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十五章三十四號和二十七號那些被遺忘了的犯人在地牢裡所受的各種各樣的痛苦唐太斯都嘗到了,他最初很高傲,因為他懷有希望並自知無罪,然後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冤枉來,這種懷疑多少證實了監獄長認為他是精神錯亂的這一看法,他從高傲的頂端一交跌了下來,他開始懇求,不是向上帝懇求,而是向人懇求。卻等到這個不幸的人,他本該一開始便尋求主的庇護的,但他卻等到希望都破滅了以後才寄希望於上帝。
唐太斯懇求他換一間單房,因為不管怎麼說,換動一次,總是一次變動,可以使他發洩一點煩悶。他請求允許他散步,給他一點書和手工。結果什麼都沒滿足,那也沒有關係,他還是照樣的要求。他努力使自己和新來的獄卒講話,雖然他可能比以前的那個更沉默寡言,但是,對一個人講話,即使對方是個啞巴,也是一種樂趣。唐太斯講話的用意是要聽聽他自己的聲音,他也曾嘗試自言自語,但他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在他入獄以前,每當想到這樣一些犯人聚集在一起,他們中有賊,有流浪漢,有殺人犯,心中便不禁要作嘔。而現在他卻希望和他們在一起,以便除了看到那不和他講話的獄卒以外,還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面孔,他羨慕那些穿著囚衣,繫著鐵鏈,肩上釘著記號的苦工。充當苦工的囚徒能呼吸到外面新鮮的空氣,又能互相見面,他們是非常幸福的。他懇求獄卒為他找個同伴,哪怕是那個瘋神甫也好。
那個獄卒,縱然因為看慣了許多受苦的情形而心腸硬了些,但畢竟是個人。在他內心深處,也常常同情這個如此受苦的不幸的青年,於是他把三十四號的要求報告給了監獄長。但後者卻審慎得像個政治家,竟以為唐太斯想結黨或企圖逃跑,所以拒絕了他的請求。唐太斯已盡了一切努力,他終於轉向了上帝。
所有那些久已忘記的敬神之念此時都回憶起來了。他記起了母親所教他的禱告,並在那些禱告裡發現了一種他以前從未意識到的意義。因為在順境中,禱告似乎只是字語的堆積,直到有一天,災禍來臨後,他那祈求上蒼憐憫的話,才顯得非常的崇高!他禱告,並非出自熱誠,而是出自仇怒。他大聲地禱告,他已不再怕聽到他自己的聲音了。然後他陷入了一種神志恍惚的狀態。他似乎看到上帝在傾聽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他把他一生的行為都獻到萬能的主的面前,訴說他所願意去做的種種事情,並在每一次禱告地結尾引用這樣一句話而這句話向上帝請求時常用而向人請求時更常用,「請寬恕我們的罪惡,像我們寬恕那些罪於我們的人一樣。」儘管作了這種最誠懇的禱告,唐太斯卻依舊還是名犯人。
漸漸地,心頭充滿了陰鬱。他很單純,又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所以,在他那孤獨的地牢裡,憑他自己的想像無法重新喚回那些已經逝去的年代,復活那些已經滅亡了的民族,無法重建那些被想像渲染得如此宏偉廣大,像馬丁的名畫裡所描繪得那樣被天火所照耀,在我們眼前而已消逝了古代城市。他無法做到這一點,他過去的生命短暫,目前很陰鬱,未來的又很朦朧。十九年的光太微弱了,無法照亮,那無窮盡的黑暗!他沒有消悶解愁的方法。他那充沛的精力,本來可以借追溯往事來活躍一下,現在卻被囚禁了起來,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鷹一樣。他只抓住了一個念頭,即他的幸福,那被空前的動運所不明不白地毀滅了的幸福。他把這個念頭想了又想,然後,像但丁的地獄裡的烏哥裡諾吞下羅格大主教的頭顱骨似的把它囫圇吞了下去。
竭力的自製以後狂怒。唐太斯用自己的身體去撞監獄的牆,嘴裡對上帝大聲咒罵著,以致他的獄卒嚇得對他望而卻步。他把憤怒轉嫁到他周圍的一切上,他洩怒於自己,洩怒於那來惹他的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如一粒沙子,一根草,或一點氣息,維爾福給他看的那封告密信在他的腦海裡重新浮現出來,一行似乎是用火紅的字母寫在牆上一般。他對自己說,把他拋入這無限痛苦的深淵裡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天的報應。
