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正文 第一一一章 抵罪
    正文第一一一章抵罪維爾福先生看見稠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閃開著一條路。

    極度的慘痛會使別人產生一種敬畏,即使在歷史中最不幸的時期,群眾第一個反應總是對一場大難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

    有許多人會在一場動亂中被殺死,但罪犯在接受審判時,卻極少受到侮辱。所以維爾福安全地從法院裡的旁聽者和軍警面前走過。他雖然已認罪,有他的悲哀作保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是用理智來判斷,而是憑本能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偉大的人就是那種最富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們的表情當作一種完美的語言,而且有理由以此為滿足,尤其是當那種語言符合實際情況的時候。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是難於形容的。一種極度的亢奮,每一條神經都緊張,每一條血管都鼓起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著痛苦的宰割,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憑著習慣走出法庭,他拋開他法官的長袍,——並不是因為理應如此,而是因為他的肩膀不勝重壓,像是披著一件飽含痛苦的尼蘇斯的襯衫一樣〔尼蘇斯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物,因誘拐大力士赫克裡斯之妻被赫克裡斯以毒箭射死。赫之妻遵尼蘇斯的遺言,把丈夫的襯衣用這怪物的血浸過,赫克裡斯穿上後因此中毒,苦惱不堪,卒致自殺。——譯注〕。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道賓路,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裡,親自打開車門,搖醒那瞌睡的車伕,然後摔倒在車座上,停在那裡,他向聖·奧諾路指了一指,馬車便開始行駛了。他這場災禍好像全部重量似乎都壓在他的頭上。那種重量把他壓垮了。他並沒有看到後果,也沒有考慮,他只能直覺地感到它們的重壓。他不能像一個慣於殺人的冷酷的兇手那樣理智地分析他的處境。他靈魂的深處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說,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上帝呀!上帝呀!」在這將臨的災禍後面,他看見上帝。馬車急速地行駛著。在車墊上不停地晃動著的維爾福覺察背後有一樣東西頂住他。他伸手去拿開那樣東西,那原來是維爾福夫人在車子裡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閃電那樣喚起他的回憶,——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像是一塊燒紅的鐵在烙他的心一樣。在過去這一小時內,他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惡。現在,另一個可怕的東西突然呈現在頭腦裡。他的妻子!他曾以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的身份對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著悔恨恐怖的煎熬,受著他義正詞嚴的雄辯所激起的羞恥心的煎熬。

    她,一個無力抵抗法律的可憐的弱女子,——她這時也許正在那兒準備死!自從她被宣判有罪以來,已過去一個鐘頭了。

    在這個時候,她無疑地正在回憶她所犯的種種罪行,她也許正在要求饒恕她的罪行,或許她在寫信給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饒恕她,維爾福又慘痛和絕望地呻吟了一聲。

    「啊!」他歎道,「那個女人只是因為跟我結合才會變成罪犯!我身上帶著犯罪的細菌,她只是受了傳染,像傳染到傷寒、霍亂和瘟疫一樣!可是,我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們可以逃走,離開法國,逃到世界的盡頭。我對她提到斷頭台!萬能的上帝!我怎麼竟敢對她說那句話!噢,斷頭台也在等著我呢!是的,我們將遠走高飛,我將向她承認一切,我將天天告訴她,我也犯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練蛇的結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恥辱也許會減輕她的內疚。」於是維爾福猛力打開車廂前面的窗口。「快點!快點!」

    他喊道,他喊叫時的口吻使那車伕感到象觸了電一樣。馬被趕得驚恐萬分,飛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維爾福反覆念叨,「是的,那個女人不能死,應該讓她懺悔,撫養我的兒子,我那可憐的孩子,在我不幸的家裡,除了那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他才變成一個罪人的。一個母親只要還愛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會壞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她會懺悔的。誰都不會知道她犯過罪,那些罪惡是在我的家裡發生的,雖然現在大家已經懷疑,但過些時候就會忘記,如果還有仇人記得,唉,上帝來懲罰我吧!我再多加兩三重罪也沒什麼關係?我的妻子可以帶著孩子和珠寶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許還可以活得很幸福,因為她把愛都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了。」於是檢察官覺得他的呼吸也比較暢通了。

    馬車在宅邸院子裡停住。維爾福從車子裡出來,他看出僕人們都很驚奇他回來得這樣早。除此之外他在他們的臉上再看不出別的表情。沒有人跟他說話,像往常一樣他們站在一邊讓他過去。當他經過諾瓦蒂埃先生房間時,他從那半開著的門裡看見了兩個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誰在拜訪他的父親,他匆匆地繼續向前走。

