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樓塔第七十七章斯佳麗不知道都柏林竟然這麼近,彷彿在特裡姆才剛坐上火車,都柏林就到了。夏洛特的貼身女傭埃文斯來車站接她,指示一個挑夫幫她搬行李。「請隨我來,奧哈拉太太。」埃文斯說完轉身就走。車站內人潮洶湧,斯佳麗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推擠,才跟得上她。這棟建築是斯佳麗所見過最大、最繁忙的。
但是再繁忙也比不上都柏林街道。斯佳麗興奮地將鼻子貼在馬車玻璃窗上。夏洛特說得沒錯,她會愛上都柏林的。
馬車一下子就停下來。一名穿著華麗制服的侍者扶她下車。她的視線被一輛由馬拖著的街車吸引了。埃文斯碰碰她的手臂。」請這邊走。」
夏洛特坐在她們套房的起居室茶桌後面等她。「夏洛特!」斯佳麗興奮地叫道:「我剛看到一輛有上下層的街車,裡面全塞滿人。」
「午安,斯佳麗。很高興你喜歡都柏林。把外套交給埃文斯,過來飲茶。我們有很多事要做。」
當晚,西姆斯太太與三名助手帶著包在棉布裡的禮服和套裝趕到了。斯佳麗依照命令站著或是走動,西姆斯太太和蒙塔古太太則在一旁討論每件衣服的每個細微之處。晚禮服是一件比一件高雅大方。西姆斯太太不在她身上釘釘縫縫時,她就在大鏡子前自我欣賞。
等女裁縫和她的助手離開後,斯佳麗才突然感到她已精疲力竭了。
夏洛特一提出在套房內用餐的建議,她就欣然同意,然後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別把腰吃撐了,斯佳麗,否則全部衣服又得重新修改一次。」夏洛特警告她。
「別擔心!逛逛商店就消化掉了嘛!」斯佳麗給又一片麵包塗上奶油。「從車站來這裡的路上,我看到至少八個頗有看頭的櫥窗。」
夏洛特暗自竊笑,她將在斯佳麗光顧的每家商店拿到一筆豐厚的佣金。「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盡可稱心地買你的東西。不過只能利用下午時間去,早上時間你得坐著,讓畫家替你畫肖像。」
「真無聊,夏洛特,我要自己的肖像做什麼?我曾經被人畫過一次,我恨極了。把我畫得像蛇一樣醜。」
「我向你保證,這次畫得絕對不會丑。埃爾韋先生是專為女士作畫的畫家,而且這張肖像很重要,非畫不可。」
「好吧,反正你說什麼我都照做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一定不會喜歡的。」
隔天早上斯佳麗被車聲吵醒。天仍是黑濛濛的,但是藉著街燈的光亮,她看見臥室窗口下面四車道的馬路上,各式各樣的運貨、載客馬車轆轆而行。難怪都柏林有這麼寬的街道,她快活地想道,大概全愛爾蘭有輪子的交通工具,都聚集到這裡來了。她用鼻子嗅一嗅,又嗅了一次,我一定精神錯亂了。我聞到了咖啡的味道。
有人叩她的房門。「早餐在起居室裡,」夏洛特說,「準備好就過來吃。我已經把侍者打發走,你只需披上一件晨衣就可以。」
斯佳麗咧地將門打開,差點沒把蒙塔古撞倒。「咖啡!你怎麼知道我想喝咖啡都想瘋了。哦!夏洛特,你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都柏林人也喝咖啡?早知如此,我寧願每天搭火車來這裡吃早餐。」
咖啡的滋味甚至比聞起來還香。幸好夏洛特喜歡喝茶,因為整壺咖啡都被斯佳麗喝光了。
然後她乖乖地穿上夏洛特從一隻箱子裡取出來的絲襪和連衫褲。
她感覺相當奇怪。輕薄光滑的內衣與她從小穿到大的麻料或棉料內衣,截然不同。她把羊毛晨衣緊緊裹在身上,這時埃文斯帶了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女人進來。「這位是賽拉芬娜,」夏洛特說。「她是意大利人,聽不懂她的話沒關係,她要替你梳理頭髮,你只需靜靜地坐著,讓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就行。」
她似乎跟我的每根頭髮都有話聊,斯佳麗坐了近一個鐘頭後心想。
她的脖子已僵硬了,而她根本搞不清楚這個女人在她頭上做了些什麼。
夏洛特讓她坐在起居室的窗邊,那裡的晨光很強。
西姆斯太太和她的助手則和斯佳麗一樣,一臉的不耐煩。她們已經等了二十分鐘。
「好了!」賽拉芬娜說。
「很好。」蒙塔古太太說。
「現在可以動手了吧!」西姆斯太太說。
西姆斯太太手上捧著那件禮服,外面包著一層棉布,她的助手掀去棉布,斯佳麗驚喜地倒抽一口氣。白色緞子在日光下熠熠發亮,日光也使銀色刺繡閃閃發亮,宛如是個有生命的東西。真是一件神奇的禮服。
斯佳麗站起來,伸手欲摸。
「先戴手套,」西姆斯太太命令道。「否則每根手指都會留下指痕。」
斯佳麗看到女裁縫戴著白色小山羊皮手套。她接過夏洛特遞過來的一雙未用過的長手套。手套已往後招並撲了粉,這樣她不必完全伸出手去就可直接套進去。
當她把手套戴上並捋直後,夏洛特熟練地用一枚小銀鈕扣鉤把小鈕扣鉤過扣眼,賽拉芬娜在她頭上罩了一條絲質手中,脫掉她的晨衣,然後西姆斯太太將禮服套進她舉高的手臂,再套到她的身體上。當西姆斯太太在她背後扣扣子時,賽拉芬娜熟練地拿開手中,最後精巧地修理了一下斯佳麗的頭髮。
有人叩門。「時間抓得真準。」蒙塔古太太說。「一定是埃爾韋先生。咱們把奧哈拉太太帶到這裡來,西姆斯太太。」夏洛特領著斯佳麗走到房間中央。斯佳麗聽到夏洛特開門,並低聲說話。我猜她一定在說法語,而且指望我也說法語。不!夏洛特現在對我可是瞭如指掌!