他用他所能想像得出的種種最可怕的酷刑來懲罰這些不明的迫害者,但覺得一切酷刑都不夠厲害,因為在酷刑之後接著就是死亡,而死了以後,即使不是安息,至少也是近於安息的那種麻木狀態。
由於老是想著死就是安息,由於想發明比死更殘酷的刑罰,他開始想到了自殺。真是不幸,處於痛苦中的他竟又有了這種念頭!自殺之念頭就像那死海,肉眼看來似乎很風平浪靜;但假如輕率地冒險去投入它的懷抱,就會發現自己被陷在了一個泥沼裡,愈陷愈深被吞進去。一旦陷進去,除非是上帝之手把他從那裡拉出來,否則就一切都完了,他的掙扎只會加速他的毀滅。但是,這種心靈上的慘境卻沒有先前的受苦和此後的懲罰那樣可怕。這也是一種慰藉,這種慰藉猶如使人只看見深淵張開的大口,而不知底下是一片黑暗。
愛德蒙從這個念頭上獲得了一些安慰。當死神就要來臨的時候,他一切的憂愁,一切痛苦,以及伴隨著憂愁痛苦而來的那一連串妖魔鬼怪都從他的地牢裡逃了出去。唐太斯平靜地回顧著自己過去的生活,恐懼地瞻仰他的未來,就選擇了那兒似乎可以給他作一個避難所。
「有時候,」在心裡說,「在我遠航的時候,當我自由自在,身強力壯,指揮著別人的時候,我也曾見過天空突然佈滿了陰雲暴怒地吐著白沫,波濤翻滾,天空中像有一隻大怪鳥遮天蔽日而來。那時,我覺得我的船隻是一個不起作用的藏身之處,它像是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大風暴來臨之前顫抖著,震盪著。不久,浪潮的怒吼和尖利的岩石向我宣佈死亡即將來臨,那時,很害怕死亡,於是我以一個男子漢和一個水手的全部技術和智慧與萬能的主抗爭。我之所以那樣做,因為那時我處在幸福之中,挽回了生命就是挽回了歡樂,我不允許那樣的去死,不願意那樣的去死,那長眠在岩石和海藻所築成的床上的景像是很可怕的,因為我不願意自己這個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模樣創造出來的人去餵海鷗和烏鴉。但現在不同了。我已經失去了使我為之留戀的生命中的一切,死神在向我微笑,邀我去長眠。我是自願去死的。我是精疲力盡而死的。就好像在那幾天晚上,我繞著這個地牢來回走了三千遍以後帶著絕望和仇怒睡去一樣。」
一旦有了這種念頭,他就比較平靜、溫和了。他盡力把他的床整理好,只吃很少東西,睡很短一點時間,並發覺這樣生活下去也可以,因為他覺得他能愉快地把生存拋開,像拋掉一件破舊的衣服一樣。他有兩種方法可以死:一是用他的手帕掛在窗口的柵欄上吊死,一是絕食而死,但前面這個計劃使他感到厭惡。唐太斯一向厭惡海盜,海盜被擒以後就是在帆船上吊死的,他不願意採用這種不光彩的死法。他決定採用第二種辦法,於是,當天就實施起來了。入獄以來差不多已過去四年了,在第二年的年底,他又忘了計算日期,因為從那時起他覺得巡查員已拋棄了他。
唐太斯說過:「我想死。」並選定了死的方法,由於怕自己改變主意,他便發誓一定要去死。「當早餐和晚餐拿來的時候,」他想道,「我就把它倒出窗外,就算已經把它吃了。」
他按設想要做的那樣去做了,把獄卒每天給他送來的兩次食物從釘著柵欄的窗洞裡倒出去,最初很高興,後來就有點猶豫,最後則很悔恨。只因那誓言才使他有力量繼續這樣做下去。過去,人一看到這此食物就噁心,現在由於飢餓難忍,看到這些食物覺得非常可口的,有幾次,他整小時的把盤子端在手裡,凝視著那不滿一口的腐肉,臭魚和發霉的黑麵包。神秘的生存本能在他的內心中與他抗爭,並不時地動搖著他的決心,那時,他那間地牢似乎也不像以前那麼陰森了,他也不像以前那麼絕望了。他還年輕,才不過二十四歲,他差不多還有五十年可活。在那樣長的時間裡,誰能斷言不會發生什麼意料不到的事,從而可以打開他的牢門,恢復他的自由呢?他本來自願做丹達露斯,自動絕食的,現在想到這裡,便把食物送到了唇邊;但他又想起了他的誓言,他天性高尚,深怕食言會有損於自己的人格。於是他毅然無情地堅持了下去,直到最後,他連把晚餐倒出窗外去的力氣都沒有了。第二天早晨,他的視覺和聽覺失去了作用;獄卒以為他得了重病,愛德蒙則只想早點死去。
那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愛德蒙覺得精神恍惚,胃痙攣所造成的那種痛苦感消失了,口渴也減輕了,一閉上眼睛,就彷彿見眼前有星光在亂舞,像是無數流星在夜空裡遊戲似的。這就是那個神秘的死之國度裡升起的光!