    「啊,沒事」,當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間去的樓梯時,他說,「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他隨手關攏樓梯口的門。「不能讓人來打擾我們,」他想,「我必須毫不顧忌地告訴她,在她面前認罪,把一切都告訴她」。他走到門口,握住那水晶門柄,門卻自行打開了。「門沒關!」他自言自語地說,「很好。」他走進愛德華睡覺的那個小房間,孩子白天到學校去上學,晚上和母親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間裡看了看。「不在這兒,」他說,「她在自己的房間裡。」他衝到門口,門關著。他站在那兒渾身打哆嗦。「愛蘿綺絲!」他喊道。他好像聽到傢俱移動的聲音。「愛蘿綺絲!」他再喊。

    「是誰?」他要找的女人問道。他覺得那個聲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開門!」維爾福喊道,「開門,是我。」

    不管他的怎樣請求,不管他的口氣讓人聽上去多麼痛苦,門卻依舊關著。維爾福一腳把門踹開。在門口裡面,維爾福夫人直挺挺地站著,她的臉色蒼白,五官收縮。恐怖地望著他。「愛蘿綺絲!愛蘿綺絲!」他說,「你怎麼啦?說呀!」

    那年輕女子向他伸出一隻僵硬而蒼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閣下!」她聲音嘶啞,喉嚨好像隨時都可能被撕裂。

    「你還要怎樣呢?」說著她摔倒在地板上。

    維爾福奔過去抓住她的手,痙攣的那隻手裡握著一隻金蓋子的水晶瓶。維爾福夫人自殺了。維爾福嚇瘋了,他退回到門口,兩眼盯住那屍體。「我的兒子呢!」他突然喊道,「我的兒子在哪兒?愛德華!愛德華!」他衝出房間,瘋狂地喊著,「愛德華!愛德華!」他的聲音不勝悲慟,僕人們聽到喊聲都跑了上來。

    「我的兒子在哪兒?」維爾福問道,「帶他離開這座房子,不要讓他看見——」

    「愛德華少爺不在樓下,先生。」僕人答道。

    「那麼他可能在花園裡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時前派人來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間裡去了,以後就沒有下樓來過。」

    維爾福的額頭上直冒冷汗,他的雙腿發抖,各種不祥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亂轉。「在維爾福夫人的房間裡?」他喃喃地說,妻子的房間,在裡面他不能來看不幸的妻子的屍體。要喊愛德華,他一定會在那變成墳墓的房間裡造成回音。似乎不應該說話打破墳墓的寧靜。維爾福覺得自己的舌頭已經麻木了。「愛德華!」他口吃地說,「愛德華!」沒有回音。如果他到母親的房間裡沒有再出來,他又會可能在哪兒呢?他踮著腳走過去。維爾福夫人的屍體橫躺在門口,愛德華一定在房間裡面。那個屍體似乎在看守房門,眼睛瞪著,臉上分明帶著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譏諷的微笑。從那打開著的門向裡過去,可以看見一架直立鋼琴和一張藍緞的睡榻。維爾福向前走了兩三步,看見他的孩子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發出一聲歡喜的喊叫,好像透入那絕望黑暗的深淵。他只要跨過那屍體,走進房間,抱起他的孩子,帶他遠走高飛就行了。

    維爾福已不再是那個精明近於深謀遠慮的上層人物了,現在他是一隻受傷將死的老虎,他的牙齒已被最後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現實,他只怕鬼。他跨過屍體,好像那是能把他吞噬的一隻火爐。他把那孩子抱在自己的懷裡,摟著他,搖他,喊他,但那孩子並不回答。他嘴唇去親那孩子的臉頰,孩子是冰冷慘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心臟已不再跳動了,孩子死了。一張疊著的紙從愛德華的胸口上落下來。維爾福如同五雷轟頂,雙腿一軟跪下來,孩子從他麻木的手上滑下來,滾到他母親的身邊。維爾福拾起那張紙,那是妻子的筆跡,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一個好母親,為了我兒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一個罪人。一個好母親是不能和她的兒子分離的。」

    維爾福無法相信他的眼睛,無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屍體爬過去,像一隻母獅看著它死掉的小獅子一樣。悲痛欲絕地喊道,「上帝啊!」他說,「上帝永在啊!」那兩具死屍嚇壞了他,他不能忍受兩具屍體來填充寂靜。直到那時,他被一中絕望和悲痛著。悲痛力大無比,而絕望使他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勇氣。現在,他站起來,但他的頭低著,悲哀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甩了甩那被冷汗潤濕的頭髮,決定去找他的父親,他從沒對任何人表示過憐憫,但現在他要找一個人來聽他訴苦,他要找一個來聽他哭泣。他走下樓梯,走進諾瓦蒂埃的房間。那老人正用他所能夠表現出的最親熱的表情在傾聽布沙尼神甫說話,布沙尼神甫仍像往常一樣冷淡平靜。維爾福一看見那長老,便把手按在前額上。他記得他曾在阿都爾那次晚宴後去拜訪過他,也記得長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這座房子裡來過。「你在這兒,閣下!」他歎道,「你怎麼總是伴隨死神一起來呢?」