真希望有面鏡子,讓我瞧瞧這件禮服穿在我身上是什麼樣子。
西姆斯太大的助手輕輕敲她的腳趾,她抬起一隻腳,然後抬起另一隻。她無法看到西姆斯太太的助手幫她套進腳的鞋子是什麼模樣,因為西姆斯太太戳戳她的肩頭,噓聲命令她挺直身子。助手撥弄著她的裙裾。
「奧哈拉太太,」夏洛特·蒙塔古說。「請允許我介紹弗朗索瓦·埃爾韋先生。」斯佳麗盯著走到她面前向她點頭行禮的這位肥嘟嘟的禿頭男人。「你好。」她說。她是不是該和畫家握個手呢?
「太美了!」畫家彈彈指頭,兩個男人抬著一面巨大的窗間鏡放到兩扇窗之間。他們一退開,斯佳麗就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這件白緞禮服比她所想像的還暴露,她目不轉睛地瞪著袒露大半的胸脯和肩膀,然後又看著鏡中這個她幾乎認不出來的女人。她的頭髮高高地盤在頭上,密密的發卷精巧絕倫,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白緞在她纖長的身軀上閃閃發亮,鑲銀邊的白緞裙裾在銀跟白緞鞋四周呈半圓曲形展開。
天啊!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倒像外婆的肖像。
少女時代天真爛漫的情懷已不復存在。她現在看到的是一個成熟的女人,而不是克萊頓縣輕浮的美女。鏡裡的女人,令她驚艷不已,這副陌生模樣令她迷惑而興奮。她的唇角微微抖動,微微往上翹的鳳眼透出更深邃更神秘的光澤。她充滿自信地抬起下巴,用挑戰、讚許的目光直接注視鏡中自己的眼睛。
「這就是了!」夏洛特·蒙塔古喃喃自語。「這就是將刮起一陣旋風席捲愛爾蘭的女人。如果她願意,還將席捲整個世界。」
「畫架。」畫家喃喃說道。「動作快一點,你們這些白癡,我將畫一幅使我出名的畫。」
「我實在搞不懂,」斯佳麗等畫家作完畫後,對夏洛特說。「畫裡的人好像我從來沒見過,但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被弄糊塗了,夏洛特。」
「親愛的孩子,那就是智慧的開始。」
「夏洛特,咱們搭街車好不好,」斯佳麗哀求道。「我像尊塑像似的連續站了幾個小時,也該給我一個獎勵。」
畫畫的時間的確很長,夏洛特表示同意,以後幾幅畫可能時間會短一點。不過,要是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光線不足的話,埃爾韋先生就無法作畫。
「那麼你是同意羅?咱們先搭街車?」夏洛特點點頭。斯佳麗高興得想擁抱她,可是夏洛特·蒙塔古是個嚴肅的人。她隱隱約約地感到她自己似乎也快變成和蒙塔古太太一樣了。想到自己成了一個女人,再也不是女孩,令她興奮但也令她不安,可能得要一些時日才能適應。
她們踩著螺旋鐵梯,爬到街車上層。車廂完全暴露在冷風中,但視線奇佳。斯佳麗看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擁擠的寬街,人行道上熙來攘往的人們。都柏林是她所見過的第一座真正的城市,居民逾二十五萬。亞特蘭大這個新興城市也不過只有兩萬人。
街車在軌道上,沿著街道直行無阻,行人,車輛總是在眼看著要被它撞到的時候才匆忙四散,狂亂、嘈雜的奔逃景象,使斯佳麗賞心悅目。
然後她看到河流。街車在橋上停了,讓她得以看清整條利菲河。
一座接著一座的橋,各有特色,但交通擁塞的情形卻是相同的。埠頭則是店面林立,人潮洶湧,陽光下的水面晶瑩璀璨。
利菲河被拋在了後面,街車突然進入一道陰影中,原來兩側都是高樓建築,斯佳麗感覺一陣涼意襲來。
「咱們最好在下一站下車,」夏洛特說。「下一站下。」她領著斯佳麗通過熱鬧的交叉路口後,指著前面一條街。「格萊夫頓街。」她像個嚮導似的。「我們原本要搭馬車回格雷沙姆旅館,不過要想逛商店,就只有步行了。你要不要先喝杯咖啡再走?你應該熟悉一下比利咖啡館。」
「我不知道!夏洛特,我想先到這間店裡瞧瞧。櫥窗裡的那把扇子——後面角落裡那一把,看見了嗎?有粉紅色穗須的——可愛極了!
