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譜 第一卷 第五節
    老哥兒兩個說著話,走在大車前頭。走到村頭上,嚴志和為了少見到人,沿著村邊的小路繞過去。朱老忠走到嚴家門前一看,還是那座土坯門樓,還是那兩扇白茬子小門,門外還是那片小谷場,谷場上還是那個青石頭小碌碡。離家的時候,這兩棵小楊樹才一丁點,這早晚有冒天雲高了。他背叉著手,在小場上走來走去,捋著嘴上的鬍子,連聲說:「局勢還是那個老局勢,可是大改了樣子,大改了樣子呀!」

    朱老忠這裡瞧瞧,那裡看看,覺得什麼都是新鮮的。一抬頭看見前邊堤上,大楊樹底下站著個老太太,手裡拄著枴杖,翹起下巴向北眺望著。日頭落了,夕陽的紅光映在她的身上,映著千里堤,映著千里堤上的白楊樹。楊樹上一大群老鴉,似有千千萬萬,來回上下左右飛舞,越飛越多,呱呱地叫個不停。朱老忠慢慢走過去,看那老太太花白了頭髮,臉上的皺紋都聳了起來,看輪廓還認得是老祥大娘。他走上長堤,說:「老人家還在這兒站著?太陽下去了,風是涼的,別叫晚風摸著了!」他想:說不定老人家有多麼想志和呢?

    老奶奶早在千里堤拐角的地方呆了半天,掐指計算老伴走了幾年,兒子走了幾天。如今年紀老了,中年失掉丈夫,老年失去兒子,給她帶來了多大的愁苦啊!當朱老忠走到跟前,她瞇縫起眼睛看著,老半天才問:「你是誰?」

    朱老忠打起笑臉,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把嘴頭對在她的耳朵邊上,說:「我是虎子!」

    老奶奶睖睜起眼睛,呆了一會才說:「你是哪個虎子?」她又想起,幾年以前聽得有人說過:「朱虎子死在關東了!」她怕目前是個夢境。

    朱老忠抖動她的兩隻手,跺起腳笑著說:「我是朱老鞏那個兒子,小虎子!」

    老人聽了這句話,慢慢抬起頭來望著青天,兩條腿顫顫巍巍,重複地說:「虎子?虎子?」她凝著眼神,極力想從腦筋裡回憶起朱老忠幼時的相貌,有抽半袋煙的工夫。她搖晃搖晃腦袋,顫著嘴唇牽動得面皮抽搐,一時心酸,說不出話來。又停了老半天,把枴杖望旁邊一扔,搶上兩步,把兩隻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皺起眉眼仔細認了認,說:「虎子,虎子,不認得了!不認得了!」說著,眼淚就像流泉,從眼窩裡冒出來。說:「苦命的孩子,你可回來了!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連個書信也不捎來。你娘雖然死了,你爹也不在了,可是老親近鄰也還想念你呀!也不來個信。說實在話,我以為朱家門裡這就算絕後了。你回來了,活該朱家不絕後。」

    朱老忠聽得說,噗通地跪在老奶奶跟前,說:「大娘!大娘!你別說了,你別說了,兒心裡難受!」

    老奶奶說:「你難受?這些年不論黑天白日,一想起老鞏兄弟,就像摘我的心!為了想念出外的人們呀,這些年來,像熬燈油一樣,把我老婆子的心血都熬干了。」又放聲大哭起來,說:「咳!孩子不是好走的!」說著,顫動著嘴唇抽咽起來。

    朱老忠瞇縫起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拍著老奶奶膝蓋說:「大娘!我回來了,這還不好嗎?你別哭了!」

    老人撩起衣襟,擦著眼淚說:「哭哭好,哭哭好啊,哭哭心裡靜便些。」說著,她彎下腰扶起朱老忠,兩隻眼睛盡盯著他。

    朱老忠和老奶奶在堤上說著話,嚴志和也在堤下頭站著。向前不是,不向前不是,心上麻搭搭的。老奶奶看堤坡下頭站著個人,轉過頭去問:「那是誰呀?」

    朱老忠說:「是志和呀!」

    一說是志和,她心上像有一缸眼淚,同時湧了出來。撒開嗓子大罵:「志和!你回來幹嗎?自己個兒闖蕩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給誰呀?」