    布沙尼轉過身來,看著檢察官變了形的臉和他眼睛裡那種野蠻的凶光,他知道開庭的那齣戲已經收場了,但他當然不知道發生了別的事情。「我以前曾來為你的女兒祈禱過。」他答道。

    「但你今天來做什麼?」

    「我來告訴你:你的債已經償還得夠了,從此刻起,我將祈禱上帝像我一樣的寬恕你。」

    「上帝呀!」維爾福神情慌張的喊道,「你不是布沙尼神甫!」

    「是的,我不是,」長老拉掉他的頭髮,搖一遙頭,他的黑髮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兩旁。

    「你是基督山伯爵!」檢察官帶著驚呆的神情喊道。

    「你說得並不全對,檢察官閣下,再仔細想一想。」

    「你是在馬賽第一次聽到我的聲音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與聖·梅朗小姐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好好想一想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督山?你就是那個躲在幕後與我不共戴天的死對頭!我在馬賽的時候一定得罪過你。哦,該我倒霉!」

    「是的,你說得對,」伯爵把雙手交叉在寬闊的胸前,說,「想想吧,仔細想想吧!」

    「但我怎樣得罪了你?」維爾福喊道,他的腦子正在那既非幻夢也非現實的境地徘徊在理智和瘋狂之間,——「我怎樣得罪了你?告訴我吧!說呀!」

    「你是誰,那麼你是誰?」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裡的一個可憐的人的陰魂。那個陰魂終於已從他的墳墓裡爬了出來,上帝賜他一個基督山的面具,給他許多金珠寶貝,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認出他。」

    「啊!我認出你了!我認出你了!」檢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愛德蒙·唐太斯!」

    「你是愛德蒙·唐太斯!」維爾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麼到這兒來。」於是他拉著基督山往樓上走。伯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他的心裡也料到發生了某種新的災難。

    「看吧,愛德蒙·唐太斯!」他指著他妻子和孩子的屍體說,「看!你的仇報了嗎?」

    基督山看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把報復的權利用得過了頭,他已沒有權利說「上帝助我,上帝與我同在。那句話了。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撲到那孩子的屍體上,撥開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脈搏,然後抱著他衝進瓦朗蒂娜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我的孩子!」維爾福喊道,「他搶走了我的孩子!噢,你這壞蛋,你不得好死!」他想去追基督山,但像是在做夢一樣,他的腳一步也動不得。他拚命睜大眼睛,眼珠像是要從眼眶裡突出來似的。指甲扎進了胸膛上,被血染紅了;他太陽穴上的血管脹得像要爆裂開來似的,他頭腦發熱。幾分鐘,他已經沒有了理智,接著,他大叫一聲,爆發出一陣大笑,衝下樓梯去了。

    一刻鐘以後,瓦朗蒂娜的房間門開了,基督山走出來。他的眼光遲鈍,臉上毫無血色,他那表情一向寧靜高貴的臉由於悲哀而神色大變,他的臂彎裡抱著那個已經無法起死回生的孩子。他單腿跪下,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親的旁邊,然後他走出房間在樓梯上遇到一個僕人,「維爾福先生在哪兒?」他問僕人。

    那個僕人沒吭聲,指了指花園。基督山走下樓梯,向僕人所指的那個方向走過去,看見維爾福被他的僕人圍在中間,他的手裡拿著一把鏟子,正在瘋狂地挖著泥土。「這兒沒有!」

    他喊道。於是他再向前面走幾步,重新再挖。

    基督山走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閣下,你的確失去了一個兒子,但是——」

    維爾福打斷他的話,他聽不懂,也根本聽不到。「噢,我會找到他的!」他喊道,「你們都哄我,說他不在這兒,我會找到他的,一定得找下去!」

    基督山恐慌地往後退去。「噢!」他說,「他瘋啦!」像是怕那座受天詛咒的房子的牆壁會突然倒塌似的,他跑到街上,第一次他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權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噢,夠啦,——夠啦,」他喊道,「快去把最後的一個救出來吧。」

    一回到家,他就遇到莫雷爾正像一個幽靈似的在他的客廳裡來回徘徊。「準備一下吧,馬西米蘭。」伯爵帶著微笑說,「我們明天離開巴黎。」

    「你在這兒沒有別的事要幹?」莫雷爾問。

    「沒有了,」基督山答道,「上帝寬恕我,也許我已經做得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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