大約在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愛德蒙突然聽到靠他所睡的這一面牆上發出了一種空洞的聲音。
牢房裡住著許多討厭的小動物,它們常發出一些響聲,他早已習以為常了。可是現在,不知是因為絕食使他的感官更靈敏了呢,還是因為那聲音的確比平常的響,也許是因為在那彌留之際,一切都有了新的意義,總之愛德蒙抬起頭來傾聽了一會兒。這是一種不斷的搔扒聲,像是一隻巨爪,或一顆強有力的牙齒,或某種鐵器在嚙石頭似的。
年輕人雖然已很衰弱,但他的腦子裡卻立刻閃出了那個一切犯人都時刻難忘的念頭——自由!他覺得,似乎上蒼終於憐憫他的不幸了,所以派這個聲音來警告他立刻懸崖勒馬。或許是那些他所摯愛,一刻也不能忘懷的人之中,有一個也在想念著他,正在努力縮短那分隔他們的距離。
不,不!他無疑地是錯了,這只是那些飄浮在死亡之門前的夢幻罷了。
愛德蒙還是聽出了那響聲。它約摸持續了三個小時;然後他聽到一塊東西掉了下來的響聲,接著就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過了幾小時,聲音又響起來了,而且比剛才更近更清晰了。愛德蒙對那種勞動產生了興趣,因為它使他有了個伴兒。
但突然間,獄卒進來了。
一周以前,他下決心去死,四天前,他開始付諸實施以來,愛德蒙就沒有和這個人講過話,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也不回答,當獄卒仔細觀察他時,他就轉過臉去面對著牆壁,但現在獄卒或許聽到這種聲音,要是追查起來,或許會永遠終止這種聲音,從而毀滅了這在他臨終時來安慰他的唯一的一線希望了。
獄卒給他送來了早餐。唐太斯支搖起身子,開始東拉西扯說起話來,什麼伙食太壞啦,地牢太冷啦,抱怨這個,埋怨那個,並故意拉高了嗓門,以便讓獄卒聽得不耐煩,碰巧那天獄卒為他的犯人求得了一點肉湯和白麵包,並且給他送來了。
幸虧獄卒以為唐太斯在講囈語,他把食物放在那張歪歪斜斜的桌子上後,就退了出去……愛德蒙終於又自由了,他又驚喜地傾聽起來。那個聲音又響了,而且現在是這樣的清晰,他可以毫不費力的聽到了。
「不必懷疑了,」他想,「一定是有個犯人在努力求得他的自由。噢,假如我和他一起,可以幫他多少忙呀!」
突然間,他那慣於接受不幸,難於接受歡樂與希望的頭腦裡,那希望之光又被一片陰雲遮住了。他想,這種聲音說不定是監獄長吩咐工人修隔壁那監牢所發出來的。
要確定這一點倒也不難,但他怎麼能冒險去問人呢?要引起獄卒注意那聲音並不難,只要注意觀察他聽聲音時的表情就可得到答案了,但如果用這種方法,說不定會因一時的滿足而出賣了自己寶貴的希望,不幸的是愛德蒙還是這樣的虛弱,以致他無法的思想集中,專想一個問題。
他知道,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使他的思想變清晰些把目光轉向了獄卒給他送來的那盆湯上,並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帶著說不出的舒服之感喝乾了它,然後他又克制住自己不要吃得太多。因為他曾聽人說過,海上遭遇不幸被救起來的人常因心急吞了太多的食物而致死。愛德蒙把那快要送進嘴裡的麵包又放回到了桌子上,回到他床上,他已不再想死了。
不久他就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他又可以思想了,於是就用推理來加強他的思想。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考驗一下,但必須不連累別人。假如這是一個工人,我只要敲敲牆壁,他就會停止工作,並過來查究是誰在敲牆,為什麼要敲牆,由於他是監獄長派來幹活的,所以不久就會重新幹起來。假如,反過來講,這是一個犯人,那我所發出的聲音就會嚇倒他,他會停止工作,直到他認為每個人都睡著了以後才會再動手。」