    朱老忠也說:「你出門就該跟老人家說一聲。」

    老奶奶說:「他自小兒肉死,成天價碌碡軋不出屁來!還跟我說呢?」

    嚴志和紅了脖子臉,走上千里堤,拾起枴杖說:「我一時心上轉不過軸來,抬起腿就走了。」說著,嘻嘻笑了。

    老奶奶見嚴志和上了堤,連哭帶喊:「咳!我跌死在這裡吧!」說著,斤斗趔趄地從堤坡上跑下來。朱老忠怕老人摔倒,連連說:「志和,志和,快快架著!快快架著!」

    朱老忠和嚴志和,一人架著老奶奶一條胳膊。老人楞著眼看了看志和,又扭過頭看了看朱老忠。走回來一進門,貴他娘和大貴二貴在院裡階台上坐著。朱老忠說:「快來,見見我大娘!」

    老奶奶見了貴他娘,擦去眼淚轉悲為喜。走前兩步,仔細瞧了瞧,心裡說:「人兒長得挺乾淨,就是腳大點兒。」又看了看孩子們,連聲說好。轉過臉來對朱老忠說:「好!孩子也好,大人也好!」

    朱老忠點頭笑著說:「你老人家看著好,我心裡就高興。」

    老奶奶說:「一個個五大三粗的。好,好啊!死王八羔子們,淨想叫咱滿門絕後,咱門裡人更多了!」

    小院裡還是那三間土坯小北屋,年代遠了,屋簷上生了綠苔,階前栽了一棵小香椿樹。西邊一間小棚子,棚子裡盛著幾件農器傢俱,和一些爛柴禾什麼的。

    老奶奶親手幫助濤他娘,在堂屋裡搭制飯菜。叫運濤從西鎖井打了酒來。上燈時分,飯菜搭制停當。濤他娘走進裡屋,掃了掃炕,搬上吃飯桌,點上個小油燈。老奶奶說:「來!

    屋裡吃飯!」

    朱老忠和貴他娘扶著老人走進屋裡,老奶奶見貴他娘進屋子門的時候低了一下頭,笑著說:「咳!你看,窄房窄院,著實茅草啊!」

    朱老忠說:「再茅草也是咱自己的家,一進家門,就覺得渾身熱糊。」

    走進屋裡,朱老忠和貴他娘把老人扶到炕上,坐在正中間,他倆坐在兩旁。濤他娘端上菜來:炒雞蛋、醃雞蛋、蘿蔔絲、蘿蔔片……大碗小碟擺了一桌子。

    貴他娘說:「就夠麻煩你們了,還弄這麼多菜?」老奶奶在燈下笑花了眼睛,舉起筷子說:「也沒什麼好菜,莊稼百事。來吧,吃啊!」說著,眼睛看著朱老忠,手上點著筷子。

    嚴志和給朱老忠滿上一盅酒,也給自己斟上一盅。朱老忠端起酒杯說:「來,大娘,三十年不見,一塊喝一盅酒吧!」

    老奶奶說:「呿!我可沒喝過酒。嗯,虎子,吃啊!」她親手把筷子遞到朱老忠手裡,又問:「他小弟兄們呢?」

    一忽兒四個小伙子一齊走進來。二貴爬到炕上,鑽在娘的懷裡。江濤坐在奶奶一邊,運濤叫大貴跨上炕沿,自己在炕沿底下站著。朱老忠瞧了瞧江濤,說:「怎麼這孩子長得這麼俊氣!」

    貴他娘緊跟著說:「人家他弟兄們都是長得瘦眉窄骨兒,完全不像大貴一路孩子們,粗粗拉拉的!」

    朱老忠把江濤攔在懷裡,拽起手掌看了看,說:「這孩子聰明,將來長大了,一定是把能幹的手。」

    老奶奶問:「怎麼看得出來,你還會看手相兒?」

    朱老忠說:「不是我會看手相,我看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叫他多念幾年書吧!」

    老奶奶說:「江濤唸書可上心哩,珠算也學會了九歸架兒。」老奶奶今天見到這麼多兒孫,坐在她的炕頭上,飯吃得多,人也清爽了。瞇細起眼睛,歪起頭兒問:「虎子!這些個年來,你是怎麼闖過來的?」

    朱老忠把離開鎖井鎮以後,三十年的遭遇說了一遍,一邊說著,直覺心酸。孩子們聽了這淒慘的往事,也停住筷子楞著。

    老奶奶說:「咳!受了苦啊!出去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回來下巴上鬍子老長了。吃呀!」她夾了一塊醃雞蛋,放在朱老忠碗上,又用筷子點點,說:「孩子!吃呀!」