哦!那裡還有一把中國扇,我剛才沒看到。那裡有一個好精巧的香袋!
夏洛特,瞧那些繡花手套,你有沒有?哦!天啊!」
夏洛特朝一個穿號衣的開門侍者點點頭。他拉開門,鞠個躬。
她沒提到格萊夫頓街上至少還有四家類似的商店,出售上百種扇子和手套。她確信斯佳麗很快就會發現大城市之所以為大城市,是因為它提供了無數的誘惑。
讓人畫像、試衣、逛商店,忙碌了整整十天後,斯佳麗帶著大包小包給貓咪的禮物回巴利哈拉,還有一些是給費茨太太和科拉姆的,也為自己帶了十磅咖啡和一個咖啡壺。她愛上了都柏林,巴不得再回去。
她的貓咪正在巴利哈拉等她。當火車一離開都柏林,斯佳麗又歸心似箭了。她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訴貓咪,許多關於帶她古怪的小猴子——一個鄉下女兒去大城市玩的計劃。她得把彌撒過後的時間挪出來辦公,她已經積壓了一星期的公務。接著就是聖布麗吉德節。斯佳麗認為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隨著第一塊泥土被翻起,新的一年就真正開始了。現在她同時擁有鄉村和城市,既是奧哈拉族長,也是大鏡裡的那個陌生女人。她多麼、多麼幸運啊。貓咪沉迷於動物圖畫書中,其他的禮物都沒有打開。斯佳麗丟下她,跑下車道去科拉姆的家,手裡拿著要送給他的開司米圍巾和所有都柏林的印象,準備與他分享。
「哦!對不起!」她發現他有客人。一個穿著體面,她未曾見過的陌生人。
「沒關係,沒關係,」科拉姆說,「過來見見約翰·德沃伊,他剛從美國來。」
約翰·德沃伊的態度謙和有禮,不過可以明顯看出他很不高興談話被打斷。斯佳麗將送給科拉姆的禮物留下,表示了歉意,便匆匆告辭。
這是什麼樣的美國人?來到巴利哈拉這種偏遠小鎮,碰到同胞竟然一臉不高興。他一定是科拉姆的芬尼亞組織的成員,沒錯!他大概是為了科拉姆要退出他們瘋狂的革命組織而不悅。
事實正好相反。約翰·德沃伊傾向於帕內爾,他是美國最有影響力的芬尼亞組織的成員,如果他不革命運動,這對組織本身將是一個近乎致命的打擊。科拉姆強烈反對地方自治政策,為此跟約翰·德沃伊爭辯了大半天。
「那個人要的是權力,為達目的會不擇手段,」他指的是帕內爾。
「那你呢,科拉姆,」德沃伊反唇相譏。「在我聽來你是容不得一個能力更強的人頂替你的工作,幹得比你更好。」
「他會在倫敦發表演說,」科拉姆馬上反駁。「直說到世界末日,他會爭取到所有報紙的頭條新聞,而我們還是在英國人腳下挨餓的愛爾蘭人。到頭來愛爾蘭人仍是一無所有。等人們厭倦了帕內爾的頭條新聞後,就會起來反抗。可是到時候沒有組織,就沒有成功的希望。告訴你,德沃伊,我們等得太久了。帕內爾喋喋不休,你喋喋不休,我也喋喋不休,而愛爾蘭則始終在受難。」
當德沃伊去肯尼迪客棧投宿後,科拉姆獨自在他的小起居室內踱步,直到油枯燈滅。然後摸黑坐在爐火灰燼旁冷板凳上,沉思著德沃伊暴怒的原因。他是對的嗎?難道他會是為了權力,不是對愛爾蘭的愛?
一個人該如何才能摸清他自己靈魂深處的真相?
在聖布麗吉德節濕氣很重的短暫陽光中,斯佳麗用鏟子挖起第一塊土。那是迎接新的一年的好兆頭。她邀請巴利哈拉鎮每個鎮民到肯尼迪酒館喝黑啤酒,吃肉餡餅,以示慶祝。她確信今年將是最好的一年。隔天她就要去都柏林參加為期六星期的城堡社交季節。