愛德蒙又一次起身,這次他的腿不抖了,也不再眼花目眩了。他走到地牢的一角,挖下一塊因受潮而鬆動的石片,拿來敲擊那牆壁上聲音聽得最清楚的地方。他敲了三下,第一下敲下去,那聲音就停止了,像是變魔術似的。
愛德蒙留心傾聽著。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牆上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一切都是靜靜的。
滿懷著希望,愛德蒙吃了幾口麵包,喝了一點水,仗著自己良好的體質,他發覺自己已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這一天就在極端的寂靜中度過去了;夜來臨了,但並沒有帶著那聲音同來。
「這是一個犯人!」愛德蒙高興自忖道。
這一夜又在打不破的寂靜中度過去了。愛德蒙一夜沒合眼。
早晨,獄卒又把他的飯送了來,他已經把前一天的都吃了。他吃了這些東西以後便焦急地想再聽到那種聲音,在他的斗室裡轉了又轉,搖搖窗上的鐵柵欄,活動一下他的四肢,使它們恢復那原有的能力,準備應付可能降臨的事變。每過一會兒,他就聽聽那聲音有沒有再來,漸漸地他對那個犯人的審慎感到不耐煩起來,而那個犯人卻猜不到打擾他的原來也是一個像他自己那樣熱切盼望著自由的犯人。
三天過去了,要命的七十二個鐘頭,是一分鐘一分鐘的數過去的呀!
終於在一天晚上,獄卒來作了最後一次的查看,唐太斯又一次把他的耳朵貼到牆上去的,他彷彿聽到石塊之間有一種幾乎察覺不出的響動。他縮身離開牆,在他的斗室裡踱來踱去,以便集中思想,然後又把耳朵貼到老地方去。
不用再懷疑了,那一邊一定在做一件什麼工作,而犯人已發覺了危險,所以比以前更小心地在繼續幹著,已用鑿子代替了鐵桿。
在這個發現的鼓舞之下,愛德蒙決心要幫助那個不屈不撓的勞動者。他先搬開了他的床,因為在他看來,那工作是在床後面那個方向進行著的。他用眼睛尋找一件什麼東西以便可以用來穿透牆壁,挖掘水泥,搬開石塊。
但他什麼也沒看到。他沒有小刀等尖利的工具,雖然他窗上的柵欄是鐵做的,但它非常牢固,他已試過多次了。地牢裡的全部傢俱就是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隻水桶和一個瓦壺。床上有鐵檔子,但卻是旋緊在木架子上的,得用螺絲刀才能把它們取下來。桌子和椅子無法利用,水桶是有柄的,但那柄已被拆掉了。只有一種辦法了,就是把瓦罐打碎,挑一塊鋒利的碎片來挖牆。他把瓦壺摔到了地上,碎成了片。他挑了兩三塊最鋒利的藏到床上草褥子裡,其餘的留在地上。他有整夜的時間可以工作,但在黑暗之中,他幹不了多少,他不久就感覺到工具碰到了某種堅硬的東西。他把床推回去,等待天亮。一有了希望便也有了耐心。
他整夜都聽著那個隱蔽的工作者,那個人在繼續他的挖掘工程。白天來了,獄卒走進來了。唐太斯告訴他,說他在喝水的時候瓦罐從手裡滑下去,摔碎了,獄卒一邊埋怨一邊給他去另外拿了一個,甚至都懶得去打掃那些碎片。他很快就回來了,並叮囑犯人以後要小心一點,然後就走了。
唐太斯無比喜悅地聽到鑰匙在鎖裡格勒地一響。他注意聽著,他注意聽著,直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然後,他急忙拉開自己的床,藉著透進地牢裡來的那點微弱的光線,才發現昨天晚上他挖的是塊石頭而不是石頭周圍的石灰,由於牢內潮濕,石灰一碰就碎。他很高興地看到它竟會自己剝落,當然,那只是一些碎片,但半小時以後,他已刮下了滿滿一把。一位數學家大概可以算出來,這樣挖下去,兩年之內,假如不計那些石頭,就可以掘成一條二十尺長,二尺寬的地道。犯人埋怨自己不該把那麼多時間浪費在禱告和絕望中,而沒有及早開始這項工作,在被關在這裡的六年裡,還有什麼事完成不了呢?