    朱老忠說:「在關東三十年,這心老像是在半空裡吊著。一回到家裡,坐在你老人家跟前,心上要多踏實有多踏實。」

    老奶奶說:「你走的時候不是好走的,我多咱想起來,就心酸得不行!」

    一談起他離家時的情景,朱老忠額上沁出汗珠,出氣也粗了。解開懷襟露出胸膛來,伸了伸胳膊,問:「大娘!我那老姐姐呢?」

    老人聽了這句話,停止了吃飯,瞇縫了一會眼睛,無聲地掉出淚珠,說:「那早晚你前腳走了,後腳她跳在這滹沱河裡自盡了!」說著,又哭起來。

    朱老忠聽到這裡,瓷著眼珠,盯著燈苗晃動,半天不說一句話。姐姐年輕時的容貌,又現在他的眼前。

    老奶奶說:「咳!真是虎狼世界呀,這早晚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是不容易著哪!」

    江濤孩子雖小,卻容易受感動,瞪起兩隻大眼睛,攥住拳頭說:「這不是活欺侮人嗎?那就不行!」

    運濤悄悄地斜了他一眼,說:「不行,又有什麼辦法,世界上都是人家的。」

    嚴志和說:「叫他們鬧得咱一家子人東逃西散,這筆帳一輩子算不完!」

    老奶奶翹起嘴唇,罵:「天雷劈他們髒王八羔子!」

    這件事情,濤他她不知聽嚴志和說過多少遍。今天聽到這裡,也止不住的抽泣。老奶奶睒起眼睛,顫著嘴唇說:「苦命的孩子們,命苦啊!我不願告訴你,那是個好閨女呀!」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她才想張嘴打問嚴老祥的消息,朱老忠不願傷老人家的心,忙抬起頭來,換了個話題,說:「看起來,叫江濤多念幾年書吧,咱就是缺少唸書人哪!幾輩子看個文書借帖都遭難。這就是咱受欺侮的根苗!」

    朱老忠講著,嚴志和在一邊聽,這些事的來龍去脈他都知道,低著頭不說什麼,心裡卻翻絞得難受。他說:「運濤還說送他去城裡念幾年書。唉!官司打輸了,日月困難,供給不起他。」

    朱老忠說:「不要緊,志和!有個災荒年頭,大哥幫著。你院裡巴結個唸書人,我院裡念不起書,將來我叫大貴去當兵,這就是一文一武。說知心話,兄弟!他們欺侮了咱受苦人幾輩子,到了咱這一代,就不能受一輩子窩囊氣了。可是沒有拿槍桿子的人,哪裡能行!你看大財主們的孩子,不是上學堂,就是入軍隊。」

    嚴志和說:「好,吃糠咽菜地干唄!」

    朱老忠搖搖頭說:「不,咱有兩條腿能跑踏,有兩隻手能做活。有人說吃糠咽菜是窮人的本分,依我來看,那就是沒有出息!」

    老奶奶忽扇著右手說:「是這麼回事,孩子們,跟著你大伯學!」

    嚴志和也說:「任憑大哥安排。」

    當一家人都低下頭吃飯的時候,老奶奶揚起頭,停住筷子想,又瞇細著眼睛說:「老忠!我也問你個話兒。」

    朱老忠笑著說:「你問我大爹的事,是唄?」

    老奶奶噗嗤地笑了,說:「你怎麼知道?」

    朱老忠說:「我猜你早就該問呢!」他又把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最後說:「我還跟志和說,咱打個書子去問問。」老奶奶說:「敢情那麼好,快寫個信問問。」一行說著,不住嘴地咯咯地笑個不停。

    喝完了酒,吃完了菜,又端上玉米面窩窩、雜麵湯,還有蔥花兒炸辣椒。碗上冒著熱氣,雜面的香味蒸騰了滿屋子,一家子人都吃得飽飽的。後來話題又轉到嚴老祥身上,老奶奶立刻逼著運濤去買信封信紙,寫信探問爺爺的消息。

    朱老忠還鄉的消息,傳遍了東鎖井鎮。當天晚上,朱老星、朱全富……一些個小時候的朋友們,不等吃完飯,都端著飯碗跑了來。大傢伙兒說說笑笑地抽著煙說話,直坐到半夜。朱老忠把帶回來的關東煙葉、日本香皂送給他們,做為久別重逢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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