖然恨這個家庭,從離開它之後,再也沒有理過它,可是在這一霎間,還是流露了對它的懷戀和關切。

    「媽媽病死了。」道風若無其事地說,「去年死的。這兩年我一直跟著爸爸……嘿,你不知道,他又做了官啦。我們住在南京——不對,他在南京,我在上海。他還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是上海震旦大學的學生啦。」

    「那麼,你現在到北平幹嗎來了?父親呢?」

    「父親嗎?」林道風掏出精美的手絹一邊挖著鼻孔一邊說,「他老人家缺錢花,想起口外的地雖然都賣掉了,可是賣的價錢太便宜了,就叫我幫他再去向佃戶找找地價。他先到熱河去了;現在,我留在北平去運動熱河省政府秘書長的姨太太。不然,不用武力壓迫那些窮佃戶,錢可不大好弄。」

    這時她才看出道風穿著筆挺的西裝,梳著油光的頭髮,眼睛雖然很大,卻流露著浮誇和輕率。「哦,他原來變成這樣了……」她皺起眉頭來了。

    「小弟,你可別幫父親做這些缺德事!」她忍不住地勸起弟弟來,「那些佃戶沒吃沒穿夠多麼苦。那些地不是已經賣掉了嗎,賣過的怎麼還能再賣錢?扒了人家的皮不算,還要抽骨吸髓!」說得激動了,她忘情地高談起來,「小弟,我現在才明白,父母——加上你我全是罪人。咱倆都是喝佃戶的血長大的。父親就等走母親的死路了,可是咱們還年輕,還可以跳出來……」

    道風聽著這奇怪的議論,吐吐舌頭,打斷了她的話:「姐姐,你不知道我已經有了愛人啦,她叫高玲玲,嘿,可漂亮呢。校花,又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我們訂婚了,父親說:只要我們能到口外弄回一筆錢,他就拿這錢給我結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一個人也沒法子叫那些窮佃戶全闊起來;還是叫他們一人拿出一點錢來幫幫我吧。」

    聽到這種極端自私的話,道靜好像受了侮辱似的火起來了:「小弟,我真想不到你變的這麼庸俗、醜惡!你說的什麼話呀?完全是地主、資本家的言論!知道嗎,這個階級是沒有出路的!它注定必然要滅亡的!……」她激動得忘了自己處在怎樣險惡的境地,竟向弟弟滔滔地講起階級鬥爭,講起人類社會的發展前途來了。

    道風挖著鼻孔,越聽越厭煩。聽到後來可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來抓住自己的呢帽,嘻嘻地笑道:「姐姐,別囉嗦啦!你一定是個共產黨吧?哦,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用手輕浮地向道靜的脖子上一抹,放低了聲音,「啊,可留神你的腦袋呀!」

    道風走了半晌,道靜還站在地上。「傻透了,我都說了些什麼話呀?」她愣愣地想,「以為是弟弟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談嗎?『對那般人,你幹嗎那麼誠實?』」她突然想起徐輝的話,好像重重的挨了一鞭子。漸漸,她從亢奮中冷靜下來了,想起徐輝在她耳邊所說的話:「明天傍晚在家等著,會有人把你帶走。千萬機密!任何人也不要叫知道。」她笑了。她摸著自己發熱的臉輕輕地嘟囔著:「比起她來我真是一個大傻蛋!」孤獨的感覺消失了。她被隨處都能遇到的人類最珍貴的同情與正義的支援鼓舞著。她想: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動、你掙扎,你肯咬緊牙關,那麼,總不會把你沉沒。她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幻想著即將到來的新的生活。忽然徐輝的話又銳利地刺到她的心裡:「你究竟是什麼原因才被捕的?」

    「究竟是什麼原因呢?……」她撂下手裡的幾本《世界知識》,坐在床邊沉思起來。她想,除了余永澤和王曉燕知道一點她的情況,而最近最清楚她的情況的只有戴愉一個人了。余永澤還不致告密她;而純潔正直的王曉燕更不會;可是戴愉又怎麼可能呢?他是革命同志呀?她茫然了,想不出個究竟來。