唐太斯接連工作了三天,極其小心地挖掉了水泥層,使石頭露了出來。牆壁是用碎石砌成的,為了使它更堅固,還用粗糙不平的大石塊嵌住其間的空隙裡。他所挖到的就是這樣一塊石頭,他必須把它從石窩裡挖出來。他勉強用他的指甲去挖,但指甲太軟了;至於那瓦罐的碎片,嵌進石縫裡一撬就碎了,經過一小時白費力氣的辛苦以後,他住手了。難道他就這樣剛開頭就停下來,然後什麼也不做地乾等著,等著那位疲倦但也許有工具的鄰居來完成一切嗎?一個想法突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他微笑起來,額頭上的汗也干了。
獄卒給唐太斯送湯來的時候,總是盛在一隻鐵的平底鍋裡的。這只平底鍋還盛著另一個犯人的湯,因為唐太斯曾注意到,它有時是很滿的,有時則是半空的,這是看獄卒是先送給他還是先送給他的同伴而定。這只平底鍋的柄是鐵的,唐太斯情願以他十年的生命來和它交換。
獄卒每次把這只平底鍋裡的東西倒入唐太斯的盆裡以後,唐太斯就用一隻木匙來喝湯,然後洗乾淨,留待第二次再用。當天晚上,唐太斯故意的把盆子放在門旁邊。獄卒進門時腳踩到盆子上,把它踩破了。這一次他不能怪唐太斯了。他固然有錯,不該把它放到那裡,但獄卒走路也該看著點兒。
那獄卒咕噥幾句也就算了。他看了一下四周,想找個東西來盛湯,但唐太斯所有的餐具只有一隻盆子,再無其他可以代替的東西了。
「把鍋留下吧,」唐太斯說,「你給我送早餐來的時候再帶去好了。」這個建議正合獄卒的心意,這可以使他不必上下再多跑一次了。於是他就把平底鍋留了下來。
唐太斯簡直高興極了。他急忙吃了他的食物,又等了一個鐘頭,唯恐獄卒會改變主意又回來,然後,他搬開床,把平底鍋的把手一端插進牆上大石塊和碎石的縫裡,把它當作一條槓桿。他開始撬動,大石塊動了一下,他明白這個主意不錯,一小時以後,那塊大石頭就從牆上挖了出來,露出了一個一尺半見方的洞穴。
唐太斯小心地把泥灰都收攏來,捧到地牢的一個角落裡,上面用泥土把它蓋上。現在他手裡有了這樣寶貴的一樣工具,這是碰巧得來的,或更確切地說,是他巧施計謀得來的,他決定要盡量利用這一夜功夫,繼續拚命地工作。天一亮,他就把石頭放回原處,把床也推回去靠住牆壁,在床上躺下來。早餐只有一片麵包,獄卒進來把麵包放在了桌子上。
「咦,你沒有另外給我拿一隻盆子來。」唐太斯說。
「沒有,」獄卒回答說,「什麼東西都讓你給弄壞。你先是打爛了瓦罐,後來你又讓我踩破了你的盆子,要是所有的犯人都像你這個樣,政府就支付不了啦。我就把鍋留給你,就用這個來盛湯吧,那樣,省得讓你再打碎了碟子。」
唐太斯抬頭望天,在被子裡雙手合十。他對上天讓他保留這一片鐵器比給他留下什麼都更感激。但他也注意到了,那邊的那個犯人已停止了工作。這沒關係,他得加緊工作,假如他的鄰居不來靠攏他,他可以去接近他。他不知疲倦地整天工作著,到了傍晚時分,他已經挖出了十把水泥、石灰和碎石片。當獄卒快要來的時候,唐太斯就扳直了那條鍋柄,把鐵鍋放回了原處。獄卒向鍋裡倒了一些老一套的肉湯,不,說得確切些,是魚湯,因為這一天是齋日,犯人每星期得齋戒三次。要不是唐太斯早就忘了數日子,這本來倒也是一種數日子的方法。獄卒倒了湯就走了。唐太斯很想確定他的鄰居是否真的已停止了工作。他聽了一會兒,一切都是靜靜的,就像過去的三天來一樣。唐太斯歎了一口氣,很明顯的他的鄰居不信任他。但是,他仍然毫不氣餒地整夜工作。兩三小時以後,他遇到了一個障礙物。鐵柄碰上絲毫不起作用,只是在一個平面上滑了一下。
唐太斯用手去一摸,發覺原來是一條橫樑。這條橫樑擋住了,或更貼切地說,完全堵住了唐太斯所挖成的洞,所以必須在它的上面或下面從頭再挖起。那不幸的青年沒料到會遇到這種障礙。「噢,上帝!上帝呵!」他輕聲地說,「我曾這樣誠心誠意地向您禱告,希望您能聽到我的話。你剝奪了我的自由,又剝奪了我死亡的安息,是您又讓我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我的上帝呵!可憐可憐我吧,別讓我絕望而死吧!」
「是誰在把上帝和絕望放在一塊兒說?」一個像是來自地下的聲音說道,這個因隔了一層而被壓低了聲音傳到那青年人的耳朵裡,陰森森的,像是從墳墓裡發出來的。愛德蒙感到頭髮都豎了起來,他身子向後一縮,跪在了地上。
「啊!」他說,「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四五年來,除了獄卒以外,他再沒有聽到過別人講話,而在一個犯人看來,獄卒不能算是個人,他是橡木門以外的一扇活的門,鐵柵欄以外的一道血和肉的障礙物。
「看在上帝的份上,」唐太斯說道,「請再說話吧,雖然你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你是誰?
「你是誰?」那聲音問。
「一個不幸的犯人。」唐太斯回答說,他答話的時候毫不猶豫。
「哪國人?」
「法國人。」
「叫什麼名字?」
「愛德蒙唐太斯。」
「幹那一行的?」
「是一個水手。」
「你到這兒有多久了?」
「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來的。」
「什麼罪名?」
「我是無辜的。」
「那麼別人指控你什麼罪?」
「參與皇帝的復位活動。」
「什麼!皇帝復位!那麼皇帝不在位了嗎?」
「他是一八一四年在楓丹白露遜位的,以後就被押到厄爾巴島去了。你在這兒多久了,怎麼連這些事都不知道?」
「我是一八一一年來的。」
唐太斯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個人比自己多關了四年牢。
「不要再挖了,」那聲音說道,「只告訴我你的洞有多高就得了。」
「和地面齊平。」
「這個洞怎麼遮起來的?」
「在我的床背後。」
「你關進來以後,你的床搬動過沒有?」
「沒有。」
「你的房間通向什麼地方?」
「通向一條走廊。」
「走廊呢?」
「通到天井裡。」
「糟糕!那聲音低聲說道。
「哦,怎麼了?」唐太斯喊道。
「我算錯啦,我計劃裡的這一點缺陷把一切都毀了。設計圖上只錯了一條線,實行起來就等於錯了十五尺。我把你所挖的這面牆當作城堡的牆啦。」
「但那樣你不是就挖到海邊去了嗎?」
「那就是我所希望的。」
「假如你成功了呢?」
「我就跳到海裡,登上附近的一個島上,多姻島或是波倫島,那時我就安全了。」
「你能游那麼遠嗎?」
「上帝會給我力量的,可現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是的,你小心別再挖了。別再干了。聽候我的消息再說吧。」
「至少請告訴我你是誰呀。」
「我是——我是二十七號。」
「那麼你信不過我嗎?」唐太斯說。他似乎聽到從那個無名客那兒傳過來一陣苦笑。
「噢,我是一個基督徒,」唐太斯大聲說,他本能地猜想到這個人是有意要棄他而去。「我以基督的名義向你發誓,我情願讓他們殺了我也不會向劊子手們吐露一點實情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離開,別不和我說話,不然我向你發誓因為我已忍耐到了極限,我會把頭在牆上撞碎的,會懊悔的。」
「你多大了?聽你的聲音像是一個青年人。」