    「你幹嗎那麼誠實?簡直可以說是傻!」她又想起了徐輝的話,自己嘲弄著自己。「叛徒——難道革命陣營中就沒有一個叛徒嗎?」盧嘉川在最後一次見面時就告訴過她,因為出了叛徒,許多同志才被捕的,這樣一想,她覺得戴愉有許多行跡可疑。可是,才一這樣想,她又立刻責備起自己來:「不,不,絕不可能!」她又推翻了對戴愉的懷疑,覺得這是無稽的想法。黑夜,她燈也沒開,一直躺在床上七上八下地想著,不知應當如何去認識這些問題。這時,她的心頭忽然擁塞了許多言語,她要把這些言語告訴什麼人。她渴望、她窒悶。盧嘉川——她最敬愛的人如果這時在這裡,那,一切該是多麼不同啊!一想到他,她就霍地跳下床來扭開了電燈。她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她要寫。

    「盧兄:」她坐在桌前寫了這兩個字又把它抹去,接著再寫下去就不提名道姓了。

    我最親愛的導師和朋友:在北平,在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十九日我寫這封信給你。可是,此時我不知你在何處,在什麼監獄,甚至遭受了什麼樣的命運,我全不知道。然而,朋友,我不能不寫呵,我要告訴你,有許多話要告訴你。首先告訴你最重要的一點,你聽了是會高興的,這就是:我已經從過去的彷徨、猶豫,堅決地和你走到一條道路上了。我已經戰勝我身上那種可怕的小資產階級的毒素——留戀舊的情感、無原則無立場的憐憫,而投身到新的生活中了。具體地說,我已經離開余永澤了。想起過去一年多的日子,朋友,我是多麼沉痛、悔恨、羞愧難當呵!我去找李大嫂的那個夜晚,回來之後,你已經走了,接著你就被捕了。在你遭遇危險的時候,我沒有能夠及時幫助你,這是我終生難贖的罪惡,是我永不能饒恕自己的過失。但是,我沒有被這種悔恨的心情壓倒和吞沒,所以,我不請求你的寬恕,我只想告訴你:你被捕了,但是,我又起來了。而且,我相信會有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青年也站了起來。雖然,我很幼稚,絕不能和你相比。

    寫到這裡,她思索了好久。窗外西風捲著落葉敲打著窗紙。深秋了,她穿得不多,從窗隙透進來的冷風,使她感到了微微的寒意。但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在她的心裡洶湧著,使她忘掉了冷,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險境,一瀉而下地寫下去:

    最敬愛的朋友,我還要告訴你:我也經受了一點考驗。最近的遭遇,幾乎叫反動派把我毀滅了。然而,正當我危急萬分、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黨——咱們偉大的母親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朋友,我雖然焦急、苦惱然而,我又是多麼幸福和高興呵!是你——是黨在迷途中指給我前進的方向;而當我在行進途中發生了危險,碰到了暗礁的時候,想不到黨又來,援救我了……現在,我還沒有脫離險境,可是,我有信心會離開。一想到我的生活也像你們一樣,充滿了傳奇、神話一樣的故事,我是多麼快活呵!

    最後,我最敬愛的朋友,我還要向你說兩句心裡的話,從來不好意思出口的話……不要笑我,如果你能夠見到這封信,那麼,同時你會見到一顆真誠的心……不要笑呵,朋友!她不會忘掉你的,永遠不會。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與死,不管今後情況如何險惡、如何變化,你,都將永遠生活在我的心裡。什麼時候能夠和你再見呢?我們還能夠再見嗎?……可是,我期待著。我要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如果真能有這一天,出現在我的生命的進程中,那,我該是多麼幸福呵!……朋友,但願我們能夠再見吧!保重,你堅強的鬥志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

    信寫好了,道靜讀了又讀。此刻,她捧著的信,彷彿不是她寫給盧嘉川的,而是盧嘉川衝破萬重困難寄到她手裡的信。她貪婪地讀著自己所寫的信,沉醉在一種異常激越的情緒中,忘掉了包圍著她的陰雲和苦惱。

    「怎麼交給他呢?」在天將破曉的黎明中,她捏著信微微地笑了。確實,這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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