「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因為自從到了這裡以後,我就不曾計算過時間。我所知道的只是當我被捕的時候,我剛滿十九歲,當時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那你還不滿二十六歲!」那聲音輕輕地說,「在這個年齡,是不會做奸細的。」
「不,不,不!」唐太斯喊道,「我再向你發誓,就是他們把我剁成肉醬也不會出賣你的!」
「幸虧你對我這樣說,這樣請求我,因為我就要另去擬一個計劃了,不顧你了,但是你的年齡使我放了心。我會再來找你的。等著我吧。」
「什麼時候?」
「我得算算我們的機會再說,我會打信號給你的。」
「千萬別拋棄我,即使請你到我這兒來,要不就讓我到你那兒去。我們一同逃走,即使我們逃不了,我們也能說話,你談你所愛的人,我談我所愛的那些人。你一定愛著什麼人吧?」
「不,我在這個世界上孤單一人。」
「那麼你會愛我的。假如你年輕,我就做你的朋友,假如你年紀大了,我就做你的兒子。我有一個父親,要是他還活著,該有七十歲啦,我只愛他和一個名叫美塞苔絲的年輕姑娘。我父親沒有忘了我,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但她還愛不愛我,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我會像愛我父親那樣愛你的。」
「很好!」那聲音答道,「明天見。」
這幾個字的語氣無疑是出於誠意的。唐太斯站起身來,像以往做的那樣小心地埋藏了從牆上挖下來的碎石和殘片,把床推回去靠住牆壁。他現在整個兒沉沒在幸福裡了,他將不再孤獨了,或許不久就會獲得自由了。退一步說,即使他依舊還是犯人,他也至少有了一個夥伴,而犯人的生活一經與人分嘗,其苦味也就減少了一半。
唐太斯整天地在他的小單房裡踱來踱去,心裡充滿了歡喜。他有時竟高興得發呆,他在床上坐下來,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每有極輕微的響動,他就會一躍跳到門口去。有幾次,他內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擔憂,唯恐他會被迫同這個他把他當作朋友的人分離。如果發生這種事,他打定了主意,只要獄卒一移開他的床,彎下身來檢查那洞口,他就用他的瓦罐砸碎他的腦袋。這樣他會被處死,但他本來就已經快要憂慮絕望而死了,是這個神妙不可思議的聲音又把他救活了過來。
傍晚時分,獄卒來了,唐太斯已上了床。他覺得這樣似乎可以把那未挖成的洞口保護得更嚴一點。他的眼裡無疑露出了一種奇異的目光,因為那獄卒說,「喂,你又瘋了嗎?」
唐太斯沒有回答。他怕他的聲音會把自己的情緒洩漏出來。獄卒一邊搖著頭一邊退了出去。夜晚降臨了,唐太斯滿以為他的鄰居會利用這寂靜來招呼他,他想錯了。但第二天早晨,正當他把床拖離牆壁時,他聽到了三下叩擊聲,他趕緊跪下來。
「是你嗎?」他說,「我在這兒。」
「你那邊的獄卒走了嗎?」
「走了,」唐太斯說,「他不到晚上是不會再回來的。我們有十二小時可以自由自在的。」
「那麼,我可以動手了?」那聲音說。
「噢,是的,是的,馬上動手吧,我求求你!」
唐太斯這時半個身體鑽在洞裡,他撐手的那一塊地面突然間陷了下去。他趕緊縮回身來,一大堆石頭和泥土落了下去,就在他自己所挖成的這個洞下面,又露出來一個頭,接著露出了肩膀,最後露出了整個人,那個人十分敏捷地鑽進了他的地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